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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拿-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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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别处去了吧,你?”
  这句话小马其实并没有听懂。小蛮说:“我可没有吃醋。我犯不着的。”这一句小马听懂了,这一懂附带着把第一句话也弄明白了。
  “我没有。”小马老老实实地说。
  小蛮说:“和我没关系。”
  “我没有。”
  接下来又是沉默。这一次的沉默所消耗的时间格外地长。小蛮显然已经没有耐心了——“那么,做了吧。”
  小马没动,没有做的迹象。他抬起头来,望着小蛮,说:“我对不起你。我欺骗了你。”
  这句话有趣了。这句话好玩了。小蛮都把胳膊抱起来了,放在了乳房的下面。这话说的。这是哪儿对哪儿?少来!这种事谁能对不起谁?这地方谁又会欺骗谁?一切都是明码标价的事。小蛮还没听过哪个客人说出这种十三不靠的话来呢。驴唇不对马嘴了。不相干的。不搭边的。
  “我真的对不起你。”小马说。
  “什么意思啊,哥哥?”
  “我的话你听不懂的。”
  小蛮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小马就已经急了。他的双手撑在床沿上,手背上的血管一下子暴突起来。小马说:“我的话你听不懂的!”
  “无所谓。”小蛮说,“听得懂也行,听不懂也行,你给钱就行。”
  小马的右手抓住了自己左手的五根手指,一根一根地拽。拽了一遍,开始拽第二遍。拽到第三遍的时候,小马说:
  “我不会再给你钱了。”小马认认真真地说。口气重了。
  话说到这一步小蛮哪里还能听不懂,可这句话对小蛮来说太突然了,有点过分。小蛮所习惯的言语是轻佻的,浮浪的,玩笑的,顶多也就是半真半假的。这样沉重的语调小蛮一时还没法适应。这几天小马一直都没有来,老实说,小蛮是有些牵挂。老是想。当然,也就是一个闪念,来了,去了,再来了,再去了,彻底地失踪了。小蛮过的可不就是这样的日子么。无所谓的。无所谓了。一笔小小的买卖罢了。这个世界上什么都缺,只有男人她从来就不缺。
  不过小蛮对自己终究还是有所警惕的,她意识到自己有点不对劲了。她有数,自己真的有那么一点危险了。小蛮叹了一口气,说到底还是老天爷错了。老天爷说什么也不该让女人们来做这种生意的。男人才合适。他们更合适。女人不行。女人不行啊。
  拽完了手指头,小马的胳膊开始寻找小蛮了,他的手在摸索。小蛮静悄悄地躲开了。小蛮不是在挑逗他,不是想和他调情,小蛮真的不想让他抓住。她了解她自己的。这一把一旦被他抓住了,她就完蛋了。接下来必然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小马的摸索被小蛮让开了,一次又一次躲闪过去了。小马却不死心,他在努力。他站了起来。他笨拙而又小心的样子已经有点可笑了。小蛮想笑,却没有。他的笨拙与小心是那样的不屈不挠。但是,不屈不挠又有什么用?眼睛长在小蛮的脸上呢。小马只能对着空洞的、毫无意义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全力以赴。他的手就在小蛮的面前,小蛮把这一切全看在了眼里,他额头上已经冒汗了。小马终于累了,他摸到了墙。他的双臂扶在了墙上,像一只巨大而又盲目的壁虎。不过,他又是不甘心的,回过了头来,表情很僵,正用他毫无意义的目光四处打探。在某一个刹那,他的眼睛已经和小蛮对视上了。明明都对视上了,可他就是不知情。他的目光就这样从小蛮的瞳孔表面滑过去了。小蛮慢慢地把眼睛闭上了。刚刚闭上小蛮的眼眶就热了。她悄悄来到小马的身后,无力地伸出胳膊,抱住了。“冤家,”小蛮收紧了胳膊,贴在小马的后背上,失声说,“冤家啊!”
  小马的脸是侧着的,他的脸上浮上了动人的微笑。他在微微地喘息。小马笑着说:“我知道你在的。”
  他们就吻了。这个该死的冤家吻得是多么的笨拙啊。可是,他用心,像某种穷凶极恶的吃。他几乎舍出全身的力气了。小蛮不想和他在这里做爱。小蛮不想。可小蛮的身体在小马的怀中显露出了不可思议的饿。她原来是饿的。她一直都在饿。小蛮一把就把床单和床垫都掀开了。就在光溜溜的床板上,小蛮拽住了小马的手腕,说:“快!”
  这一次小蛮是自私的,她自私了。她的注意力是那样的集中,所有的感受都归了自己。她没有心思照顾男人了,她甚至都没有附和着去叫床。她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她紧抿着嘴唇,屏声息气。她在心底里对自己撒娇。她被自己的撒娇感动了:狗日的东西,你就该对我好一点。
  小蛮和小马一定是太专心、太享受了,以至于他们共同忽略了门面房里所有的琐碎动静。他们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两个警察已经站在了床边。
  “还动哪,还动_别动啦!”
  
  第十九章都红
  
  闷不吭声的人一旦酷起来往往更酷,小马就是这样。小马甚至都没有收拾一下他的生活用品,说走就走了。小马不只是酷,还潇洒了。大伙儿私下里都说,小马一定是对推拿中心失望透顶,否则不可能这样不辞而别。沙复明倒是给他打过几次电话,小马没答理,关机了。小马这一次真的是酷到家了。
  当一个单位处在非常时期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会产生联动的效果。小马刚离开,季婷婷也提出来了,她也要走。这有些突然。但是,细一想,似乎又不突然。推拿中心的盲人都是走东闯西的老江湖了,一个个鬼精鬼灵,以推拿中心现在的态势,谁都知道将要发生一些什么。这个时候有人提出来离开,再正常不过了。只不过谁也没有想到,旗帜鲜明的这个人居然是季大姐。
  季婷婷是“沙宗琪推拿中心”的老资格了。推拿中心刚刚成立,第一拨招聘进来的员工里头就有她,一直是“沙宗琪推拿中心”的骨干。看一个人是不是骨干,有一个标准,看一看工资表就清楚了。工资高,意味着你的客人多;客人多,意味着你的收益多。对待工资高的人,老板们一般来说都是另眼相看的,这里头有两个原因:第一,推拿师的工资再高,大头还在老板的那一头,他走了,损失最大的是老板;第二,客人这东西是很不讲道理的,他们认人,自己所熟悉的推拿师走了,这个客人往往就再也不回头了。
  季大姐的手艺算不上顶级,当然,在女人里头算得高手了。但是生意这东西就是奇怪,客人们有时候看重的是手艺,有时候偏不,人家看重的偏偏是一个人。季大姐粗粗的,丑丑的,嗓子还有那么一点沙,可是,所有和季大姐打过交道的客人都喜欢她。王大夫没来的时候,她的回头客一直稳居推拿中心的第一位。想来客人们喜爱的还是季大姐的性格,宽厚,却粗豪,有时候实在都有点不像一个女人了。就是这么一个不像女人的女人赢得了客人们的喜爱,许多客人都是冲着季婷婷才来到“沙宗琪推拿中心”的。
  季大姐是在午饭之后宣布她的消息的。吃完了,季大姐把勺子放在了饭盒里,推了开去。她清了清嗓子,大声说:
  “同志们,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开会了。下面欢迎季婷婷同志作重要讲话。”午饭本来有点死气沉沉的,季婷婷的这一下来得很意外,既是玩笑的样子,也是事态重大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季婷婷要说什么。大伙儿停止了咀嚼,一起侧过脸来,盯住了季婷婷。季婷婷终于开始讲话了:
  “同志们,朋友们——”
  “俗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姑娘我不小了。姑娘我就要回老家结婚了。生活是很美好的。为什么?我这样的女人也有人愿意娶回去做老婆了,不容易啊。小伙子难能可贵。这很好嘛。我们已经在手机里头谈了一个多月了。经过双方坦诚而又肉麻的交谈,双方认定,我们相亲相爱,可以建立长期友好的伙伴关系。我们决定一起吃,我们也决定一起睡了。后天就要发工资,拿了工资,姑娘我就要走人了。希望你们继续呆在这里,为全面建设小康社会而努力奋斗——大家鼓掌,鼓掌之后散会。”
  没有人鼓掌。大伙儿都有些愕然。季婷婷以为大伙儿会给她掌声、会为她祝福的,但是,休息区意外地寂静下来了,静得有点吓人。大伙儿都知道了,季婷婷步了小马的后尘,也要走了。
  “来点掌声吧,听见没有?”
  大伙儿就鼓掌。掌声很勉强。因为缺少统一的步调,更因为缺少足够的热情,这掌声寥落了,听上去像吃完烧饼之后留在嘴边的芝麻,三三两两的。
  这样的掌声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季婷婷要走,大伙儿相信,但是,为了结婚,绝对是一个借口,抢在前面把老板的嘴巴堵住罢了。人家是回家结婚,你做老板的还怎么挽留?
  推拿中心哪里是气氛压抑?不是。是人心涣散,人心浮动。人心浮动喽。聪明人都走了。是得给自己找一条后路了。季婷婷怎么可能回家结婚呢?哪有打了一个月的电话就回家结婚的?
  其实,季婷婷的话是真的。她真的快要结婚了。豪迈的女人往往就是这样,所有的人都以为她们懂得恋爱,她们就是不懂。她们不会爱。她们的恋爱与婚姻往往又突如其来。更何况季婷婷还是一个盲人呢。不会爱其实也不要紧,那就别挑三拣四了,听天由命呗,等着别人给她张罗呗。张罗到一个就是一个。她们这样的人对待恋爱和婚姻的态度极度的简单,近乎马虎,近乎草率。可是,说起来也奇怪,她们再马虎、再草率,她们的婚姻常常又是美满的,比心积虑和殚精竭虑的人要幸福得多。都哪里去说理去?没法说。
  季婷婷不懂得恋爱,和同事们处朋友的时候却重感情,愿意付出,也肯付出。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舍不得了。她的辞职报告用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表达出来,有逗趣的意思,有表演的意思。骨子里其实是难过。她以为大伙儿会为她鼓掌的,可是,大伙儿没有。这反过来说明大伙儿舍不得离开她了。毕竟相处了这么长的日子,有感情了。季婷婷的眼睛一连眨巴了好几下,比听到经久不息的掌声还要感动。
  张宗琪没有动。在心里头,他也许是反应最为激烈的一个人了。他是老板,流失了季婷婷这样一棵摇钱树,怎么说也是推拿中心的一个损失。可惜了。当然,这不可怕。可怕的是季婷婷在这样的节骨眼上选择离开,它所带来的联动效应将是不可估量的。盲人有盲人的特性,盲人从众。一个动,个个动。走了一个就有两个,走了两个就有三个。万一出现了大面积的辞职,麻烦就来了。生意上的事情向来都是立竿见影的。
  无论如何,事态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局面,最直接的原因是金大姐,根子还是在自己的身上。自己有责任。张宗琪不相信季婷婷是因为结婚才打算离开的,才谈了一个多月的恋爱,怎么可能结婚。得留住她。哪怕只留下两三个月,事态也许就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到时候她再走,性质就完全不是今天的样子了。
  “恭喜你了。”张宗琪说。作为老板,张宗琪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代表“组织上”给了季婷婷第一份祝贺。张宗琪把脸掉向沙复明,说:“复明,我们总得给新娘子准备点什么吧?”
  “那是。”沙复明说。
  “这件事高唯去办。”张宗琪说。张宗琪话锋一转,对着季婷婷语重心长了。张宗琪说:“结婚是结婚,工作是工作。你先回去把喜事办了,别的事我们以后再商量。”
  沙复明坐在角落里头。他和张宗琪一样不相信。但他的不信和张宗琪又不一样——张宗琪平日里并不怎么开口,他今天接话接得这样快,反常了。反常就是问题。他们两个当老板的刚刚商量过分手的事,张宗琪还没有走,小马和季婷婷倒先走了。如果推拿中心的骨干接二连三地走掉,其命运只有一个,贬值。到了那个时候,张宗琪拿着十万块钱走人,守着烂摊子的不是别人,只能是自己。生意这东西就是这样,好起来不容易,一旦坏下去,可快了,比刀子还要快。能不能再好起来?悬了。由不得做生意的人不相信风水,风水坏了,你怎么努力都不行,你的手指头擦得到汗,就是摸不到钱。
  季婷婷做“重要讲话”的之前都红和高唯正在为了一块豆腐相互谦让。谦让的结果是豆腐掉在了地上。可惜了。她们两个实在好得有些过,连高唯自己都说了,说她们是“同志”,说自己是很“好色”的“哦”。当然,玩笑罢了,这同时也是一个恰到好处的马屁。都红听着高兴,沙复明听了也高兴,一个人站在那里吊眉梢,就差对高唯说“谢谢”了。沙复明最近对高唯很照顾,高唯已经体会出来了。高唯就觉得人和人之间真的有趣,明明是她和沙老板的关系,却绕了一个弯子,落实在了她和都红的关系上。
  对季婷婷的“重要讲话”最为震惊的还是都红。她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但季婷婷的“重要讲话”让都红吃惊的还不在于她要走,是季婷婷要结婚。——这么重要的私房话婷婷姐居然没有给自己吐露半个字。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婷婷姐早就不拿都红当作自己人了。这是不能怪人家的,自己什么时候给过人家机会了?没有。一点都没有。都红认准了婷婷姐的走和自己有关,起码有一半的关系。还是自己做人不地道,和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屑小没有什么区别。都红端着饭碗,心里涌上了说不出口的愧疚。无论如何得对婷婷姐好一点了。好一天是一天。好一个小时是一个小时。一定要让婷婷姐知道,是自己势利了;但是有一点,她的内心一直有她这么个姐姐。她对婷婷姐的感激与喜爱是发自真心的。
  整个下午都红一直在等。她在等下班。说什么她今天也不坐高唯的车了,她要拉着婷婷姐的手,一路摸回去,一路走回去,一路说回去,一路笑回去。亲亲热热的,甜甜蜜蜜的。她要让婷婷姐知道,不管她走到哪里,在南京,永远都有一个惦记着她的小妹妹。婷婷姐是个好人。好人哪。一想起婷婷姐对自己的好,都红难过了,能遇上她,只能是自己幸运。都红决定今天晚上告诉婷婷姐一些私房话,反正她也是一个要走的人了。她要告诉她沙复明是怎么追自己的,追得又蠢又笨,又可怜,又可嫌。好玩死了。她是不会嫁给沙复明的。她才不喜欢一个这样好色的男人呢。还老是盯着人家问:“你到底长得有多美?”哪有这样的?想起来都好笑。今天晚上她一定要和婷婷姐挤在一张床上,摸一摸她的“小咪咪”。她要当着她的面取笑婷婷姐一回:你们也分得太开啦,是两个东西,不是一对东西。
  当然,还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都红也得对婷婷姐说说。都红要和婷婷姐商量一下,听听她的看法。是关于小马的。行走江湖这么长时间了,都红不声不响地,私底下也关注起男人来了。依照都红的眼光,推拿中心最好的男人要数王大夫了,就是年纪稍大了一些。可是,年纪大一点又算什么毛病呢?他最大的毛病是有女朋友。如果都红一心要抢,存心想拆,都红完全可以把王大夫从小孔那边拆下来,装在自己的身上。都红有这样的信心。当然,不必了。都红也就是想着玩玩。都红真正在意的人其实是小马。小马帅。客人们都是这么说的。只要都红往小马的面前那么一站,那就是金童玉女了。
  严格地说,都红暗地里对小马已经出过一次手了,当然,没有明说,用的是一种特殊的手段。那一天都红和小马一起上钟,客人是南京艺术学院的两个副教授,一个是画油画的,一个是搞理论的,都很有名气。两位副教授闲得无聊,开始夸奖都红漂亮。他们的夸奖很专业,像从事创作一样,把都红的身躯和面部都拆解开来了,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夸。都红有意思了,副教授们夸一次,她就把电子计时钟摁一次,用意十分明确了,“小马,听见没有!听听人家副教授是怎么说的!”都红这样做的时候心里头是疯野的,恣意了,甚至都有些轻浮了。都红自己是知道的,其实是挑逗和勾引的意思。属于放电的性质。可小马却不为所动。小马后来倒是说过一句话,他说:“都红,你的时间感觉怎么这么差?”都红对小马的这句话很失望。他这辈子也别想成为南京艺术学院的副教授了。
  要说都红对小马有多喜欢,也说不上。话只能这样说,都红的心里头有他。如果小马撒开四只蹄子来追自己,都红不是不可以考虑,也不是没有可能。都红是不可能反过来去追他的,还没到那个地步。小马帅是帅,但小马有小马的缺点,太闷,太寡,不开朗,一天到晚也说不了几句话。将来和这样的人过日子,能适应么?都红对小马吃不准的地方就在这里,需要和婷婷姐商量的地方也在这里。当然,这些话都红是不可能对高唯说的。她和高唯好归好,一辈子也好不到可以说这些话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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