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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熙载夜宴-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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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圃再三叮嘱张士师务必将瓜交到秦蒻兰手中,末了又迟疑道:“这鸡公车是自家家用的,典狱君可要记得替小老儿送回来。”张士师心想反正他明早要回江宁县衙,就在北门边上,多走几步路给他送回瓜地也不碍事,当即便答应了。
  这边张泌也自挑好了两个西瓜,又自怀中取出数枚钱,铜、铁钱混杂其中,他特意只挑出铜钱,交给老圃道:“小儿代送瓜不过是举手之劳,这瓜钱还是要给的。”老圃虽感意外,却也不加推辞,立即如数收下。
  一旁耿先生微笑道:“老圃,你可真是个精明人。”老圃久闻她的大名,忌惮她见识过人,只附和着干笑了两声,也不答话。
  当下张士师又让父亲将两个西瓜放到鸡公车上,将车推了便走。他自幼习武,又正当盛年,这数个西瓜虽则分量不轻,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重物,何况有推车,不费太大气力。只是身为县吏,推着一车西瓜在城中行走,似乎有些掉价,好在张氏父子均不在意。
  三人一道进城,绕过宫城便即分手。张泌与耿先生各自抱了一个西瓜,往东而去。张士师本待将二人送到家再往韩府送瓜,张泌却道:“你既答应了老圃,就赶紧替人送去。何况韩府位于城外,现在天色已然不早,万一途中有所耽误,错过了夜更,你今晚便无法进城了。”既然父亲如此说,他便不好再坚持,只好独自南行,向南城外的聚宝山雨花台而去。
  他推着几个绝大个儿的西瓜在大街上行走,很是引人瞩目。沿途不断有人向他打听价钱,有意买下西瓜,不免又要费一番唇舌解释,由此耽误了不少行程。刚过镇淮桥,又听见背后有人扬声叫道:“喂……喂,卖瓜的……那西瓜如何卖的?”
  张士师闻声回过头去,只见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扶着个老妇人,正从桥头下来。那老妇人鬓发如银,梳理得一丝不乱,衣饰也甚是华丽,只是背有些佝偻,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那年轻男子,疾步向张士师走来。
  张士师见她腿脚有些毛病,行动不便,忙叫道:“太夫人,这瓜不是卖的。”那一老一少已趋得近前,男子听说后,愕然问道:“这么好的西瓜,怎生不卖?”
  那老妇人打量伍士师一身长袍,不似街头叫卖的商贩,便问道:“莫非这瓜是你自己买了推回家去?”张士师尚不及回答,那男子便抢着道:“阁下能否让一个瓜给家母?我愿意双倍付钱。”
  张士师这才知道原来老妇人是那男子的母亲,只是瞧她苍老年迈,年纪似已足以做男子的祖母,便猜想她大约是晚来得子。他见男子态度甚是急切,又见那老妇人慢慢伸出一只手来,不停地摩挲着那最大的西瓜,显然很是喜爱,只好为难地说出了实话:“实在抱歉得紧,这几个瓜也不是我自己的,是替人送去聚宝山韩府的。”
  老妇人如同被火烫着一般,蓦地缩回了手。张士师心中一动,隐隐有所不忍,无奈瓜不是他自己的,他无法做主。老妇人却不再多说,只慢慢转身走开。男子忙追上前去,搀扶住母亲。二人再没有回头,重新往镇淮桥头行去。
  张士师见那妇人颤颤巍巍,甚是可怜,不知怎地突然有一股热气冲上脑门,叫道:“太夫人!这位公子!请留步!我送你们一个瓜便是了。”
  他这般做法,其实已经是大大违背了自己的原则,不料老妇人竟似毫不领情,只顾朝前走去,恍若未闻一般。那男子却恶狠狠地回过头来,目光中充满了鄙夷仇恨之意。
  张士师一怔之间,却听见老妇人叫道:“阿曜,不要生事,咱们走吧。”男子这才回转了头。片刻之间,二人穿过镇淮桥,往东面乌衣巷去了。
  张士师微微沉吟,已然醒悟过来:这母子二人并非怨恨自己,而是与韩熙载有宿怨。南唐第二位国主李璟在位时,韩熙载一度与元老大臣宋齐丘、冯延己等人争权夺利,党争不已,在朝中结怨极多。不过这名叫“曜”的男子年纪太轻,不足以与韩熙载争锋,多半是他的父亲、也就是这老妇人的丈夫与韩熙载有旧怨了。
  一想到这里,张士师心中陡然生出种不好的感觉来,他甚至觉得他实在不该无端答应替老圃跑这一趟的,后面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第一章
  聚宝山位于金陵南城外,虽然名字叫山,其实只是一处高约三十丈、方圆十余里的山岗。之所以叫作“聚宝”,是因为山岗上到处是五彩斑澜的花玛瑙。南朝梁武帝时期,江南佛教盛行,高座寺高僧云光法师经常在聚宝山西边设坛讲经,据说一次说到绝妙之处时,感动了佛祖,天上落花如雨,因而便有人将云光法师讲经的地方称为“雨花台”,而那些遍布山岗的花玛瑙也相应被称为“雨花石”。
  即到聚宝山之时,张士师迎头遇上金陵酒肆的伙计述平,正在山脚卸下毛驴身上的褡裢。运酒的大车只得到聚宝山下,再往上就得单靠畜力了。
  述平一见到张士师,忙停下手来,惊讶地打量着他手里的鸡公车,叫嚷道:“典狱君!你……你这也是去韩府么?”似乎全然不能相信他会推着西瓜去韩府做客。
  张士师便说了代老圃送瓜一事。述平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典狱君可真是个好人,还帮老圃送瓜!周老公总说城北卖瓜的老圃是个再滑头再小气不过的人呢!”顿了顿,又问道,“要不要小的赶驴送典狱君一程?”张士师本来也不觉得累,何况抬眼已然可以望见韩府院落,便道:“不必了。多谢。”
  述平出来酒肆已久,担心错过夜更时间,城门关闭,再要进城,可就要等明日一早了,也不再坚持,便道:“那小的先走了。”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待会儿典狱君若是遇见我们少店家,请他明日务必早些回酒肆,要不然周老公又该骂我了。”
  张士师奇道:“你是说周压还留在韩府里面?”述平道:“韩管家说韩府今晚夜宴宾客比预想的要多,府中人手不够,叫我们都留下帮忙。小的倒是很想留下,看看这韩府夜宴到底是什么模样,可少店家也想留下,总得有人将车送回酒肆去……”言语中竟是深以为憾,可见心里对这传说中的韩熙载夜宴是何等向往了。不过他依旧是男孩子心性,情绪变化得极快,当即又展颜笑道:“不过少店家说了,等下次再有机会就让我留下。典狱君,小的先走了!”一扬鞭子,赶着驴车走了,口中又哼起了“八十的公公游花园”的山歌来。
  张士师心中也有些担心误了夜更时间,入不得城,便加快脚步,往山岗上行去。
  从金陵南门到聚宝山山脚全是官道,宽阔平坦,但到了上山之时,道路立即窄了许多,独轮的鸡公车行走颇为不易,行程顿时慢了下来。张士师突然想要解手,那鸡公车手柄方向有两根比车身矮一些的支棒,停靠方便,但凑巧此处是个山坡,他担心车立不住,便将车拖到不远处一棵大松树丛中,用树杈别住手柄,自己蹲在松树后方便。
  此刻,日头落尽西山,林间雾气更重。倦鸟也在这个时候纷纷归巢,各自收起飞翔的翅膀,栖息到绿荫深处。
  山路那边有脚步声传来,脚下一重一轻,似乎是一男一女正要上山。但二人忽然又停了下来,只听见有人道:“这里没人了,朱相公可以说了。”又柔又媚,赫然是秦蒻兰的声音。张士师大吃了一惊,他一直期待能再次见到她,却不料竟然会在这里遇到,当此尴尬情形,只好竭力屏住声息,避免被人发现了。
  又听见一个男子道:“我刚从澄心堂听到消息,官家派了一个细作到你们聚宝山韩府……”
  澄心堂是昔日南唐烈祖李昪节度金陵时宴居、读书、阅览奏章的地方,自南唐建国,便成为最为核心的中枢重地。后主李煜还曾将一种贵重的歙州墨纸命名为“澄心堂纸”,以表示对这种纸的无上喜爱。
  说话的男子声音甚是低厚深沉,似乎是个中年男子。南唐通称朝中高级文官为“相公”,秦蒻兰既称他为“朱相公”,当是朝中大官了。他口中所称的“官家”,显是指南唐国主李煜。“官家”取自“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是当时流行的对皇帝的称呼,虽然南唐自李璟开始就已经去帝号称“国主”,但那不过是外交公文纸面上的事,在南唐国境内,国主依旧是皇帝,李氏还是官家。
  秦蒻兰分明十分惊讶,提高了声音反问道:“细作?”那朱相公道:“嗯,是官家专门去监视韩熙载的。”秦蒻兰惊道:“监视?为什么?”一副全然不能相信的口气。
  张士师听在耳中,心头也甚是疑惑,暗想道:“近来城中传闻纷纷,说韩熙载即将拜相,今日我亲耳听到江宁府尹都这般说,以目前局势来看,谅来不会有假。可官家为何还要派人监视韩熙载的一举一动?韩熙载目前赋闲在家,并无任何实权,莫非还是因为他是北人的缘故?嗯,这倒是有可能,今上素来猜忌北人,登基以来已经赐死了好几位北方籍大臣……”
  正思忖间,只听见那朱相公刻意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最近一直有种谣言,说北边大宋皇帝有心统一天下,为了探清我江南虚实,专门派人来收买韩熙载,承诺请他到北边为相……”秦蒻兰惊道:“不,这不可能。”
  朱相公道:“无论怎样,官家对韩熙载已经起了很重的疑心。蒻兰,你该早做打算,韩熙载根本就不值得你如此辛苦留在他身边。”听起来,言语中似乎不但对韩熙载很不以为然,对秦蒻兰也甚是爱慕迷恋,甚至有些替她不值。顿了顿,又愤愤不平地道:“你可别忘记他曾经向官家提议送你去北方,用美人计……”
  秦蒻兰却打断了他的话头,追问道:“朱相公可知道细作是谁?”朱相公一时未答,大概对她的决然态度有些许失望,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
  那秦蒻兰便不再多问,只听见脚步声窸窸窣窣,大概是继续朝前走了。那朱相公则愣在当场,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叫了声“蒻兰”,快步追了上去。
  张士师这才站起身束好衣裤。他没来由地听到这样一场对话,更觉得韩府惘然莫测,决意快去快回。他先探身查看秦蒻兰、朱相公是否走远,以免二人觉察到适才对话被人听见,徒生枝节。此时,尚且能看到那朱相公的背影,张士师一眼便认出他是江南著名书法大家朱铣,在朝中官任中书舍人一职,职掌诏命,又被时人戏称为紫薇郎。紫薇郎称号风雅,却是位处中枢,消息比一般官员要灵通得多。只是适才他所言太过匪夷所思,也难怪秦蒻兰都难以置信了。
  张士师又等了好一会儿,直到二人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这才将车推出上山路。过了这片松树林后,又是一大片清翠挺拔的竹林。终于,耳中听到了叮咚泉水声,这便是聚宝山上唯一的一眼活泉水——永宁泉,其水质清洌,饮之甘甜,是醅茗煮茶的上上之水,在江南一带颇有盛名。永宁泉的西侧便是雨花台,也正是韩府坐落之处。整座府邸依山形而建,起落有致,白墙黑瓦,大半掩于绿色的丛林之中。
  未近大门,已颇见江南园林独有之特色。大门两旁的装饰是一对昂首展翅铜鹤,鲜活生动。数名彩衣侍女坐在门柱旁的石凳上,互相嬉闹,大概是正等候迎接宾客。
  张士师到达大门时,凑巧韩府老管家韩延正走出来。老管家身材高大魁梧,蓄着长长的银色胡须,却神色忧郁,似乎有什么不解之愁。他紧锁眉头,严肃地向彩衣侍女交待着什么,侍女们对他的态度却是不见得如何恭敬,也不站起身来,只是吃吃笑着,相互打着眼色,也不知道听没听进他的话。
  这数名侍女其实也是韩熙载姬妾的身份,不过因为韩府近两年来经济捉襟见肘,偌大的家底已经耗光,仆人婢女们逃的逃、散的散,一些平日不大受宠的姬妾也纷纷离开,眼前的侍女便是其中的几个。但半个月前,她们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韩熙载即将官拜宰相,又厚着脸皮重新回到了韩府。不料韩熙载竟然不顾韩延的强烈反对,照常接纳了她们。因为有之前韩延不愿意再让她们进门的经历,她们对他一直怀有很深的敌意。
  韩延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了,面容在苍茫的暮色中更显凝重。张士师已然将鸡公车靠在台阶下停好,走将过来,问道:“请问这里是韩熙载韩相公府上么?”
  他这话着实问得有些多余,聚宝山因为是金陵城南城外的唯一制高点,不允许寻常百姓居住。方圆十余里的山岗,除了东边山脚下有所高座寺外,就只有韩熙载这一处人家。
  韩延忙迎下台阶,客气地道:“此处正是韩府,我便是韩府管家。阁下是……”他一眼望见一旁的推车,便已经猜到对方是来送西瓜的,只是看张士师打扮气质又并非佣仆之流,心头未免有些疑惑。
  张士师道:“在下张士师,是代替城北老圃来送西瓜给秦家娘子。”韩延恍然大悟道:“我记起来了,蒻兰一早出门前交代过了。”秦蒻兰虽是姬妾身份,名义上却也是韩延主母,张士师听他直呼秦蒻兰的名字,正惊诧间,韩延又问道:“夜更将至,伍君应当还要赶着回城吧?”张士师听他口气,似乎秦蒻兰出门未归,看来今天是见不到了,只好顺势点了点头。韩延便走过一旁,预备从推车上卸下西瓜,好让张士师尽快下山。
  张士师心下估摸时间确实很紧,但见管家年纪老迈,门口的侍女们正窃窃私语,没有丝毫要帮忙的意思,便道:“还是我来帮您推进去吧。”顿了顿,又道,“我有江宁县衙的腰牌,进城应该不是问题。”若张士师是公事出城,自然可以在夜禁后凭腰牌叫开城门,但今日他推西瓜出南门,守城卫士都瞧见了,自然不便再假公济私。他有意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老管家宽心。韩延听了却信以为真,欣喜异常,连声道谢道:“原来张君在江宁县衙当差!如此,便有劳张君了。”张士师道:“些须微劳,何足挂齿。”
  韩延便主动上前,帮手将鸡公车抬上台阶,再推进府门。张士师平日所见的权贵管事,多是一副狗仗人势的嘴脸,韩延身为管家,却如此平易近人,倒是让人惊诧了。唯有那数名侍女见张士师并非晚宴宾客,不过是个送瓜的,也不加理睬,只一旁调笑。
  一进大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处极妙的庭院风景:东边花园中种有各种奇花异草,西边则是一大片太湖石叠成的假山,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道婉转穿行,小巧精致,颇有曲径通幽之意。
  二人穿过庭院,又向西过了一道圆形拱门,局面顿时豁然开朗,一组亭台楼阁出现在眼前。廊榭的额枋上处处画着花鸟虫鱼的彩画,线条明朗生动,着色秀丽淡雅。
  然而,韩延却继续往前走去,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原来韩府院落甚大,分为前后两部,适才建筑不过是前院而已。前院到后院,中间用一道复廊相连。一进复廊,视线顿暗,一股凉意扑面而来。鸡公车碾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渐往前行,复廊愈发婉蜒起伏,似是依垣而建。脚下逐闻潺潺声,似乎这一截复廊是建在水面上。终于到达复廊的尽头,竟然是一座石拱桥。步上桥头,眼前一片开阔,这才发现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湖面上。
  湖水清澈似镜,东首生有一大片白莲,雪一般的洁净;西面则是一池红莲,深红色的花瓣,艳丽之极。石拱桥径直通向湖心的小岛。岛上建有一处五开的双层楼阁,坐北朝南,西面临水,这便是韩府的中心地带——花厅。花厅一楼便是韩府笙歌宴会之处,二楼则是韩熙载本人的书房与住处。
  湖岸的东、西、北三侧,分别建有数排式样各异的房宅台榭,便是姬妾们的居所了,各有小桥与小岛相连。只是偌大一处宅邸,走了这么久,竟然没有遇到一个人,不免显得有些冷清诡异了。甚至连之前松林中遇见过的秦蒻兰、朱铣也不见丝毫踪影,仿佛已经凭空消失在了这所大宅深处。
  张士师刚踏上小岛,陡然想起先前李云如被人推下饮虹桥一事,正待向韩延询问她是否已经安全回到韩府,蓦地,从东岸一处亭榭中传出一阵激昂的琵琶声。张士师不懂音律,却也能听出这琵琶声中传递出的强烈敌意和阵阵杀机,大有灾难即至的压迫感。尤其到后来,音乐声同音反复,愈来愈紧密,听得人头皮直发麻。
  韩延见张士师呆立当场,望着东岸处发怔,似为琵琶乐声所惊绝,解释道:“这是本府李云如在弹奏琵琶。”
  张士师心想:“李云如既已经回府,看来已无大碍。老管家丝毫不提今日她被人推下饮虹桥之事,可见韩府中人尚且不知情。她此时弹奏如此紧张刚劲的乐曲,每个音符都渗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显见心中忿恨,看来她还真是为白天被人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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