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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红旗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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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不早对我说呢?三两五两银子,我还拿得出来!这么冷冷清清的,不大象话呀! 父亲只搭讪着嘻嘻了一阵,心里说:好家伙,用你的银子办满月,我的老儿子会叫你给 骂化了!
这一年,春天来的较早。在我满月的前几天,北京已经刮过两三次大风。是的,北 京的春风似乎不是把春天送来,而是狂暴地要把春天吹跑。在那年月,人们只知道砍树, 不晓得栽树,慢慢的山成了秃山,地成了光地。从前,就连我们的小小的坟地上也有三 五株柏树,可是到我父亲这一辈,这已经变为传说了。北边的秃山挡不住来自塞外的狂 风,北京的城墙,虽然那么坚厚,也挡不住它。寒风,卷着黄沙,鬼哭神号地吹来,天昏地昏,日月无光。青天变成黄天,降落着黄沙。地上,含有马尿驴粪的黑土与鸡毛蒜 皮一齐得意地飞向天空。半空中,黑黄上下,渐渐混合,结成一片深灰的沙雾,遮住阳 光。太阳所在的地方,黄中透出红来,象凝固了的血块。
风来了,铺户外的冲天牌楼唧唧吱吱地乱响,布幌子吹碎,带来不知多少里外的马 嘶牛鸣。大树把梢头低得不能再低,干枝子与干槐豆纷纷降落,树杈上的鸦巢七零八散。 甬路与便道上所有的灰土似乎都飞起来,对面不见人。不能不出门的人们,象鱼在惊涛 骇浪中挣扎,顺着风走的身不自主地向前飞奔;逆着风走的两腿向前,而身子后退。他 们的身上、脸上落满了黑土,象刚由地下钻出来;发红的眼睛不断流出泪来,给鼻子两 旁冲出两条小泥沟。
那在屋中的苦人们,觉得山墙在摇动,屋瓦被揭开,不知哪一会儿就连房带人一齐 被刮到什么地方去。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把一点点暖气都排挤出去,水缸里白天就冻 了冰。桌上、炕上,落满了腥臭的灰土,连正在熬开了的豆汁,也中间翻着白浪,而锅 边上是黑黑的一圈。
一会儿,风从高空呼啸而去;一会儿,又擦着地皮袭来,击撞着院墙,呼隆呼隆地 乱响,把院中的破纸与干草叶儿刮得不知上哪里去才好。一阵风过去,大家一齐吐一口 气,心由高处落回原位。可是,风又来了,使人感到眩晕。天、地,连皇城的红墙与金 銮宝殿似乎都在颤抖。太阳失去光*ⅲ本┍涑扇纹痉缮匙哂液嵝形藜傻某∷?穹缗*日落,大家都盼着那不象样子的太阳及早落下去。傍晚,果然静寂下来。大树的枝条又 都直起来,虽然还时时轻摆,可显着轻松高兴。院里比刚刚扫过还更干净,破纸什么的 都不知去向,只偶然有那么一两片藏在墙角里。窗楞上堆着些小小的坟头儿,土极干极 细。窗台上这里厚些,那里薄些,堆着一片片的浅黄色细土,象沙滩在水退之后,留下 水溜的痕迹。大家心中安定了一些,都盼望明天没有一点儿风。可是,谁知道准怎么样 呢!那时候,没有天气预报啊。
要不怎么说,我的福气不小呢!我满月的那一天,不但没有风,而且青天上来了北 归较早的大雁。虽然是不多的几只,可是清亮的鸣声使大家都跑到院中,抬着头指指点 点,并且念道着:“七九河开,八九雁来”,都很兴奋。大家也附带着发现,台阶的砖 缝里露出一小丛嫩绿的香蒿叶儿来。二姐马上要脱去大棉袄,被母亲喝止住:“不许脱! 春捂秋冻!”
正在这时候,来了一辆咯噔咯噔响的轿车,在我们的门外停住。紧跟着,一阵比雁 声更清亮的笑声,由门外一直进到院中。大家都吃了一惊!
六
随着笑声,一段彩虹光芒四射,向前移动。朱红的帽结子发着光,青缎小帽发着光,帽沿上的一颗大珍珠发着光,二蓝团龙缎面的灰鼠袍子发着光,米色缎子坎肩发着光, 雪青的褡包在身后放着光,粉底官靴发着光。众人把彩虹挡住,请安的请安,问候的问 候,这才看清一张眉清目秀的圆胖洁白的脸,与漆黑含笑的一双眼珠,也都发着光。听 不清他说了什么,虽然他的嗓音很清亮。他的话每每被他的哈哈哈与啊啊啊扰乱;雪白 的牙齿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光彩进了屋,走到炕前,照到我的脸上。哈哈哈,好!好!他不肯坐下,也不肯喝 一口茶,白胖细润的手从怀中随便摸出一张二两的银票,放在我的身旁。他的大拇指戴 着个翡翠扳指①,发出柔和温润的光泽。好!好啊!哈哈哈!随着笑声,那一身光彩往 外移动。不送,不送,都不送!哈哈哈!笑着,他到了街门口。笑着,他跨上车沿。鞭 子轻响,车轮转动,咯噔咯噔……。笑声渐远,车出了胡同,车后留下一些飞尘。
姑母急忙跑回来,立在炕前,呆呆地看着那张银票,似乎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家全回来了,她出了声:“定大爷,定大爷!他怎么会来了呢?他由哪儿听说的呢?”
大家都要说点什么,可都想不起说什么才好。我们的胡同里没来过那样体面的轿车。我 们从来没有接过二两银子的“喜敬”——那时候,二两银子可以吃一桌高级的酒席!父 亲很后悔:“你看,我今年怎么会忘了给他去拜年呢?怎么呢?”
“你没拜年去,他听谁说的呢?”姑母还问那个老问题。“你放心吧,”母亲安慰 父亲,“他既来了,就一定没挑了眼!定大爷是肚子里撑得开船的人!”
“他到底听谁说的呢?”姑母又追问一次。
没人能够回答姑母的问题,她就默默地回到自己屋中,心中既有点佩服我,又有点 妒意。无可如何地点起兰花烟,她不住地骂贼秃子。
我的曾祖母不是跟过一位满族大员,到云南等处。他的官印①是定禄。他有好几个号:子丰、裕斋、富臣、少甫,有时候还自称霜清老人,虽然他刚过二十岁。刚满六岁,就有三位名儒教导他,一位教满文,一位讲经史,一位教汉文诗赋。先不提宅院有多么大,光说书房就有带廊子的六大间。书房外有一座精致的小假山,霜清老人高了兴便到 山巅拿个大顶。山前有牡丹池与芍药池,每到春天便长起香蒿子与兔儿草,颇为茂盛; 牡丹与芍药都早被“老人”揪出来,看看离开土还能开花与否。书房东头的粉壁前,种 着一片翠竹,西头儿有一株紫荆。竹与紫荆还都活着。好几位满族大员的子弟,和两三 位汉族富家子弟,都来此附学。他们有的中了秀才,有的得到差事,只有霜清老人才学 出众,能够唱整出的《当锏卖马》①,文武双全。他是有才华的。他喜欢写字,高兴便 叫书童研一大海碗墨,供他写三尺大的福字与寿字,赏给他的同学们;若不高兴,他就 半年也不动一次笔,所以他的字写得很有力量,只是偶然地缺少两笔,或多了一撇。他也很爱吟诗。灵感一来,他便写出一句,命令同学们补足其余。他没学会满文,也没学 好汉文,可是自信只要一使劲,马上就都学会,于是暂且不忙着使劲。他也偶然地记住 一二古文中的名句,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类,随时引用,出口成 章。兴之所至,他对什么学术、学说都感兴趣,对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都乐意交往。他 自居为新式的旗人,既有文化,又宽宏大量。他甚至同情康、梁的维新的主张与办法。 他的心地良善,只要有人肯叫“大爷”,他就肯赏银子。
他不知道他父亲比祖父更阔了一些,还是差了一些。他不知道他们给他留下多少财产。每月的收支,他只听管事的一句话。他不屑于问一切东西的价值,只要他爱,花多 少钱也肯买。自幼儿,他就拿金银锞子与玛瑙翡翠作玩具,所以不知道它们是贵重物品。 因此,不少和尚与道士都说他有仙根,海阔天空,悠然自得。他一看到别人为生活发愁 着急,便以为必是心田狭隘,不善解脱。
他似乎记得,又似乎不大记得,他的祖辈有什么好处,有什么缺点,和怎么拾来那 些元宝。他只觉得生下来便被绸缎裹着,男女仆伺候着,完全因为他的福大量大造化大。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是满人,可并不过度地以此自豪,他有时候编出一些刻薄的笑话,讥 诮旗人。他渺茫地感到自己是一种史无前例的特种人物,既记得几个满洲字,又会作一 两句汉文诗,而且一使劲便可以成圣成佛。他没有能够取得功名,似乎也无意花钱去捐 个什么官衔,他愿意无牵无挂,象行云流水那么闲适而又忙碌。
他与我们的关系是颇有趣的。虽然我的曾祖母在他家帮过忙,我们可并不是他的家 奴①。他的祖父、父亲,与我的祖父、父亲,总是那么似断似续地有点关系,又没有多 大关系。一直到他当了家,这种关系还没有断绝。我们去看他,他也许接见,也许不接 见,那全凭他的高兴与否。他若是一时心血来潮呢,也许来看看我们。这次他来贺喜, 后来我们才探听到,原来是因为他自己得了个女娃娃,也是腊月生的,比我早一天。他 非常高兴,觉得世界上只有他们夫妇才会生个女娃娃,别人不会有此本领与福气。大概 是便宜坊的老王掌柜,在给定宅送账单去,走漏了消息:在祭灶那天,那个时辰,一位 文曲星或扫帚星降生在一个穷旗兵家里。
是的,老王掌柜和定宅的管事的颇有交情。每逢定大爷想吃熏鸡或烤鸭,管事的总 是照顾王掌柜,而王掌柜总是送去两只或三只,便在账上记下四只或六只。到年节要账 的时候,即使按照三只或四只还账,王掌柜与管事的也得些好处。老王掌柜有时候受良 心的谴责,认为自己颇欠诚实,可是管事的告诉他:你想想吧,若是一节只欠你一两银 子,我怎么向大爷报账呢?大爷会说:怎么,凭我的身分就欠他一两?没有的事!不还! 告诉你,老掌柜,至少开十两,才象个样子!受了这点教育之后,老掌柜才不再受良心 的谴责,而安心地开花账了。定大爷看见了我,而且记住了我。是的,当我已经满了七 岁,而还没有人想起我该入学读书,就多亏他又心血来潮,忽然来到我家。哈哈了几声, 啊啊了几声,他把我扯到一家改良私塾里去,叫我给孔夫子与老师磕头。他替我交了第 一次的学费。第二天,他派人送来一管“文章一品”,一块“君子之风”,三本小书, ①和一丈蓝布——摸不清是作书包用的呢,还是叫我作一身裤褂。
不管姑母和别人怎样重视定大爷的光临,我总觉得金四把叔叔来贺喜更有意义。
在北京,或者还有别处,受满族统治者压迫最深的是回民。以金四叔叔的身体来说,据我看,他应当起码作个武状元。他真有功夫:近距离摔跤,中距离拳打,远距离脚踢,真的,十个八个壮小伙子甭想靠近他的身子。他又多么体面,多么干净,多么利落!他 的黄净子脸上没有多余的肉,而处处发着光;每逢阴天,我就爱多看看他的脸。他干净, 不要说他的衣服,就连他切肉的案子都刷洗得露出木头的花纹来。到我会去买东西的时 候,我总喜欢到他那里买羊肉或烧饼,他那里是那么清爽,以至使我相信假若北京都属 他管,就不至于无风三尺土了。他利落,无论干什么都轻巧干脆;是呀,只要遇上他, 我必要求他“举高高”。他双手托住我的两腋,叫声“起”,我便一步登天,升到半空 中。体验过这种使我狂喜的活动以后,别人即使津贴我几个铁蚕豆,我也不同意“举高 高”!
我就不能明白:为什么皇上们那么和回民过不去!是呀,在北京的回民们只能卖卖 羊肉,烙烧饼,作小买卖,至多不过是开个小清真饭馆。我问过金四叔:“四叔,您干 吗不去当武状元呢?”四叔的极黑极亮的眼珠转了几下,拍拍我的头,才说:“也许,, 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当上武状元!秃子,你看,我现在不是吃着一份钱粮吗?”
这个回答,我不大明白。跟母亲仔细研究,也久久不能得到结论。母亲说:“是呀,咱们给他请安,他也还个安,不是跟咱一样吗?可为什么……”
我也跟福海二哥研究过,二哥也很佩服金四叔,并且说:“恐怕是因为隔着教①吧?
可是,清真古教是古教啊,跟儒、释、道一样的好啊!“
那时候,我既不懂儒、释、道都是怎么一回事,也就不懂二哥的话意。看样子,二 哥反正不反对跟金四叔交朋友。
在我满月的那天,已经快到下午五点钟了,大家已经把关于定大爷的历史与特点说 得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金四叔来到。大家并没有大吃一惊,象定大爷来到时那样。假 若大家觉得定大爷是自天而降,对金四把的来到却感到理当如此,非常亲切。是的,他 的口中除了有时候用几个回民特有名词,几乎跟我们的话完全一样。我们特有的名词, 如牛录、甲喇、格格①②……他不但全懂,而且运用的极为正确。一些我们已满、汉兼 用的,如“牛录”也叫作“佐领”,他却偏说满语。因此,大家对他的吃上一份钱粮, 都不怎么觉得奇怪。我们当然不便当面提及此事,可是他倒有时候自动地说出来,觉得 很可笑,而且也必爽朗地笑那么一阵。他送了两吊钱,并祝我长命百岁。大家让座的让 座,递茶的递茶。可是,他不肯喝我们的茶。他严守教规,这就使我们更尊敬他,都觉 得:尽管他吃上一份钱粮,他可还是个真正的好回回。是的,当彼此不相往来的时候, 不同的规矩与习惯使彼此互相歧视。及至彼此成为朋友,严守规矩反倒受到对方的称赞。我母亲甚至建议:“四叔,我把那个有把儿的茶杯给你留起来,专为你用,不许别人动, 你大概就会喝我们的茶了吧?”四叔也回答得好:“不!赶明儿我自己拿个碗来,存在 这儿!”四叔的嗓子很好,会唱几句《三娘教子》②。虽然不能上胡琴,可是大家都替 他可惜:“凭这条嗓子,要是请位名师教一教,准成个大名角儿!”可是,他拜不着名 师。于是只好在走在城根儿的时候,痛痛快快地喊几句。
今天,为是热闹热闹,大家恳请他消遣一段儿。“*悖∥揖突崮敲醇妇洌 苯鹚氖逍*着说。可是,还没等再让,他已经唱出”小东人“①来了。
那时候,我还不会听戏,更不会评论,无法说出金四把到底唱的怎样。可是,我至 今还觉得怪得意的:我的满月吉日是受过回族朋友的庆祝的。
七
在满洲饽饽里,往往有奶油,我的先人们也许是喜欢吃牛奶、马奶,以及奶油、奶 酪的。可是,到后来,在北京住过几代了,这个吃奶的习惯渐渐消失。到了我这一代, 我只记得大家以杏仁茶、面茶等作早点,就连喝得起牛奶的,如大舅与大姐的公公也轻 易不到牛奶铺里去。只有姑母还偶尔去喝一次,可也不过是为表示她喝得起而已。至于 用牛奶喂娃娃,似乎还没听说过。
这可就苦了我。我同皇太子还是婴儿的时候大概差不多,要吃饱了才能乖乖地睡觉。
我睡不安,因为吃不饱。母亲没有多少奶,而牛奶与奶粉,在那年月,又不见经传。于是,尽管我有些才华,也不能不表现在爱哭上面。我的肚子一空,就大哭起来,并没有 多少眼泪。姑母管这种哭法叫作“干嚎”。
她讨厌这种干嚎,并且预言我会给大家招来灾难。
为减少我的干嚎与姑母的闹气,母亲只好去买些杨村糕干,糊住我的小嘴。因此, 大姐夫后来时常嘲弄我:吃浆糊长大的孩子,大概中不了武状元!而姑母呢,每在用烟 锅子敲我的时节,也嫌我的头部不够坚硬。
姑母并没有超人的智慧,她的预言不过是为讨厌我啼哭而发的。可是,稍稍留心大 事的人会看出来,小孩们的饥啼是大风暴的先声。是呀,听听吧,在我干嚎的时候,天 南地北有多少孩子,因为饿,因为冷,因为病,因为被卖出去,一齐在悲啼啊!
黄河不断泛滥,象从天而降,海啸山崩滚向下游,洗劫了田园,冲倒了房舍,卷走 了牛羊,把千千万万老幼男女飞快地送到大海中去。在没有水患的地方,又连年干旱, 农民们成片地倒下去,多少婴儿饿死在胎中。是呀,我的悲啼似乎正和黄河的狂吼,灾 民的哀号,互相呼应。
同时,在北京,在天津,在各大都市,作威作福的叱喝声,胁肩谄笑的献媚声,鬻 官卖爵的叫卖声,一掷千金的狂赌声,熊掌驼峰的烹调声,淫词浪语的取乐声,与监牢 中的锁镣声,公堂上的鞭板夹棍声,都汇合到一处,“天堂”与地狱似乎只隔着一堵墙, 狂欢与惨死相距咫尺,想象不到的荒淫和想象不到的苦痛同时并存。这时候,侵略者的 炮声还隐隐在耳,瓜分中国的声浪荡漾在空中。这时候,切齿痛恨暴政与国贼的诅咒, 与仇视侵略者的呼声,在农村,在乡镇,象狂潮激荡,那最纯洁善良的农民已忍无可忍, 想用拳,用石头,用叉靶扫帚,杀出一条活路!
就是在我不住哭嚎的时候,我们听见了“义和拳”(后来改为义和团)这个名称。
老王掌柜的年纪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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