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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在爱的边缘:从白天到夜晚-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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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黄启蒙家与肖国泰家往来的次数越发少了;蓉儿也就不再注意肖国泰一家人。肖家似也过着不打不闹的太平日子;一晃又是几年。有年春天;老袁犯了哮喘病被“五魁园”辞退在家;肖家的生活立刻显得紧张起来。先是小芹妈脾气变得暴烈;跟老袁经常有口角发生。后来肖国泰又不断回家;与小芹妈的关系日益融洽。小芹妈有天与老袁打架动了手;将老袁的被子枕头扔了满院;老袁跌在地上哇哇大哭;边哭边骂:“他们看我没用了;才这样待我呀”
院子里的人围了一圈看热闹;朱娘私下嘀咕:“老袁这是报应人啊;不服老不行;人老猫腰把头低;树老焦梢枝叶稀;茄子老了一包籽;倭瓜老了是面的。”
第十章 奶奶的脚伸向云端
杜小兰感到自己头上温湿一片,好像瀑布从天而降。她想是到了旅游景点了吗?目前她似乎没这个雅兴……正想着,蓉儿惊呼起来,“妈妈,我奶奶在你头上撒尿呢。”
杜小兰忽地从炕上爬起来,这回是真正地醒了。她看到婆婆立在她的跟前,敞开裤子,像男人那样对着她撒尿。
婆婆已经彻底痴呆了,她痴呆以后,依然没有忘记对杜小兰的纠缠。她经常拄着拐杖夜半三更跑到杜小兰的房间,指着墙角说:“那里有棺材。”要是杜小兰不予理睬,她会加重声调说:“那里有棺材,你知不知道?”杜小兰就没好气说:“娘,你干什么呀?好家好业的,尽说不吉利的话。”
婆婆这时像猫头鹰一样凄笑几声,转身回自己的屋里。
婆婆将那泡尿撒向杜小兰后,思维就走向了混乱。先是大小便失禁,然后就光着身子往外跑,朱家大院的人经常看见一个白花花的肉身在院里晃动,人们就喊蓉儿她妈。杜小兰将婆婆拖回屋里,给她穿好衣服。她想不到威风凛凛的婆婆竟变得这样令人无奈,人真的能永远主宰自己吗?面对婆婆,杜小兰感到什么都不神圣了。杜小兰白天要上班,她担心婆婆会闹出事来,只好将房屋上了一把锁,杜小兰上班的时候将门锁起来,里面放些水和饭。不久,婆婆的房间就散出一股腥味,像风干的咸鱼。这使杜小兰又多了个给婆婆擦洗屎尿的任务,杜小兰把这任务放在星期天完成,也只有星期天她才有空余时间。
明晃晃的日头下,是一派温暖的空气。杜小兰将婆婆拉到门口的台阶上,用一盆热的水给她擦洗身上的屎,屎已经风干了,死死地粘在皮肉上。杜小兰就用刷子使劲儿刷,像刷一块脏布。婆婆身上的神经似乎早已麻木,她感觉不到疼,任凭杜小兰怎样摆布,她都听之任之。这样经历了两个寒暑,婆婆有天中午忽然停止了呼吸。杜小兰正包饺子,饺子先煮了一碗正准备端给婆婆。这时,她发现婆婆已经开始投奔阴间了。
“娘啊,你等着!”杜小兰满眼泪水地为婆婆寻找寿衣,她喊着婆婆,让她等着,等穿好寿衣再走,不要光裸着身子去见阎王爷。寿衣是她早就为婆婆准备好的,毛蓝色的棉袄棉裤,她一手撑着寿衣一手拉着婆婆的胳膊,她想给婆婆快点穿好,但她越是想快手脚越是慌乱,不一会儿就累得满头大汗了。总算把婆婆的寿衣穿上了,看着婆婆咽下最后一口气,杜小兰放声大哭。所有的怨恨都在这生离死别的时刻消解了,人的一生纵然是大富大贵、大嗔大怨,都免不得一死。死是对人的最严厉的惩罚。
蓉儿小跑着往医院赶,她要去见爸爸黄启蒙,告诉他奶奶去世了。
黄启蒙是夜里回来的,组织上只批给他两天假。他先在母亲的遗体前跪下嗑头,眼泪像河水一样顺着衣襟流淌。蓉儿第一次看到爸爸哭,她觉得爸爸的哭比妈妈的哭更让人心里难过,虽然没有声音,却把人的心给揪疼了。
接下去的事情,就是入殓埋人。先将奶奶的遗体放进棺材里,棺材里再放一只布制的鸡枕头,说是避邪,还要放一个下水罐,下水罐显得特别重要,据说能制约下一代人的兴旺发达,里面装着五谷杂粮和铜钱,若干年以后,棺材腐烂了,下水罐里的东西如果化成了水,再蠕动着一条红蛇,这家的后代就会出现大人物。蓉儿认真看着母亲杜小兰做这一切,她觉得母亲做得那样一丝不苟,她的注意力全被母亲手上的新奇吸引了。
出殡在一个早晨,天刚亮,太阳还没有出来。蓉儿接受了一个任务,要在奶奶的棺材启程后,将奶奶平时用的尿盆摔碎,也就是摔丧盆。这是一只不大的黑瓦盆,边沿儿积满一层白花花的尿碱。蓉儿似不嫌脏,早早就把瓦盆举在手上,待棺材徐徐抬起,离开朱家大院,蓉儿用力将瓦盆摔在地上,立刻碎了满地。
蓉儿看着那满地的片瓦哇哇哭起来,她的奶奶再也回不来了。
奶奶姓李,名珍珠。但奶奶一生也没用过这芳名,她的户口簿上写着黄李氏,自从嫁给爷爷她就姓了黄。
奶奶一生素衣素食,世俗的讲究甚多。她上街时手里总要拎一只小提包,提包是帆布做的,又脏又破,拉链已经失去了功能。奶奶捯着两只小脚走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拣路上的柴棍儿,等她逛完街回来,手提包里就塞满了柴棍儿,朱家大院的人见了纷纷夸赞:“这老奶子可真会过日子啊。”
奶奶听到夸赞心里就十分欣喜。
奶奶不光拣柴棍儿,还拣吃的东西,海棠啦红枣啦,不知谁丢在路上的,奶奶拣起来,用嘴吹吹,塞给蓉儿吃,蓉儿不吃,奶奶就拉长脸,说蓉儿不会过日子。
蓉儿赌气想:我怎么有这样一个奶奶呀!
现在这样的奶奶永远地走了,蓉儿心里涌满了海一样的悲伤。
第十一章 方块世界
我上学了。
我的肩上背着一个花布做的书包,书包带子长长的,如同鞭子一样直打我的屁股。我的屁股就像挎着一只圆鼓,左敲一下右敲一下,书包里装的是老师发给我的新书。
这一天,阳光分外好看。
我跟朱家大院里一个叫刘锁的哥哥去学校报名,他长我5岁,父亲是个木匠,母亲有点半疯,整天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不是长过臀部就是短过肚脐,颜色永远灰暗,就像北方灶坑的烟灰。
刘锁正读小学四年级,算是大孩子了,妈妈没有时间送我到学校,我就跟定了刘锁。
学校在县城的西部,一片黄土坎儿上,原名叫城西小学,后改名为育红小学,我就是在学校改名以后上的学,那年我8岁。
刘锁一直快我几步地在前边走,我在他的身后紧追。刘家在大院里也算是古里古怪的人家,刘锁妈妈的脏和痴成了他们家与外界断绝往来的绝缘体,没有人肯到他的家里去,别人也从不邀请他一家人去做客。
刘木匠与我父亲黄启蒙往来,是因为他年迈的母亲早几年患了白内瘴(一种常见的眼病),他不断地求我父亲开药。
我奶奶去世的时候,那口棺材就出自刘木匠之手。
刘锁的奶奶是一个干瘪的老太太,就像山里的核桃,只剩一层皱巴的皮了。她经常蜷缩在外屋的地铺上,他家的门正对着路,大院里的人过来过去都忍不住朝那黑幽幽的门里张望,人们就望到了刘锁的奶奶。刘锁的奶奶也望到了经常望她的人,她熟悉着那一张张面孔,一张张面孔也熟悉着她,熟得视而不见了。
我奶奶活着的时候,经常找她说话。两个老太太的思维都还清晰,说的也都是现时儿媳的不好,从前滋润的日子,以及丈夫活着时的自在。两个老太太的命运相似,都是寡妇,而刘老太太22岁那年丈夫就得伤寒病死了,她将刘木匠扶养大,一直守了几十年的空屋。奶奶每逢从她那里回来,都要跟我妈妈描绘一遍,脸上充满了对刘老太太的敬意,几十年守空房啊,那可是年轻女人最大、最痛苦的牺牲呀!奶奶不住地赞叹,又摇头又点头。她的脑子里长满了男尊女卑的细胞。
我奶奶去世后,刘老太太也一天不如一天了,先是浑身发热,后又胡言乱语,有天她躺在铺上不停地怪叫,声嘶力竭地喊刘木匠,喊声一阵紧似一阵,大院里的人都听见了,私下里嘀咕议论。
妈妈怕我听见,把我从人群里拉回屋。我就在夜半三更时听见刘老太太那凄历的喊声,像老猫寻找到了失散多时的配偶。
我走在刘锁身后,一心想快见到学校和老师。
路上经过一个礼堂,这座礼堂是县城最辉煌的建筑,里面经常放电影,县城的人通过电影了解外面的世界,礼堂在县城人心中就是一座圣地。它矗立在地势较高的坡上,就像悉尼歌剧院一样令人心旌摇荡。它也是通往学校的路上最靓丽的风景,在这风景面前,我的心充满了由衷的欢乐。
我报了自己的姓名,就跟老师走进了教室。教室是砖木结构的平房,窗子上有几块玻璃碎了,使里外的空气温度一致,外面有多冷,里面就有多冷。老师是位女性,二十几岁的样子,穿一件蓝布衣服,两条过臀的大辫子在臀上摇摆,很招人眼。这身打扮,在当时是最时髦的打扮,老师在学生眼里也是很时髦的老师。
老师姓敬,我们喊她敬老师。敬老师教算数教语文还教唱歌,她在黑板上写“太阳”两字,我也在本子上刷刷写下来,几乎和她同步。这使她很恼火,她要求学生一笔一划地写,字的笔划不对,字体就会难看。我始终不在意她的要求,心里好像有一种故意跟她抵触的情绪,她写横时,我就写竖,她让我写竖,我偏写横。结果我的作业总是得不上优。敬老师就去医院里找我的母亲。
母亲和敬老师几乎是一见如故,彼此见面不久就把什么话都掏给了对方。敬老师原本不姓敬,姓苟,因苟和“狗”谐音,学生苟老师苟老师地叫,初听起来以为是骂人,苟老师只好将自己的姓加了个偏旁,就变成了敬。她生在塞北的一座小县城,县城与坝上草原接壤,她的肤色便有些蒙族人的红润。她的嘴长得不好看,像一座山峰凸起在脸上,一口白牙朝外排列。我大概就是因为这张嘴,才无意识地从心里对她有了反感。她从小没了母亲,是继母将她带大,她念念不忘继母的抚育之恩。她的丈夫是北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分配在我们那座县城的师范学校教书,他们同生同长在一个地方,彼此熟悉,结婚3年了,却没有小孩。敬老师的丈夫脾气暴躁,经常动手打敬老师,她的胳膊上常常是一片紫斑一片紫斑的,她说是跌的,其实就是她丈夫打的。她丈夫打她的理由很复杂,说她不是处女,初夜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没喊疼,更没见红。怀疑敬老师跟别的男人上过床,说那个男人就在他们那座县城,是个兽医,中学的时候与敬老师同座位。
敬老师的生活开始罩上一片浓重的阴影,一个她从未认可过的兽医竟被她丈夫死死地认定与她有肉体之染。她争辩表白跪在地上起誓全都无济于事,他丈夫仍然是不定期地打她,敬老师就不定期地脸上红肿,胳膊上有紫斑。
冬天的一个上午,纷纷扬扬的大雪几乎覆盖了整座县城,天地一片洁白,异常寒冷。教室里残破的窗子被冷风癫狂地亲昵着,吹得我们身上都要结冰了。上课铃声早已响过,可敬老师却没有来,同学们等啊等啊,等着敬老师站在讲台上……一节课过去了,又一节课过去了,同学们冻得一齐跺脚,教室里立刻扬起一片灰尘。校长来了,校长宣布我们拿出书本上自习,说敬老师病了。
敬老师病了,放学后我见妈妈就说了此事。妈妈叹了口气,于是我知道了敬老师的病因。
敬老师晚上睡着后,丈夫把她弄醒了,丈夫逼她说出跟那个兽医干的次数。敬老师无言以对。她的丈夫就使劲打她,敬老师受不了,拿了一瓶敌敌畏喝了下去。她丈夫一看,急得跌在地上哭起来,哭完了才想到去医院。幸亏医生抢救及时,否则敬老师的命就没了。
听了妈妈的话,我心里特别为敬老师担忧,怕她真的有一天会离开我们。经过一段时间的师生磨合,我已经悄悄地在心里接纳了她,尤其是她那张凸鼓的嘴,很耐人寻味。
大雪仍没有停的意思,或许要把一切都掩埋。想起父亲黄启蒙讲过的那首有关雪的打油诗,似很来劲:“上下一笼统,地上大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第十二章 易碎的致敬
好几天的时间,教室的讲台上都是一片空白。偶尔有别的老师来给我们上课,但绝没有敬老师那么投入。同学们开始想念老师,我更是想念她,我知道敬老师不来给我们上课的真正原因。
我心里悄悄醖酿着一个计划,一个探视敬老师的计划。
这天放学,我把全班的女生召集在一起,我说敬老师病了,我们女生去看她好吗?
立刻有几个女生响应。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自豪,我还有一点发动力和感召力。
接下来大家就商量带什么礼物?去看敬老师,总要有所表示。
这倒让我犯难了,我深知每个同学的家境都是不富裕的,那个时候1分钱的价值与现在1元钱的价值等同。而学生在家长的眼里是孩子,孩子是没有权利花钱的。
我沉思起来,这个犯难的问题让我愣怔了好半天,我就那么茫然无措地看着窗外,窗外是待化的白雪,阴冷的天空使积雪显得很白,白得圣洁不染一尘,不知谁家的老母鸡跑进了校园,咕咕叫着好像要寻找下蛋的窝。母鸡的叫声使我有了灵感,主意立刻就想出来了。这主意令我激动了好半天,以致我在表达的时候竟有些结巴了。
我说:“同学们家里有没有鸡蛋?”
女生们答:“有。”
我又说:“有就好。我们每人从家里拿两个鸡蛋,一共是15个人,可以凑30个鸡蛋。我们就用这30个鸡蛋去慰问敬老师。”我的话音刚落,女生们就欢呼起来,下午刚好不上课,我们各自回家拿了鸡蛋,浩浩荡荡就出发了。
敬老师的家住在县城的东部,离学校有一段较长的路程,步行要20分钟,现在这条路变成了雪路,白茫茫的大雪在我们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好在雪还没变成冰,我们的步伐没有减慢,很快就到了老师家。
这是两间阴暗的平房,屋里有一张办公桌,一只发旧的皮箱,两只木箱,一铺火炕。敬老师躺在床上,脸色灰黄。15个女生一下子挤进来,使阴冷的房间有了暖意。我们的突然而至,令敬老师十分吃惊,她从炕上挣扎着扬起脸,有气无力地问:“你们怎么来啦?”
我猜不出此刻敬老师是高兴见到我们还是不高兴见到我们,只好小声而胆怯地嗫嚅:“听说敬老师生病了,我们女生来看看老师。”说着,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两枚鸡蛋,试探着放在桌子上,女生们也纷纷仿照我的样子将鸡蛋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敬老师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突然掩面哭泣起来,我们立刻被她的哭声吓住了,默默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老师的哭声像琴弦一样悲伤地掠过我们的耳根,一点点沁入心中。我的心开始发酸发疼,想起妈妈讲过的那些有关敬老师的故事,我一时竟不知道面对的是老师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还能跟老师说些什么呢?模仿大人的样子说些废话?我说不出口。于是我悄悄流下泪来,我看到别的女生也背过脸去,在哭。
这样尴尬地静默一会儿,我向大家递了个眼色,女生们一齐涌向门口。等她们都出了屋子,我望着仍在哭泣的敬老师说:“老师,您好好养病。”
敬老师慢慢扬起脸,泪眼迷离地看着我出门。
女生们在敬老师的门外站住,每人都把脸上的泪迹擦干。不知哪个女生说:“老师好可怜。”我的眼泪再次打湿了眼帘。
第二天,敬老师突然出现在讲台上。她的脸白得如同一张纸,头上围着一块厚围巾,围巾边沿儿是一层白雾。敬老师摘下围巾,喘着粗气跟大家说:“对不起同学们,已经好几天没给同学们上课了。”说完就让我们翻开语文课本,于是教室里又有了琅琅的读书声。
下课后,敬老师让全体女生留下。我心里直犯嘀咕,担心与昨天的行动有关。果然,她从讲桌的抽屉里拎出一个小布包,露出了里面的鸡蛋。她看了看大家说:“同学的心意我收下了,这鸡蛋你们还是拿回去吧。”
我的脸飘起了彩云,彩云在燃烧。
她的话就像命令,是那么不容置疑。我看见她拎着布包走到每个女生跟前,将鸡蛋一一奉还。轮到我的时候,我的手一抖,两只鸡蛋滚在地上,碎了。
敬老师下意识地俯下身去试图拾起来,但一切都迟了。
我不敢抬头,静静地看着那两只碎鸡蛋朝四周漫延着黏稠的汁液……敬老师说:“黄蓉,这是你的主意?老师谢谢你了。”
我脸上的彩云越烧越红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敬老师身体依然虚弱,她上下班时手里拎着一个小板凳,走不动了就在路边坐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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