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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熙载夜宴-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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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离开顾府出来,张泌便放了郎粲离开。张士师有所尚迟疑,问道:“阿爹真的信他的话么?”张泌道:“此人是名利之辈,绝不会拿前程来冒险。”张士师见父亲和耿先生都这般认为,自是再无异议。
张泌又道:“不过我在金陵酒肆也不是全无收获,今夜又有人从饮虹桥上掉了下来,掉的位置跟李云如都一模一样,我与梁尚、姜闻两位小哥儿到上面试了下,发觉桥头长了一大块青苔,稍不留意就会滑下……”张士师道:“阿爹是说李云如是自己不小心摔下了饮虹桥?”张泌点了点头,道:“李云如掉下桥前,你不是听她尖叫了两声么?那第一声当是她滑上青苔时叫出,第二声则是她滑下桥时冲过了桥头的矮栏杆、不由自主地往河里倒栽过去时叫的。若果真是有人推她,应当长长的一声尖叫。”张士师道:“可李云如为什么坚持却说是有人从背后推了她?”耿先生道:“或许她也认为饮虹桥是一座鬼桥,多少有些疑神疑鬼,以为有人将她推下了桥。”
当下无言,几人赶回崇真观,立即将《夜宴图》展开,重点查看关于王屋山的所有细节:第一幅琵琶图中,王屋山身穿天蓝色舞衣,坐在李云如面前小肴桌的西首,双手拢在袖中,瞪视李云如的目光极为怪异;第二幅绿腰图中,她表情含蓄妩媚,从右肩上侧过半个脸来,微倾头,稍低眉,回望椅中的郎粲,双臂背在身后,手腕微翘,露出光洁如玉的手指来。
三人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张士师道:“既是如此,不如明日以唆人纵火罪派人直接捉拿王屋山,一审便知。”张泌沉吟半晌,道:“还是我们去一趟聚宝山,我正有几个问题想问问韩熙载。”
议定后便各自回房歇息,张士师自往院中收取晾干的公服,正撞上打水进来的小道士,险些弄翻了水桶。张士师慌忙道歉,又帮小道士将水提进去,出来才发现手臂在木桶上磕了下,生生作痛。他突然想到韩府侍女吴歌做自陈笔录时曾经提到王屋山下场时用手猛推了她一把,指甲上的尖护甲还戳在了她手臂上,再回到静室细看那《夜宴图》,顿时明白了其中的诀窍。因耿先生卧房就在一旁,忙敲了敲墙板,叫道:“炼师,炼师,我知道谁是金杯凶手了!”
耿先生根本未睡,忙过来静室,张泌也闻声赶到,问道:“是谁?”张士师道:“正是王屋山自己。”
第一章
次日清晨,张泌父子与耿先生径直雇了车出城来到聚宝山,到琊琊榭时,王屋山正收拾细软包袱,预备溜之大吉,见三人进来,忙将包袱藏在床头,迟疑了一下,问道:“三位一大早到此,有何贵干?”耿先生笑道:“王家娘子,你好聪明啊。这韩府里面,没有一个人是省油的灯,但最聪明的人却是你。老实说,贫道这一辈子见过的聪明人不少,但像你这样心计如此深沉的女子,贫道还是第一次见,佩服,佩服。”嘿嘿了两声,也不知道是赞美还是嘲讽。王屋山惊道:“炼师此话何意?”耿先生道:“咦,你下毒杀了人,难道还要装做不知道么?”
原来张士师意外昨晚发现《夜宴图》中王屋山跳舞的时候手指并没有戴尖护甲,然而下场的时候却突然戴上了,这样的场合尖护甲只会碍事,没有丝毫用户,除非是里面另有玄机。她下场后故意撞到李云如,再假装赔礼道歉,拿金杯中斟酒,趁机将尖护甲中预藏好毒药下在了酒中,再将毒酒奉给李云如。李云如碍于情面,不得不接了过来,根本就不知道喝下的是毒酒。因为毒下在王屋山自己的金杯中,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有人要杀王屋山抑或是韩熙载,结果却误杀了李云如。谁又能想得到,王屋山自己才是真正的凶手,一切都是她事先精心策划好的局。她偶尔听到江宁府差役梁尚与姜闻在门外议论《夜宴图》一事,也听说过顾闳中有过目不忘之能,担心他的画会泄露自己的机密,就要挟郎粲去烧画。郎粲自己不敢做,又出高价从街上雇了个闲汉,他则躲在顾府附近等待消息,后来听说火没有烧起来,一时不及去找到那闲汉兴师问罪,自己爬上墙想看看情形到底如何,不料却被守在暗中的顾府仆人抓了个正着,由此供出了王屋山。不然的话,张氏父子无论如何都怀疑不到王屋山身上。这本是个比毒西瓜更天衣无缝的杀人计划,若不是王屋山自乱阵脚,即使有《夜宴图》在手,旁人恐怕也很难发现破绽。
王屋山却还要强辩,道:“你们是说我杀了李云如么?不不,绝对没有,我绝对没有杀人。”耿先生道:“嗯,那贫道便直说了,虽然你王家娘子爱的人是郎粲,但你因为某种原因,并没有打算离开韩府,所以当你看到李云如越来越得到韩熙载的宠爱时,便动了杀机……”王屋山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极为难看。
张泌走到梳妆台前,拉开首饰盒,果见里面有一只尖护甲,拿过去交给耿先生。耿先生闻了闻,道:“嗯,是斑蝥,正是金杯毒酒中的毒药。”张士师也找出了藏在床头的包袱,扬了扬,道:“是不是怕阴谋败露,正预备逃跑?”
王屋山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沮丧道:“我知道她怀了孩子后,生怕……生怕……”耿先生道:“你是怕李云如从此地位牢不可破,就想精心策划、下毒杀她?”王屋山急忙辩解道:“不不……我没有要杀她!我往金杯中下的只是堕胎药,不是毒药。你们说的什么斑蝥,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你们不信可以去银行悬壶医铺问问,我就是在那里买的药。”
三人大感意外,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耿先生叹道:“李云如的孩子,并不是韩熙载的。”王屋山十分惊讶,道:“不是相公的么?难道……难道是舒雅的?呀,早知道,我又何必……”又忙道:“我真的没有下毒,一定是另外有人在我酒杯中下了毒药,想要毒死我……”脸上露出了惊惧的神色。
三人见她如此害怕,便信了她的话,只交代她不得轻易离开韩府。出来琊琊榭,一时无语,这案子案情真可谓山重水复,本以为见到了曙光,却又出现了一重厚厚迷雾。商议了几句,预备先下山验证王屋山的话。张士师道:“阿爹不是还想见见韩相公么?”张泌点点头。不料寻过去,老管家却说韩熙载天还没亮就下山了,也没有说要去那里。三人只好就此下山。
耿先生忽道:“典狱,韩熙载会不会又去了大狱去找德明?”张士师道:“炼师放心,我人未到,封条未揭,谁敢开门?”口中这样说,心中还是有些打鼓。慌忙回到江宁县衙,见狱门封条尚属完好,这才放心开了封条,吩咐狱卒一定要严加看守。
又取了那金杯证物,三人一齐来到王屋山提到的悬壶医铺,说明情由。那店主名叫留一刀,五十余岁,询问他买家姓名他总推说不记得,但却爽快地接过金杯,略略一闻,便道:“没错,是我这里卖的堕胎药。”
耿先生是个道士,自幼出家,并不知道斑蝥也是可以用来堕胎的,忙问道:“可这斑蝥不是毒药么?”留一刀双眼一翻道:“不毒怎么堕胎?”张士师道:“难道你就不怕毒死人么?”
留一刀见他一身公服,忙道:“差大哥可千万不要话中有话,用斑蝥做堕胎药堕胎,可是民间流传了好几百年的药方。”张士师道:“那你知道有人为了堕胎吃了堕胎药后被毒死的事吗?”留一刀道:“只听说女人有难产死的,从来没听说吃堕胎药中毒死的。”
张泌道:“瞧这悬壶医铺的名字,料来阁下也有悬壶济世之心,药本该用来救人,阁下却卖堕胎药只求渔利,岂不是有违医德?”留一刀重重看了他一眼,肃色道:“大约一年前,一名叫小兰的年轻女子持一对金钏来店里买堕胎药,被我严词拒绝。过了一日,她又添了两枝贵重珠花,只为求药,也被我赶走。过了几月,已经是冬天,某晚小兰再来店中时,身孕已成,她哭斥如何命苦,为一老年男子所迷,又指责是我戕害了她母子性命,我还未及反应,她便冲了出去。次日,有人在在饮虹桥下发现了她的尸体。”
张士师诧道:“原来她就是半年前跳饮虹桥自杀的女子。”留一刀道:“正是。这件事我后来仔细思量,小兰自杀无非是奸情败露,为家族所不容,当初我若是同意卖药给她,她堕下胎儿,犹可以活命。我本欲全那胎儿之命,结果反害了母子两条性命。敢问老公,换作你,要如何做才不算有违医德?”张泌默然无语,良久才道:“冒犯了。”转身走了出去。
张士师却突然想起一事来,又问道:“店主刚才说这堕胎药放入酒中可用银针验出有毒,若是放入茶水中呢,还能用银针验毒么?”留一刀道:“咦,看不出你小哥儿倒是个行家。堕胎药放入茶水中,银针插进去变黑,皂角水一擦就掉了,无法验出有毒,但却有一股奇特的味道;若是放入酒中,气味是没了,银针却可以验出毒来。”
张士师大喜过望,忙谢过店主,出来告诉父亲道:“原来之前我并没有冤枉舒雅,他往李云如的茶水中下了堕胎药,堕胎药放入茶水和酒水中,银针的反应是不同的。”耿先生道:“呀,那不是他自己的孩子么?”三人免不了又叹息一回。
张士师道:“王屋山没有说谎,这金杯毒酒原来并不能致人死地,可李云如到底是如何中毒而死呢?”张泌道:“只有一个法子能知道,重新验尸。”张士师道:“可之前韩熙载与李家明联名写下请文,申请免验李云如尸首。若要重新验尸,须得二人同意,恐怕要再费一番周折。”张泌道:“现下韩熙载不在府中,李家明也被关在大狱里……”张士师道:“孩儿明白了。”招手叫过街头一闲汉,请他去江宁府传话,自己先与父亲、耿先生再往聚宝山而去。
耿先生问道:“毒瓜案德明招供了么?”张士师道:“只承认了他是宋人细作。对于毒西瓜案,他的话总是模棱两可,不承认也不否认,加上府尹总是胡乱发问,恐怕这案子要审上好一阵子。”蓦然从“毒瓜案”中得到了提示,眼前一亮,问道:“炼师,最初谈及如何往西瓜中下毒,你提到了荆轲刺秦的故事,炼师当初的本意是要提醒我或许西瓜无毒、玉刀有毒,但我现在却突然想起来了,或许李云如并非饮毒酒而死,而是中了什么有毒的利器。”张泌顿时醒悟,道:“说的极是。”
三人重新回来韩府,也不惊动诸人,悄然来到酒窖中。李云如冷冷清清躺在角落里,仪态颇为安详。虽说酒窖阴凉,但毕竟还是夏天,尸体已经开始有浓重异味。张士师灵机一动,取了一坛酒开封,泼到地面上。浓郁的酒香掩盖了部分尸臭和腐烂的西瓜气味,总算不那么难闻了。
张泌大致检验了面、颈手、脚等裸露在外的部位,一无所获,才道:“怕是要有劳炼师了。”耿先生道:“张公何必客气。”本来公人验尸不必忌讳男女,但既有女眷在场,自该尽量尊重死者,当下父子二人退出酒窖,留耿先生一人在里面寻找外伤伤口。
过了一盏茶功夫,里面还没有动静,张士师不免着急起来,道:“要不要孩儿下去看看?”张泌道:“炼师是个仔细人,再等一等。”正干等时,望见江宁府差役封三正领着数人穿过石桥。张士师惊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张泌道:“闲人传话往往夸大其词,这还是好的,至少你想要的仵作到了。”
忽听到底下耿先生叫道:“张公,典狱,快下来,找到了!”二人忙步下地道。耿先生松开李云如裙裾腰带,略朝下拉了一下,露出一截腰身来,指着右腰处道:“全身都验过了,就那里有一处伤口,是个针眼。”
偏头一看,在李云如右腰偏后的位置,果见有一个针眼,针眼四周晕成一个一寸见方的紫黑斑。封三等人也奔了进来,只闻见窖中酒气熏天,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张泌道:“仵作,我们刚发现李云如喝的金杯毒酒不过是下了堕胎药,并不致命,这里有处外伤,请你上前看一下。”杨大敞听得案情离奇转变,不由得大奇,上前一看,道:“这么小的伤口,四周的肉成这样的颜色,这毒药厉害,似是乌头。”张泌道:“乌头?那不是军中专用毒药么?”杨大敞道:“正是。死者中了这么厉害的毒药,毒气直接通过血液攻心,会迅速毙命。”
张泌道:“这么说,李云如是死在她换好衣服、重新走进花厅的时候了。”张士师道:“我知道顾闳中为什么要在《夜宴图》中暗示朱铣是凶手了,朱铣当时离李云如最近。其余人是听到朱铣说了句‘李家娘子,你怎么了’才回过头来,发现李云如正慢慢倒在屏风前。”
张泌道:“这只是顾闳中的看法,我想不出朱铣有什么理由要用这种手段杀死李云如。”顿了顿,道,“书吏,你将适才的情形全部记录下来。我们再回去看看《夜宴图》。”封三忙道:“小的出来时,周文矩周官人又送一幅《夜宴图》,说是要交给典狱。小的听说昨天顾府失了火,有人想烧掉顾官人的《夜宴图》,怕再出意外,特意将画留在江宁府中了。”张士师道:“太好了,正好可以两幅图比照来看。”
一行人正离开之时,韩府某处突然传来一阵琵琶声,有人和着音乐唱道:“好姻缘,恶姻缘,奈何天。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颇有凄凉之意。
张士师心道:“这不是秦蒻兰的声音么?原来她唱歌这般好听。”余人也认为不过是韩府歌伎一时兴起,随口唱上一曲。唯有张泌和耿先生深为震撼,因为这正是昔日韩熙载派秦蒻兰色诱大宋使者时陶谷为她填的相思词。此时此刻,秦蒻兰突然再唱此曲,莫非也在忧惧官家要将她献给大宋皇帝?电光火石间,张泌又想起一件事来。
进城后,张士师怕府尹又来胡搅和,便请父亲与耿先生先回崇真观,自己到江宁府衙去取周文矩的《夜宴图》,才到江宁府门口,便见本县狱卒郭见匆忙赶来道:“典狱,我有急事找你。”
张士师料来一时不得脱身,便请封三取了周氏《夜宴图》送去崇真观。郭见将他拉到一旁,道:“有两件事,一是早上积善寺的小和尚来给他师傅送饭,被我挡了,他哭哭啼啼死活不走,说了许多夹杂不清的话,不过他无意中提到韩熙载一早就去了他们寺,到德明长老房中四下寻找,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我听了格外留心,悄悄去了积善寺……”
张士师道:“结果你遇到韩熙载了?”郭见道:“倒是没有,只遇到一奇奇怪怪的渔夫……”张士师道:“又是那渔夫。他也在找东西么?”郭见道:“正是。不过他一见到有人来就跑掉了,我叫他也没叫住。”
张士师心想:“此人总在关键时候出现,行踪神秘,必有蹊跷。”忙问道:“你知道他叫什么吗?”郭见道:“问过小和尚,说是叫樊若水。”张士师道:“樊若水,嗯,这倒不像个渔夫的名字。”又问道,“你说有两件事……”郭见忙道:“第二件事是我回衙门后不久,韩熙载就来了,说是要见德明,当时典狱来过衙门开了封刚走,我当然不肯放他进去,他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张士师道:“你做得好。”郭见笑道:“这前一件事足可以将功补过了吧?”张士师知他是指老圃上吊自杀一事,拍了拍他肩头,笑道:“当然。我还有事要忙,回头闲了请你喝酒。”郭见道:“一言为定。”眉开眼笑地去了。
张士师心想:“不知道德明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韩熙载和那渔夫都在找,少不得下次审讯德明时要好好问一问。”正踯躅时,封三飞一般跑过来叫道:“典狱君,尹君急召你。”张士师见他手中拿着个卷轴,问道:“这便是周文矩的《夜宴图》么?”封三道:“正是。小的去崇真观送画,请典狱君快些进去,尹君看上去十万火急。”张士师道:“知道了,我这就去。”心中却道:“他能有什么急事。”
进来大厅,陈继善正伏案翻看一堆书本、信札,见张士师进来,忙挥手命差役退出,等到再无旁人,才招手叫张士师到案桌旁,将一封信交给他道:“这是从德明房中搜出来的信,你看看。”张士师心念一动:“莫非这就是韩熙载与那渔夫在找的东西?只不过他们不知道府尹已经抢先拿到了手。”
忙拆开信,只见开头写道:“叔言如晤……”忙问道:“请教尹君,叔言是谁?”陈继善道:“是韩熙载的字,咳。”一把将信夺过,道,“还是本尹来告诉你吧,这信是韩熙载好友李谷病重时写给韩熙载的,大概意思是希望临死前能再见韩熙载一面,并说已向宋朝皇帝推荐韩熙载为相,望他见信后立即随同信使返回北方,有玉扇坠为凭。”
张士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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