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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熙载夜宴-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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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陡然一声霹雳,好响的一个炸雷,吓了众人一大跳。
第三章
众人进来花厅时,虽有差役遍布,然见陈设一如昨夜,肴桌及其下地毯上尚有血西瓜的明显污迹。最奇的是,韩熙载正坐在原先那把椅子上,他脚下不远处,正是爱妾中毒倒毙之处,地面上尚有几点斑斑血迹。而他本人竟似毫不避讳地坐在那里,似在玄思。
仆人、侍女们也都被叫了进来,只有王屋山当堂昏晕过去,迄今未醒,看来确实吓得不轻。张士师目光先落在了石头身上,他却恍然不察。一时间,张士师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误,对方确实是个真正的哑巴,要不然何以能毫无破绽?看来一个人若是面具戴太久,面具就会逐渐长到他的脸上,融为一体,再想轻易揭下他的面具已属不易,除非伤筋,动骨,扒皮。
正暗自沉吟要如何拆穿这假哑巴的面具,舒雅忽问道:“张公如何不在这里?”张士师答道:“他与耿炼师去了城北老圃瓜地。”郎粲道:“莫非毒西瓜一案已经有了眉目?”张士师道:“嗯。”简短说明西瓜与金杯中毒药不同,西瓜在送来韩府之前就已经落毒。郎粲讶然道:“我本来以为是连环落毒案,凶手往瓜中下毒谋害不成,又往金杯中下毒……”一边看了韩熙载一眼。
虽然之前有各种猜测传闻,但直到此时,最关键的细节才正式披露了出来。人人大概知道了究竟,但一想到竟然有两个使毒的凶手,其中一个就不在自己身边,不免惊惧又生。
张士师朗声问道:“人都到齐了吗?”环视一圈,立即人群中发现少了秦蒻兰与陈致雍,问起封三,才知道刚刚有城中店铺送丧葬用的幡幢、帐舆等物上山,秦蒻兰还在前院清点,陈致雍一踏入大门就捧着肚子进了茅厕,说是完事会自己到后院来。
张士师正想着是要等人齐了再开始,还是先行问在场的人,德明忽问道:“外面天快黑了,马上又要下雨,典狱是打算如昨夜一般,再问一晚上案情么?要知道,这里大多人可已经是担惊受怕过一夜了。”言语中明显有嘲讽之意,就连韩熙载也被惊动,抬起头来重重看了他一眼。
张士师昨夜讯问德明时,虽反感其人,到底还是尊重他长老身份,只任他自己陈述,未多发问,此刻听他语出讥诮,怫然不快,当即道:“就从长老先开始吧,只须问完几句话,长老便可以自行离去。”德明道:“典狱请问。”张士师也不再客气,道:“长老是方外之人,为何会如此热衷尘世中的灯红酒绿?难道不会有碍修为么?”
他这个问题极其尖锐,却问出了大多数中人心中所想,众人一阵哗然,齐向德明望去,想听他如何回答。德明毫不变色,坦然道:“修为自在我心,典狱君眼中自见灯红酒绿,于贫僧则如游蓬户。”回答得甚有机锋。
张士师又问道:“长老昨晚很少说话,想必是用了更多的精力去留意旁人,不知道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情况?”德明道:“眼前一切于贫僧如浮云。”张士师冷笑一声,道:“那就是说,长老看见的也等于没看见了?”德明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正是如此。”
张士师不愿意耗费时间去与这老和尚斗嘴皮子,当即道:“王屋山上场跳舞之时,到她跳完下场,长老人在哪里?”德明道:“贫僧人一直在这里,并未离开过半步。”张士师道:“我是问长老当时人在这间屋子里的具体方位。”德明一时愣住。
张士师道:“长老当时必定是在观王屋山跳舞,是坐着,还是站着?具体在什么地方?期间有没有挪动过?身边都有些什么人?”德明想了想,道:“当时贫僧并没有观舞……”众人不由得大奇,没有观舞,又在做什么,正以为他又要说出什么高明的话来,却听他说:“贫僧一直站在韩相公的身侧,看他击鼓。嗯,贫僧的前面,坐着郎粲郎公子。具体的方位嘛,就在这里。”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站在花盆鼓与椅子旁侧。张士师问道:“长老原先坐在哪里?我是说,舞蹈开始前……”德明道:“这个……贫僧昨晚到得最迟,直到李家娘子琵琶曲奏完后才进堂内,未有机会坐下。”张士师道:“嗯,我问完了,长老只须去书吏那边具名画押,便可以离开。”
张士师记得自己进来时确实看到韩熙载身边站着个和尚,当时还惊了一下,虽不知德明到底为何而来,不过他一身僧衣,如此与环境、气氛不协,稍有异动定会有人留意。唯一可疑的是,他进来时尚且神色自若,此刻为何又有焦急之色,急于离去?
忽见站在近门处的郎粲朝他招手,神色颇见诡秘。张士师不明究竟,微一迟疑,还是走过去问道:“状元公有何要紧事?”郎粲一把将他拉出门外,轻声道:“典狱不觉得长老很奇怪么?”张士师道:“嗯,奇怪在哪里?”郎粲道:“他刚才一进堂内,跟韩相公一直暗中眉来眼去,现在又急不可待地要走……”忽然住了口,却见德明跨门而出,见到二人,略施一礼,即快步离去。
郎粲道:“典狱不打算留住他么?”张士师不愿意再在旁枝末节上费力,道:“长老既与韩相公眉来眼去,可见二人已有默契,为何还要杀他?”郎粲道:“他?是指韩相公么?呀,典狱,你又弄错了!”张士师道:“噢,怎么又错了?”郎粲道:“典狱只想着凶手是想杀韩相公,弄错了金杯,可万一凶手要杀的人本来就是王家娘子呢?”
张士师一时愣住,这一点他确实没有想过,自从一开始仵作杨大敞验出金杯有毒后,人人都以为凶手目标是韩熙载,尽管后来知道金杯是王屋山那盏,也认为不过是凶手弄混了杯子而已。现下听郎粲说出此节,细细一想,确实有这种可能,可谁想杀王屋山呢?与她矛盾最深的人当然是李云如,可偏偏被毒死的是李云如本人。王屋山既是公认的人缘不好,会不会是府中的仆人、侍女?
却听见郎粲试探问道:“典狱不觉得舒雅很是可疑么?”张士师道:“舒雅?为什么是他?”忽见秦蒻兰正步过月门,望这边而来,神色很是疲倦,忙道:“回头再问你。”舍了郎粲,迎上前去,问道:“娘子还好么?”秦蒻兰道:“嗯,我没事,刚送走送货的店家伙计,多谢典狱。”又问道,“我适才遇见德明长老匆忙离去,典狱已经问完了么?”
张士师正要答话,猛地又是一个炸雷,狂风平地而生。他忙拉起秦蒻兰衣袖,奔进廊下,只觉得她身子极是轻飘,心中甚是怜惜,道:“娘子若是累了,可自去歇息,不必理会这里。”秦蒻兰道:“我家相公他……”张士师道:“他正在堂内。”秦蒻兰再不说话,转身跨门进去。
一旁郎粲望得真切,知张士师为秦蒻兰容光所迷,暗道:“就你这小县吏,难不成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面上却若无其事,叫道:“典狱!”张士师道:“嗯……你适才说舒雅可疑,可有什么凭据?”郎粲道:“典狱想想看,最想杀屋……王家娘子的是谁?”
他已有几次差点叫出“屋山”来,张士师心下更是确定他与王屋山有私情,此刻见他躲躲闪闪地指认舒雅,不免有些鄙薄其为人,当即问道:“你认为谁最想杀王屋山?不妨直言。”郎粲道:“李家娘子。”张士师道:“你是说,李云如往王屋山的金杯中下毒,预备毒死她,结果倒是自己喝了毒酒?”郎粲道:“当然不是……”
张士师突然明白了郎粲的意思——李云如与王屋山相斗不止,舒雅或许会心疼李云如,往金杯中下了毒,决意毒死王屋山,不料阴差阳错下反倒害死了情人。他头一次害人,心有余悸,一看见李云如的茶杯就有所联想,脸色大变,后来被张士师力指为凶手,他自己知道茶水无毒、金杯有毒,李云如到底还是被他害死的,所以才是一副追悔莫及的表情。如此推断,他有意图、有机会,细节都合情合理,完全说得通。
郎粲还以为他不懂其意,忙道:“我的意思是……”张士师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道了。”进得堂内,正见秦蒻兰正附耳韩熙载说些什么,韩熙载也不答话,只略略点头。
张士师道:“我们先开始吧。我知道各位都不想多惹麻烦,叫大家到这里来,是因为这里是案发现场,更容易回忆起案发当时的情形。”
他有意不突出舒雅,只挨个儿问在场所有人自王屋山上场跳绿腰舞到她跳完下场都在什么方位,本来事先想不到要如此问法,全然是被德明逼成了这样,牛刀小试,觉得很是不错。大致的情形是:曼云等乐伎们早就一排站在东面,手持乐器预备伴奏,她们远离肴桌,伴奏从始至终,完全没有任何往金杯中下毒的机会;宾客大多站在东西两边,有坐有立;因肴桌摆在北面上首卧榻前,距离场中稍远,卧榻上又坐得有人,仆人、侍女们只能站在东西宾客身后或是南首门处;郎粲与韩熙载本一直坐在卧榻上,德明长老到来后,韩熙载离开卧榻迎接。郎粲则在王屋山站在场边后离开了卧榻,坐在花盆鼓旁的椅子上。稍后韩熙载又回卧榻,李云如跟过去坐下,韩熙载脱下外衣后走去鼓边伴舞,李家明便陪着妹妹坐在卧榻上。这些是能明确案发当时位置并有旁证。只有朱铣说不大清楚到底站在哪里,张士师曾亲眼见到他慢吞吞挪到秦蒻兰身边,因他是远离肴桌,并无嫌疑,也懒得说破。舒雅称自己一直站在韩熙载旁侧,后来去卧榻边找李家明说过几句话,这当是发生在张士师追踪陈致雍出花厅后了。尤其舒雅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家明惊奇地望了他一眼,张士师立刻知道他在撒谎,多半他去是找李云如说话。可李云如在案发时间内一直坐在卧榻上,未离开半步,当真是舒雅下毒的话,她如何能毫不觉察、后来还喝下了那杯毒酒?推算起来,更准确的下毒时间当是在王屋山饮完酒离开肴桌到李云如坐上卧榻之前,那时自己刚好不在堂内,可按众人描述看来,不是只有坐在榻上的郎粲和韩熙载才有机会么?但这两人都不可能杀王屋山。
看来一定还有别的人到过肴桌旁,只不过他太普通,众人习惯他的进进出出,没有多留意他罢了。正将目光投向石头之时,封三湿漉漉地闯了进来,全身上下都在滴水,嚷道:“不好了,陈博士逃走了。”
原来陈致雍从茅厕出来时,正遇到秦蒻兰送店铺来送货的几名伙计出府,不知道为什么,他非要跟出去看看,他毕竟是朝廷官员,守门的差役不好阻拦,只好任他去了。哪知道秦蒻兰回转韩府许久后,依旧不见陈致雍身影,派人出去寻找,刚进竹林就下起了瓢泼大雨,眼睛都无法张开,只好折返回来。
事情突然变得有趣起来,现下官府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陈致雍就是凶手,他为何要逃走?那样不是不打自招么?就连韩熙载也露出茫然之色,似是无法理解。张士师却始终惦记陈致雍与石头密谈一事,问韩曜道:“你昨晚果真看见陈博士在与石头交谈么?”秦蒻兰这才看到韩曜也在场,道:“阿曜,你也来了。”韩曜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道:“当然。”
石头正站在大胖身后,忽见大伙儿目光一齐投向自己,一时不知所措。他这种死撑到底的反应张士师早已经料到,要揭掉他的面具,非用到陈致雍不可,可陈致雍偏偏不顾身份和体面跑了,着实不可思议。
好半天,秦蒻兰才愕然问道:“典狱是说石头跟陈博士说话?石头……石头不是个哑巴么?”张士师冷笑道:“至少要装成个哑巴。”众人一阵哗然,各自远离了石头几步。石头见道道目光不离自己,自己却不明情由,焦灼万状,忙向老管家做了几个手势。老管家向石头比划了几下,石头连连摇了摇头,“呀呀”连声,似表示没听懂,又似表示跟自己无关。
韩曜忽然笑了起来,道:“原来你们就这点微末本事,只会欺负一个哑巴呀。”张士师道:“不是你亲口说陈博士与石头在茅房外交谈么?”韩曜道:“我的意思是说,陈博士在对石头说话,石头没有回答呀。他是个哑巴,耳朵也不大好使,不过大点声音说话,运气好的话,他还是可以听见的。哈……”
张士师这才知道自己一开始就会错了意,韩曜却一直有意不说,自然是为了看他出丑。他狠狠瞪了韩曜一眼,道:“韩哥儿请去书吏那边具名画押,然后请自便。”韩曜故作惊讶道:“咦,这里又不是公堂,你凭什么赶我走?大伙儿还不知道吧,这处宅子地契可是记在江南第一美女秦蒻兰名下的,她是主人,都没赶我走,你凭什么呀?”
张士师知他有意捣乱,可他确实说得在理,自己没有权利赶他走,不由得朝秦蒻兰望去,她显然不想赶韩曜走,可又不想让张士师为难,犹豫不决。张士师心想:“随他去好了,何必让她这般踌躇。”便不再理会韩曜,继续问案。
这一次,他不再让大伙儿回忆各人自己在什么位置,而是尽可能多地说出王屋山上场前到舞蹈开场这段时间看到其他人在哪里,但夜宴时间这般长,他所提的时间这般短,又是一个混乱的场合,别说旁人了,就连自己在哪儿都无法确定。一圈环问下来,心头颇为沮丧,他已经明白,今日注定是要无所斩获了。起初,他用江宁尹的名义将众多证人召来韩府,本意是想还原案发现场的情形,哪知道推断出来的下毒时间偏偏是他不在堂内,证人们既无人留意到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即使有零散的口供,他也无从验证。
正自沉吟,却见一名差役奔来道:“典狱,外面大雨已经停了,要不要现下派人下山去找陈博士?”张士师不及开言,一直沉默寡言的朱铣忽插口道:“典狱预备什么结束问案?昨日大伙儿已经折腾了一夜,怕是……”他有意顿住不说,言下之意却很是明显。
张士师见诸人俱有疲惫之色,韩府的人又还有一场丧事要忙,他久久不见差役回报,又担心父亲与耿先生那边,忙道:“既是如此,今天就到此为止,各位便请自便吧。”
此刻虽然天色开始放晴,但临近日暮,万一错过夜禁,便又无法进城,各人即刻纷纷辞别,虽然料知下山道路泥泞,也巴不得早些离开这个地方,只有舒雅、李家明自留下来操办丧事。老管家因厨下缺人的缘故,请周压留下来帮手。周压因之前留在韩府看过夜宴,回城报官几次不成更是传为全城笑谈,日间已有无数人争相赶往金陵酒肆打听究竟,酒肆生意一飞冲天,他自知全然得益于韩府命案,若是多留一晚,少不得明日会有更多人来酒肆找他打探各种内幕,当即欣然同意。
只有那韩熙载一直无话,等到张士师一说要散,便又立即起身,往卧榻楼梯口而去,既不送客,也不张罗李云如后事,似打算继续蛰伏楼上。
张士师正感怪异,秦蒻兰走过来歉意道:“典狱别怪阿曜,他不过是想引起他父亲注意罢了。”张士师这才发现韩曜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离开了,一时不明白秦蒻兰的意思,她又续道,“只是他不知道,现在的相公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人了,一切都不在他心上。”微微叹了口气,自去门口送客。因有差役在一旁,张士师不便多问,当即领人出来。
却见郎粲正站在月门一旁,张士师料他有话要说,径直问道:“状元公还有什么事?”郎粲道:“没什么紧要事。我只是想提醒典狱,既然凶手目标是王家娘子,他前番失手,说不定还会再次下手。”张士师知他这话无非是在暗示主动留在府中的舒雅即是凶手,冷笑道:“你倒是对王屋山关切得很。”郎粲微微一愣,随即道:“人命关天,任谁都会关心的。”张士师道:“好教状元公放心,这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说明他处心积虑,策划了很久。即使他要再杀王屋山,也不会这么快再下手。”郎粲很是不快,又不便说破,只好道:“我可是提醒过典狱了。”瞪了张士师一眼,这才转身去追朱铣,一边叫道,“朱相公,等等我。”
张士师沉吟道:“封三哥,你怎么看?”封三道:“虽则凶手未明,但总还是早提防些好。”张士师寻思有理,便分派两名差役留下,名为帮手,暗中则交代二人要特别留意湖心岛二楼韩熙载及西面琊琊榭王屋山的情形。
安排妥当,这才出来庭院,雨后初晴,四周飘着凉爽清新的气息,一道彩虹挂在天际,明艳无比。张士师心头本来沉闷,意甚怏怏,见美景如斯,也不由得精神一振。
出来韩府大门,围观的人群早已经散去,那大门上贴着的“擅入者杀”字幅亦不见了,大约被有心人顺手牵羊当作墨宝带走。刚步下台阶,忽见韩曜一身烂泥,狼狈不堪地疾跑出竹林。众人尚在惊愕中,他已经奔将过来,一把抓住张士师双臂。张士师挣了一下,竟没有挣脱,喝道:“你小子做什么?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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