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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的精神-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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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小说,再拿诗作为忠贞不渝的恋人。如此,我献给世界的就只能是生命的休书与情书了。

把休书理解为绝唱,把情书理解为挽歌,这是孤拔者的义务。我看到大河就像苍凉的情思浩荡东流,看到草莽遍地的地界里一只鼠兔悲烈地死去,看到湖边雄丽的冰峰在原始的宁静中优雅地跃上云端,看到一方微不足道的石灰岩在度过了凄风苦雨的所有世纪之后依旧凛凛地指天而立,看到那个美丽无比的青海湖的女神走向我饥饿的灵魂,悄然细语:请跟我来。我感动得几欲号哭,双膝跪地,为她和一切生命,祈祷默默。

我是祈祷的天才。我的文字是祈祷的钟声。

1994年5月18日

多少次我站在青海湖漫漠的沙岸上,泪眼瞩望远山,远山何其孤卑。沙漠里劈腿而立的井架,湖面上愤然耸出的“海心山”,鹰隼的扶摇直上,太阳的东边升起,飞天女神的高高飘扬,如此等等,所有转瞬即逝的风景,莫不都是一种神秘的不为人知的拔起、一种精神的象征、一种男神追逐女神时对心迹、对永恒直截了当的表述?

是的,我确乎受到了女神的引诱,确乎知道大湖与鼠兔的造型是我钟爱的形象,确乎得到了岩石的帮助才使文字有了或朴素、或华美的纹理。我是自然的宠儿。我和一只野鹿、一只牛虻一样,敏感于荒原,依赖于荒原,奉献于荒原。我和荒原彼此都有一种特殊的慷慨。我们早已联姻成家族了。

情欲在落日之后孤独地崛起

整个黑夜都是涨满的风潮啊

随着黎明悲愤地散向原野的背景

只留下遥远的声音

在获救的寂静里

溶作一片回味

而后滋养秋声秋气

——摘自拙诗《来自荒原的主题》

在那些伟大而寂静的日子里,我踏踏实实活着。我不是先知,但我相信有先知伴我同行,相信我已经得到了她的启示:只要超拔就必然孤独。我将撕碎自己,而后重新组合,再次开始。

我以太阳的名义起誓……我以太阳的名义祈祷……

康定之心——我们的情歌精神

世界上还没有另外一座城是情歌城。世界上只有康定城是情歌城。

据说不会唱情歌的人,一进城就会了,可我进了城还是不会,不会的原因是我总觉得情歌是唱给情人的,没有情人,哪有情歌?

不会唱情歌的人在康定城是孤独的,那是怀着期待又透着凄凉的孤独,是一个男人的灵魂已经有所依归却又不肯不甘不罢不能的那种微妙的迷茫和失落。这个时候,我似乎第一次知道我还有那方面的野心:找一个仙女,做我的情人,偷偷地带着隐秘的浪漫爱恋到永远的情人,悄悄地唱着情歌把全部的甜蜜和激动一点点奉送而去的情人。

其实我的野心也是许多人的野心,只是他们轻易不说。他们把野心埋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窥伺着别人的动静,也期待甚至怂恿着自己的动静。谁都知道一种愿望正在朦胧中执拗地崛起,不管他是本土的康巴人,还是外来的都市人,不管他是藏族人,还是汉族人,苍茫的意绪都是如此的多情多思、多姿多彩!这让人陡然想到,男人这东西,没有不想做爱情霸主的,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尤其是到了这里,这里是跑马溜溜的康定城,是情歌的故乡。

有一条河穿城而过,有一些山峡峙(挟持?)而来,不需要打听它们的名字,我就叫它情人河,叫它仙女山。情人河环绕、仙女山拥抱的康定情歌大酒店,你能给我提供这样的服务吗——找一个仙女,做我的情人?大堂经理诚恳地告诉我:“不能,我们不负责介绍,情人都要自己找,仙女更要自己找,找到找不到,就看你们有没有缘分了。”

情歌潮涌动、情人雨绵绵的街口,一帘一帘的雾岚遮去了康定人的行踪,都是成双成对、卿卿我我的面影,在青山白水之间款款来去。只有我是一个人,撩开雾色的帘子,瞅着,瞅着,傻子一样瞅着。

有人告诉我,康定城的情人,都来自丹巴美人谷,来自清澈的河水边、峻峭的山顶上,那些插天而立的古碉——石片砌成的姊妹碉、老土夯就的夫妻碉、黄泥堆起的母子碉。

康定城连接着美人谷。我去了,去了才知道古碉是数不清的,有四角碉、五角碉、六角碉、八角碉、十二角碉、十三角碉,底宽三米、五米、七米不等,高达二十米到三十五米。陪伴我的朋友说,每一座古碉里都住着一个美人,要见到美人,你首先得学会“爬墙子”,就是像蜘蛛人那样爬墙进入碉楼,一边爬一边还要唱情歌。一般来说,爬上了碉楼,唱了情歌,你就可以大胆地爱她了。一个男人,只要你体格健壮,有力气和技巧爬上爬下,你就可以一生拥有好几个仙女般的爱人。

我说:“难道一个人,比如我,只要能爬上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见一个爱一个了?”

他说:“是的,而且不承担任何责任,孩子由母亲抚养,你想管就管,不想管拉倒,这叫走婚,是母系社会的遗存。”

我说:“母系社会真好,真现代。”

遗憾的是,我太瘦,墙太高,我爬不到古碉上去。我一座座地经过,一次次地叹息,不断安慰自己:下一个,下一个碉楼是最低的,下一个美人是最美的。但碉楼越来越高,仙女越来越美,而我却越来越小,越来越瘦,越来越相形见绌。朋友说,这里的男人,都是高个子,细长细长的,肌肉特别发达,生来就是为了爬古碉的。他们的后代,自然都是形貌玉立姣好的美女、体格高大矫健的俊男。

明白了,古碉的作用原来是为了人类繁衍的优胜劣汰。而我只有一米七的个子,也没多少爬墙的力气,只能在碉楼高高的悬窗后面那些明眸皓齿的嘲笑中被淘汰出局,任由落败的沮丧在绿得醉人的美人谷里变成一抹不合时宜的枯黄。

说真的我不是情圣,也不是情王,甚至连情种也谈不上。我只需要一个,就一个,谈谈而已,就像舞台上走戏,假装有了情人而已。但就是这样,巍峨的古碉、云烟遮掩的情人广场也把我和她们的距离无情地拉开了。

后来我知道,不美的女人是不能住碉楼的,女人越美住的碉楼就越高,最强健的男人才能爬上去。这就是说,为了子孙后代永远优秀,都是最好的与最好的恋爱,那些跟伟岸健壮不沾边的男人很可能连饱饱眼福的机会都没有。

终于在甲居藏寨碰到了一个美人,她招着手说:“你来啊,跟我来。”我激动地跟了过去。她说:“梨要不要?没有污染,很好吃的,一块钱一斤。”我说:“要要要。”心里头顿时就很酸楚:这里梨啊,“梨”就是“离”,我跟她刚一见面就要离了。

美人谷里没我什么事儿,怀揣一颗不死的心,继续顾盼流连在康定城里、仙女山下、情人河边,突然看到亮炯·朗萨女神从云雾深处缓缓走来。我迎她而去,却发现怎么也走不到她跟前。她捧着一摞《桑德尔誓言》,把它送给了所有的朋友,唯独落下了我。当朋友们捧着她的《桑德尔誓言》如饥似渴的时候,我非常不安,一种被女神抛弃的孤独感油然而生,我失落了,难过着,几乎要潸然泪下。我为女神而来,却被女神冷对;我不肯寂寞的时候,就走进书店,买了一本亮炯·朗萨女神的旧著《恢宏千年茶马古道》。

然后,我走向安觉寺,已是夜深人静了。

我对守在大殿门口的江巴喇嘛说:“你一整天让所有人都进去了,为什么不让我进?你说下班了,什么意思啊,难道祈祷也有下班的,虔诚也有下班的?”江巴喇嘛说:“那是为了让你下一次再来。”我说:“有一个女神,她把她的珍宝送给了所有的朋友,唯独不送我,这是什么意思啊?”江巴喇嘛说:“那是为了让你下一次再来。”我说:“这里是情歌的故乡,我想找一个情人,但是我发现所有的大门都对我关着,这是什么意思啊?”江巴喇嘛说:“那是为了让你下一次再来。”一语点破,我顿时欢喜若狂,心说她唯独希望我下一次再来,而不希望别人下一次再来是不是?——是不是这样啊,朗萨女神?

我知道我已经不需要回答了,因为我说了一到情歌的故乡我是见一个爱一个的。康定城是贡嘎山嘴里吐出来的一颗夜明珠,我带着夜明珠的光泽走进了贡嘎山群,就激切地爱上了微笑在山怀里的海螺姑娘。

海螺姑娘是我起的名字,她原本叫央金,央金是妙音的意思,妙音来自何处,来自吉祥海螺,就像《大日经》里说的:“汝自今日起,转于救世轮,其音普周遍,吹无上法螺。”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我送给了她一个从青岛带来的右旋白海螺,这右旋白海螺原本是要送给寺院里的金刚萨埵的,但是我送给了她,她是一个世俗的女子,一个在康定城生活了二十年的吐伯特姑娘。她欣然接受,好像吉祥的海螺本来就应该属于她。

那时候,和我同一个房间的扎西达娃泡温泉去了,所有的朋友都泡温泉去了,他们要泡很长很长的时间,泡够了还要吃烤全羊。就剩下我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啊,神不知鬼不觉。

我对她说:“……”

她对我说:“……”

兴奋的我唱起了情歌,来到情歌的故乡康定后我第一次唱起了情歌。唱着唱着,又跳起来,一跳就跳到海螺沟里去了。

海螺沟几乎是现代海洋性冰川的代名词,长约三十一公里,面积二百二十平方公里,是国家冰川森林公园和地质公园,一个大美之境、一个神在之地、一个冰清玉洁之所、一个情深意长之界。下雨,有雾,走在原始森林的小径上,坐在白雪皑皑的山峦上,浓雾始终笼罩着我们。我们看不见一切,一切也看不见我们。冰川藏起来了,我们也藏起来了。我们不知道冰川藏起来干什么,但是我们知道我们藏起来会干什么。哈哈,朋友们,想象去吧。你们在一览无余的浅浅的温泉里泡得昏昏欲睡,而我却栉风沐雨在贡嘎大雪山的极顶之上,鸟瞰着溜溜跑马山,冰峰一样挺拔了自己,雾朵一样怒放了自己。

我是幸福而空灵的。那一刻,在贡嘎山腹地迷迷茫茫的海螺沟里,朦朦胧胧的海螺姑娘无限深情地依傍着我。什么叫天作之合?这就是。

接着就是离别,所有美好的相聚紧跟着都是离别。离别的时候,我情真意切地说了几句话。有个诗人鉴定了一下说:“也算是诗吧。”于是我把这几句话按诗行排列在了心里:

我们没有唱着情歌来,

我们却要唱着情歌去;

我们没有带着情人行,

我们却要带着情人走。

啊,康定城醉人的风景,

我们永远的情人,她的名字叫:

救度的母亲、空行的仙女。

——在此离别之际,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不必表示谢意,不必说声再见,

我们只想一声比一声肯定地说:

还要来,还要来。

飞机上,抱了一堆书,想看,但精力怎么也集中不到字里行间,一直默唱着情歌,想着康定城以及飘然欲仙的海螺姑娘。

到达青岛,回到家中,已是午夜,妻子在等我。我进门后拥抱了妻子,诚实而沉重地告诉她:“我把心丢在康定城了,我真真切切爱上她了。”

妻子望着失魂落魄的我,一声不吭。她理解我的爱,知道我是个梦幻中陶醉、理想中纯粹的人,更知道如何实现我的爱。

第二天早晨,遥遥远远的《康定情歌》把我从梦中唤醒,歌声是从光碟里流淌出来的,三男两女的五人组合把这首来自民间、朴素平实的古老情歌演绎成了跌宕起伏、激情喷溅的现代摇滚: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哟。

你家溜溜的卓玛姐,

人才溜溜的好哟;

我家溜溜的扎西哥,

看上溜溜的她哟。

歌声戛然而止。妻子说:“回来吧,你的心,这里就是康定城。”

我说:“接着放啊,为什么不放了?下面的才是真谛。”

妻子坚持不放。于是我唱起来:

世间溜溜的女子,

任我溜溜的爱哟;

世间溜溜的男子,

任你溜溜的求哟。

是的,世间处处康定情,我们都是康定人。许多人去了一趟情歌的故乡,就希望自己的家乡或生活的地方也是康定城,我也未能例外。

我说过,情歌的故乡,是一切有情人的故乡——我的跑马溜溜的康定城,它是一座让人迷茫,又让人在迷茫中清醒、冲动、激昂的城,是一座能医治抑郁、萎顿、焦虑、怯懦、厌倦等等感情残缺、精神阳痿的城,是一座能给人带来幻想,并让人在幻想中升华出美丽、率真、仁慈、智慧的城,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心灵要塞、绿色澎湃的生命之都、青春激荡的情乡爱土。

去了一趟康定城,就变成了一个康定人,这是何等神奇的进化。

从此后,一切都变成了悄声细语,康定城坐落于我的枕边,夜夜都在悄声细语。

从此后,我知道情歌是康定的心脏,那自由奔放的境界和敞亮开阔的旋律,是一颗不朽的康定之心与生俱来的跳动和展示。

从此后,我常常沉浸在《康定情歌》的魅惑中,回忆我的康定行,恍然明白,情歌的意义就在于它能变成所有的期待,满足现代人日益匮乏的内心世界;就在于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它都会以最诚挚、最高尚、最纯洁的形态,代替情人、代替所有的美好、代替遥远的理想,来到我们心中嘴边,让我们感动,悲欣交集,心旷神怡;就在于它能让我们发现自己、创造自己、享受自己,同时也让我们发现了光明、创造了愉悦、享受了生活;就在于它能慰藉失恋的心情,能舒展疲惫的心身,能解脱困厄的心灵,能播种荒芜的心田;就在于它能让你把心握在手中,把爱含在眼睛里,送给她或他,送给这个世界,送给故乡与他乡,送给贫穷与富有,送给战争与和平,送给东方与西方。

——这就是情歌,是如此富有魅力的情歌精神。

愿天下到处都是情歌潮,愿世间人人都有一颗康定心。

哦,阿尼玛卿

很晚很晚我才来到阿尼玛卿冈日的雪光之中,领受那一种旷世清洁带给我的无边净爽。就是说,比起别的神山灵峰来,阿尼玛卿冈日离我的居住地西宁是最近最近的,只有一千多公里,乘坐汽车,两天就到了。可是,直到我四十五岁的那一年夏天,我才把行旅的心情投放在了这座著名到无以复加的信仰之山上。说它著名,是因为它在最大范围内受到了藏族聚居区僧俗人众的景仰,这个范围包括了西藏、青海以及甘肃南部草原和四川西部草原;说他是信仰之山,是因为关于他的传说不仅是藏传佛教和藏族古老苯教的一部分,更是民间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的一个众望所归的无上祭坛。

哦,阿尼玛卿。

他的如雷贯耳的名声,已经到了人们不念叨他灾难就不能祛除幸福、就不能降临的地步,已经成了集合着全部虔诚和希望的祈吁、祷祝、呼唤、赞颂,以及神圣灵验的代名词:哦,阿尼玛卿。许多牧人都这样,高兴的时候说:“哦,阿尼玛卿。”沮丧的时候说:“哦,阿尼玛卿。”回到家里享受温馨的时候说:“哦,阿尼玛卿。”走向远方感觉无助的时候说:“哦,阿尼玛卿。”当我一路颠簸,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发呆地瞩望那一地气势磅礴的白色崴嵬时,也只能深情地念诵一声:“哦,阿尼玛卿。”

然后是沉默。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作为男性神的阿尼玛卿冈日在神界有着至尊至崇的地位和名目繁多的头衔,他是十地菩萨的化身,是开天辟地的九大造化神之一,是拥有无尽宝藏、赐福无穷众生的无量寿佛忿怒尊,是整个雪域高原的东方大神,是观世音菩萨的玉身法相,是安多(旧指黄河源的广大农牧区,包括青海全境、甘肃南部和河西走廊、四川阿坝草原)藏族聚居区地位最高、崇拜者最多的山神,是守卫青藏两地的金刚明王,是兼具无穷智慧、慈悲心肠和震魔威力的河源护法神,是格萨尔王的寄魂山和岭国保护神,是强大刚猛的苯教战神。还有他的名字——那被牧人们千呼万唤过的“阿尼玛卿”——所拥有的含意,也让人肃然起敬:“阿尼”代表崇高博大、幸福美满的先祖老翁,“玛卿”象征幸运吉祥、雄壮富丽的雪山至尊,“冈日”就是雪山,“阿尼玛卿冈日”也可以简单地翻译为“祖先大玛神的山”。而流经阿尼玛卿山脉的黄河则被藏族人称为“玛曲”,意思是大玛神的水。

我正是沿着大玛神的水,走进果洛州,来到阿尼玛卿雪山脚下的。站在冷松茂密的雪鸡谷的高丘上翘头瞩望,海拔六千二百八十二米的主峰雄阔莫及,皑皑远大。两种对比鲜明的颜色组成了他的世界:无与伦比的洁白和无与伦比的蔚蓝。整个天穹、所有的蔚蓝都是他的衬幕,那么多白云、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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