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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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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请郭大夫做,行不行?”

“郭大夫?”赵天辉一愣。

看来,这位副部长夫人对这里的眼科很作了一番调查。她提示说:

“郭汝清。”

赵天辉两手一摊说:

“郭大夫出国了。”

秦波仍不罢休,她急切地问:

“他什么时候回国?”

“不回国了。”

“为什么?”秦波瞪大眼问道。

赵天辉把头摇了摇,叹道:

“郭大夫的爱人是个归国华侨。她父亲在东南亚开一间杂货铺,不久前病故了。两个月以前,他们申请出国继承遗产,被批准走了。”

“放着大夫不当,去当杂货铺老板,简直不可理解。”焦成思感慨地说。

“在卫生界,这已经不是个别的了。拿我们医院来说,已经批准出国和正在申请要走的,就有好几个了。而且,还都是我们医院的骨干,业务上拿得起来的呀!”

“这些人,真不知是什么想法?”秦波颇有些愤愤然了。焦成思把手中的拐杖扬了扬,脸向着赵天辉,说道:“五十年代初,你们这批知识分子,冲破重重阻力,回来为建设新中国服务。想不到七十年代末,我们自己培养的知识分子又往外跑,这个教训太深刻了。”

“这么下去怎么得了?”秦波说:“我看还是应该加强思想政治工作。我的同志哟,粉碎‘四人帮’以后,知识分子的地位大大提高了,随着四化的实现,生活条件、学习条件都会改善的嘛。”

“是啊。我们党委讨论的时候,也是这个看法。”赵天辉说,“郭大夫走之前,我代表党委找他谈过两次,再三表示挽留,可是没有用啊!”

秦波还想发点议论,焦成思晃了晃自己的手杖拦住她说:“赵院长,我来找你们,倒不是非想找个什么专家教授。我对你们医院信得过,或者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前几年,我右边这只眼睛白内障,就是在你们医院做的,手术很不错。”“哦!那是谁做的?”赵天辉忙问。

焦成思深为遗憾地说:

“可惜啊,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姓什么。”

“那好办,查一查病历就知道了。”

赵天辉拿起电话,他想,只要把那位大夫找来,焦副部长的夫人总该放心了吧!

焦成思对赵院长连连摆手说:

“你不用查了,你也查不到。那时是在你们门诊做的手术,根本没有病历。只记得,是个女同志,说话带南方口音。”

“这就不好找了。”赵天辉放下电话,笑道:“我们这里南方口音的女同志很多,陆大夫就是南方人。就让她做吧!”

当秦波扶着焦副部长站起来时,他们接受了赵院长的意见,让陆文婷大夫来给做这个手术。

也许,就因为这个手术使她心肌梗塞?赵天辉自己想着,又摇摇头,觉得不可能。这样的手术她做过上百次了,不会那么紧张。再说,那天手术前自己还亲自去了,他看见这位女大夫走上手术台时从容不迫,很有信心,精神也很好。怎么可能发生这样意外的不测呢?

赵天辉又把关切的目光停留在陆文婷脸上。他感到,即便是在这生死线上,陆文婷大夫的脸色仍是从容的,好像没有什么病痛,只是安安静静地酣睡在温柔的梦乡。



她素来是从容的,沉静的。想让陆文婷大夫生气,在眼科工作过的同志都知道,几乎是不可能的。

秦波对她的挑剔和轻侮,换了别人,十有八九会当面顶撞,即使不说出口,也会怒形于色,或者过后愤愤不平,耿耿于怀。陆文婷呢?她从院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心平似镜,一如往常。她没有把替焦副部长做手术,看作是不可多得的荣誉;也没有把秦波的刁难,视为难以忍受的凌辱。手术做不做,要看病人自愿,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就不做,这有什么呢?

“怎么,又找你做手术,什么大官儿呀?”姜亚芬见她出来,便悄悄问道。

“还没定做不做呢。”

“快走吧!”姜亚芬拉着她说,“你约的那个老大爷,真难办,简直跟他讲不清,他坚决不做手术了。”

“那怎么行?他是外地来的,花了那么多路费,能治不治,我们也没尽到责任。”

“那你去说服吧!”

回到门诊部,穿过坐满了候诊病人的过道时,一些熟悉的病人早已站起来向她们致意。她俩含笑四顾,点头招呼着。陆文婷进到自己的诊室,正低声回答着一个年轻病人的问题。忽然从身后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喊声:

“陆大夫!”

这一嗓子把病人和大夫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结实的汉子摸索着朝诊室门口走来。这病人身穿青布裤褂,头缠白色毛巾,肩宽腰圆,五十多岁的样子。他那比人高出一头的个子本来就引人注目,加上这一声喊,两边的人都给他让开了路。但他双目几近失明,不知这么多人在看自己,只伸出两只大手,迎着陆文婷说话的声音摸去。

陆文婷忙转身迎出去,双手扶住这盲人,说:

“张大爷,快坐下吧!”

“您坐,陆大夫!俺找您,说个情况。”

“说吧,坐下说。”陆文婷搀扶着老汉在长椅上坐下。

“陆大夫,是这么回事儿。我在这儿也住了不少日子了。我寻思,还是先回去吧,赶明儿再来……”

“那怎么行?张大爷,您这么远跑到北京,花了这么多路费……”

“谁说不是呢!”不等陆文婷说完,张老汉拍着自己的膝盖抢过话说:“我是想着,回去再干一秋活儿,挣点分儿。您别瞧我眼神不济,摸摸索索也能干,队上派活挺照顾我。陆大夫,我拿定主意先回去,可一想,怎么也得来跟您说一声儿。为俺这双眼睛,真没叫您少操心。”

张老汉患角膜溃疡多年,瘢痕很厚,久治不愈。陆文婷在那里巡回医疗时,曾建议他移植角膜。老汉就是为做这个手术来的。

“张大爷,您儿子花了这么多钱,让您到这儿治病,没治好就回去了,我们也过意不去啊!”

“,有您这份儿心,啥都有了。”

陆文婷笑笑,拍着老汉的胳膊说:

“眼睛治好了,您干活就不用人家照顾了。您身体这么好,还能干它二十年呢!”

张老汉呵呵笑了起来,连声答道:

“那赶情!要不是两眼不争气,啥活儿也难不住我!”

陆文婷笑道:

“那就还是做吧!”

张老汉放低了声音,说道:

“陆大夫,我拿您也不当外人,俺就实话实说吧,俺愁的就是钱。俺这趟治病,全靠自个儿掏,老在北京住店,住不起呀!”

陆文婷愣了一下,马上又说:

“张大爷,您别着急,我已经查过预约本了,这回该轮到您了。这两天,只要有材料,就马上给您做手术,行吧?”

张老汉被说服了,陆文婷把他送到走廊外,转身回来时,被一个十一二岁的漂亮小女孩拦住了。

这孩子长得可真俊。圆鼓鼓红扑扑的脸儿,黑眉毛高鼻梁配上一个红嘴唇儿,一只双眼皮儿大眼睛滴溜溜水汪汪的。可惜,另一只眼却向外斜着。她穿着医院的白裤褂躲躲闪闪地叫:“陆大夫!”

“王小嫚,你怎么跑出来了?”陆文婷向她走去。这是她昨天收进来的小病人。

“我害怕,我要回家!”说着,王小嫚抹起眼泪儿来了,“我,不做手术了。”

陆文婷搂住这女孩子的肩膀问:

“来,告诉阿姨,怎么又不想做手术啦?”

“我怕疼。”

“傻丫头!不疼。到时候我给你打麻药。保证一点儿都不疼!”陆文婷拍拍她的头,又弯腰凝视着这张小脸儿,像在惋惜地欣赏一件不小心弄坏了的艺术品似的,不无遗憾地说:“你看,就是这只眼睛!王小嫚,等阿姨给你矫正过来,跟那边的眼睛一样,你看,多好!快回病房去,听话,啊!医院不准乱跑的。”

王小嫚擦干眼泪走了,陆文婷才回到自己的诊桌,一个一个地叫号。

这两天病人很多。今天也一样。她必须抓紧时间,把刚才去院长办公室耽误了的时间补回来。她忘记了焦副部长,忘记了秦波,也忘记了自己,只一个接一个地看下去。问明情况,带到暗室,开药方,给预约号,一个接一个……

“陆大夫,你的电话!”护士跑来叫她。

“请你稍等一下。”陆文婷向病人打了招呼,跑过去拿起听筒。

“佳佳病了,昨天晚上就发烧。”托儿所的阿姨在电话里说,“我们知道你工作很忙,没敢告诉你,带她去看了急诊,打了针。可是,现在还不退烧,老哼哼,要找妈妈,你能不能来看看。”

“好的,我就来。”她放下了电话。

可是,她并没有去托儿所。这么多病人压着,怎么能丢下走开?她又拿起电话,拨通傅家杰机关的号码,那边告诉她傅家杰外出开会去了。她只好挂上了电话。

“谁来的电话?有事儿吗?”姜亚芬问。

“没什么。”她答道。

她从来不麻烦别人,也从来不麻烦组织。“先把病人看完了,再上托儿所也行。”她想着,又坐回到诊桌旁,继续看病。开始,哼哼的佳佳,哭喊妈妈的佳佳,还在她脑子里转。后来,一双双病人的眼睛取代了佳佳的位置,直到把所有的病人都看完了,陆文婷才急急忙忙赶到托儿所去。



“陆大夫,你怎么才来呀?”托儿所的阿姨抱怨地说。

她冲向隔离室,只见小佳佳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躺在小床上。她的小脸蛋儿烧得彤红,小嘴唇儿张着,小鼻子吃力地扇动着,眼睛却闭得紧紧的。

“佳佳,妈妈来了!”陆文婷扑到小床栏杆上。

佳佳的小脑袋在枕头上动了动。她沙哑地喊了一声:

“妈——妈——,回家!”

“回家,回家!”她急忙抱起小佳佳,转回本院儿科看急诊。“肺炎。”儿科的大夫同情地说:“陆大夫,要好好护理几天啊!”

她点点头,给佳佳打了针,取了药,走出儿科急诊室。中午时,医院安静下来。门诊的病人走了,住院的病人睡了,医护人员也各自奔回家或者找地方休息去了。偌大的一个院子显得空落落的,只有一些不知疲倦的麻雀在梧桐树上叫着,逍遥自在地飞来飞去。原来,在这大楼林立、空气污染、充满噪音的市区,也还有大自然的造物在与人类争妍。陆文婷心中觉得奇怪,怎么天天在医院走来走去,竟没有发现这里还有鸟儿?

她抱着孩子站在院子当中,不知该往哪儿去。回托儿所吧,想到病成这样的孩子,独自单单地躺在隔离室,于心不忍。抱回家去吧,下午还要上班,谁来照顾她。

愣了片刻,她狠了狠心,朝托儿所走去。

伏在她肩上、垂着头的佳佳,忽然大哭起来:

“我不上托儿所,不上……”

“佳佳,乖,听话……”

“不,不,我回家!”佳佳两腿乱踢起来。

“好,回家,回家。”陆文婷只好抱着佳佳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从医院到家里,要穿过繁华的商业大街。新竖的巨幅时装广告,大街两旁琳琅满目的陈列橱窗,以及人行道上农民自由出售的活鸡活鱼、瓜子、花生等等稀缺的农副产品,陆文婷都一概视而不见。自从有了两个孩子,月月入不敷出,她就同高档商品无缘了。此刻她怀里抱着佳佳,心里惦着园园,更是目不斜视,行迹匆匆。

回到家里,已经快一点了。园园噘着嘴说:

“妈,你怎么才回来?”

“你没看见小妹病了吗?”陆文婷瞪了园园一眼,忙给佳佳脱了衣服,把她放在床上,替她盖上被子。

园园站在桌边,着急地说:

“妈,快做饭呀!要迟到了!”

陆文婷心烦意乱,不由地吼了一声:

“催!你就会催!”

园园又委屈又着急,眼圈儿一红,眼泪儿就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陆文婷顾不上去理他,走出房门打开蜂窝煤炉。封闭了一上午的煤块已经奄奄一息,火是一时上不来了。她再掀开锅盖,打开碗橱,全都空空如也,连一点剩菜剩饭都没有了。

她又转身进屋,看见儿子仍站在那里伤心,心里感到内疚。孩子是无辜的,自己为什么拿他出气呢?

近年来,她越来越感到家务劳动的负担沉重。文化革命那些年,傅家杰的实验室被造反的人们封闭了。他研究的专题也被取消了。他变成了“八九二三部队”的成员。每天八点上班,九点下班;二点上班,三点下班。他整天无所事事,把全部精力和聪明才智都用在家务上了。一日三餐他包了,还学会了做棉裤、织毛衣。这倒使陆文婷免去了后顾之忧。粉碎“四人帮”以后,科研工作要大上,傅家杰被视为骨干,他的科研项目被列为重点,又成了忙人。这样,家务劳动的重担又有很大一部分压到陆文婷肩上。

每天中午,不论酷暑和严寒,陆文婷往返奔波在医院和家庭之间,放下手术刀拿起切菜刀,脱下白大褂系上蓝围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分秒必争的战斗。从捅开炉子,到饭菜上桌,这一切必须在五十分钟内完成。这样,园园才能按时上学,家杰才能蹬车赶回研究所,她也才能准时到医院,穿上白大褂坐在诊室里,迎接第一个病人。

一遇到今天的情况,全家就有面临饥饿的危险。她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点零钱说:

文“园园,你自己去买个烧饼吃吧!”

人园园接过钱,正往外走,又回过身来问:

书“妈,你吃什么呀?”

屋“我不饿。”

“也给你买个烧饼吧!”

一会儿,园园给她送回一个烧饼,自己一边吃一边上学去了。

陆文婷啃着干硬的冷烧饼,呆呆地望着这间十二平方米的小屋。

对于生活,她和他都没有非分的企求。他们结婚的时候,就住在这间屋子里。房间没有沙发,没有大立柜,没有新桌椅,甚至没有新铺盖。两个人把自己平日的被褥集中到一起,就开始了新的生活。

他们的被褥是单薄的,他们的书籍是丰厚的。院里的陈大妈说:“一对书呆子,怎么过日子哟!”而他们觉得,日子美得很。一间小屋,足以安身;两身布衣,足以御寒;三餐粗饭,足以充饥。这就够了。

他们视为珍宝的,是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每天晚上,这陋室里就铺开了两摊子。陆文婷占据了唯一的一张三屉桌,借助于外文词典,阅读国外眼科医学文献,贪婪地在自己的本子上记下有用的资料。傅家杰屈居于床边的一叠箱子上,把一本本参考书摊在床上,研究他的金属断裂专题。院里那些调皮的孩子们,常常来窥探这对新婚夫妇的秘密,他们看到的总是这样一幅夜读图。

对于他们来说,能够有一张平静的书桌读一点书,能够不受干扰地开一个夜车研究一点学问,这一天就过得非常充实。尽管没有地方给他们发夜班津贴,她和他天天工作到深夜,把一天变成两天,从不吝惜自己的健康和精力。夏天的晚上,邻居们在院子里乘凉。香茶、团扇,徐徐的晚风,明亮的星星,有趣的新闻,海阔天空的闲扯,都不能把这对“书呆子”从闷热的小屋里吸引出来。

啊!多么安宁的日子,多么充实的夜晚,多么难得的生活。它刚刚开始,却又匆匆离去。

两个新的生命,相继来到这间小屋。园园和佳佳,多么逗人疼爱的两个小人儿!不能说孩子的降临没有给这个小家庭带来欢乐,但是,他们也带来了混乱和灾难。小屋里挤进一张小孩床,后来又换成了单人床,几乎没有转身之地了。屋内空中挂起了“万国旗”,瓶瓶罐罐堆起来。孩子的哭声、嬉笑声、吵闹声,破坏了这小屋的宁静。

傅家杰是体贴的。他在屋里拉起一块绿色的塑料布,把三屉桌挪到布幔后面,希望能在这瓶瓶罐罐、哭哭啼啼的世界里,为妻子另辟一块安定的绿洲,使她能像以前一样夜夜攻读。这谈何容易!

但是,一个眼科大夫,不掌握各国眼科医学的新成果,怎么能开阔自己的眼界,结合自己的临床经验,作出新的贡献呢?她常常强迫自己躲在布幔后面,把自己隔离起来,直至深夜。

当园园成为一名小学生以后,这张珍贵的三屉桌的优先使用权属于了园园。只有等儿子功课做完了,腾出地方来,陆文婷才能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和借来的医学文献书籍。至于傅家杰,只好排在最后了。

啊!生活,你是多么艰难!

陆文婷啃着冷烧饼,望着窗台上的小闹钟:一点五分,一点十分,一点十五分了!怎么办?该上班去了?明天去病房,门诊还有好多事需要交待。可,佳佳交给谁?再给家杰打电话吗?附近没有电话。就算有电话,也不一定能找到他。再说,他已经耽误了十年,现在不该再占他的时间,不能再让他请假!

她双眉紧皱,一筹莫展了。

或许,一生的错误就在于结婚。不是人常说吗,结婚是恋爱的坟墓。那时候,自己是多么天真,总以为对别人说来,也许是如此。对自己来说,那是决不可能的。如果当时就慎重考虑一下,我们究竟有没有结婚的权力,我们的肩膀能不能承担起组成一个家庭的重担,也许就不会背起这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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