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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狗生活-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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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早上,我为自己买了一条海洋玻璃项链,它成为我的护身符。购物包含了未来。就像我女儿珍妮佛说的,购物就代表了希望。
  理查动手术当天清晨6点半,他女儿莎莉和我就到医院陪他进手术室。我们走在担架旁边,试着安抚他,但是他神志不清而且非常焦躁,直到麻醉师开始给他静脉注射才安静下来。“我们可以带走一些静脉注射备用吗?”莎莉问道。等他们把他推进手术室,我们就去医院餐厅吃早餐。莎莉点了两颗煮鸡蛋、小麦粥、牛肉土豆泥和咖啡,她是护士,知道该做什么事,这天会是相当漫长的一天。我只点了一根香蕉。等候室是天花板很高的大房间,透过银色的窗户,我可以看到第五大道上露营者的鲜艳衣服,后面是中央公园的绿地。户外天气凉爽清新,莎莉和我坐下来开始漫长的等待。手术预计要花一整天时间,我不担心理查,但是我的狗儿生病了,它的耳朵发热,食欲不振,而且粪便带血。我妹妹答应带它去看兽医。我突然间惊恐起来,每隔十五分钟就打一次电话给我妹妹。她儿子接电话时很有耐心地告诉我,他妈妈还在兽医那里。我没办法理智地思考,如果失去哈利,我该怎么办?最后我孤注一掷,亲自打电话给兽医。原来哈利得的是结肠炎,只要给它吃很多食物,再连续喂它五天药就可以了。我如释重负,想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担心,结果突然想起:我安慰理查,而安慰我的是哈利。
  

车祸(4)
下午6点的时候,我们发现理查的医生早已经走了。我们可以上楼到恢复室的特别加护病房探望他。他睡着了,头上缠绕着绷带,后面是从一只耳朵到另一只耳朵横越整个头部的钢钉。医师已经做了他们预定要做的事情,他的前额并没有残留骨头碎片(医师告诉我们,他的前额就像蛋壳般粉碎),他们替他作了一个钛制的新前额,又重建了他的脑颅顶,把坏死的组织去除。累积的脑脊液也已经清除了。他的右额叶已经没有了,左额叶则是受损。医师又告诉我们,理查的个性会变,只有过一段时间才会知道究竟是怎么变化。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变化?只要把他还给我,其他一切都好说。我们开始打电话通知亲朋好友。
  紧接在手术后的那几天,理查进入所谓的“行为失当”阶段,这是术后复原期中出现易怒和不理性态度的委婉说法。理查变得容易生气和迷惑。他并没有说到要回家,只说他想“离开这里”,但是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他还说,我一直在背叛他,因为我没有救他。他说,他本来认为他可以信任我,他认为我们彼此相爱,但是对他而言,我们的爱情似乎很薄弱。我要握他的手时,他粗暴地把我的手推开。我不禁觉得很难过,我只好努力把这种情绪排遣掉。我和他坐在一起好几个小时,看着他一脸怒气,让我想到我听人家说过,脑部受过重创的人都会性情大变。我很怕理查的这种改变会毁灭我。这不是我当初以身相许的人。这些都不是他的错,他并不想要这样,但是我也不想要这样。
  有一天,我从医院俯视中央公园,觉得好像有一条钢索从理查的医院房间连接到我们的公寓,我所做的就是在钢索上走来走去,这个城市就在我的脚下。我几乎可以看到它像一条高压电线在树上颤抖着。这时候我才了解到,我必须照顾我自己,即使我的离开会让他生气,甚至难过,我还是得照顾自己。我需要过正常的生活,我需要做点不费心思的事情,如看看电影,消磨一个下午。我还了解到更令人吃惊的事:我一个人无法搞定所有的事情,受伤的是他的身体,不是我的,我没办法挽回,也没办法让事情从没发生过。
  理查仍然不肯进食和服药,他觉得每一样东西都被下毒了。我尝试说一些香蕉里有钾的有趣事情,“你为什么这么愚昧?”他生气地问着。这类的说法刺伤了我,特别是因为连我都觉得自己本来是非常乐观的人。当我们将坐在轮椅上的他推到医院大厅接受电脑断层扫瞄时,他说:“当你走进空无一人的长廊,你就知道这是注定好的。”
  后来他告诉我:“我觉得自己好像快被人随随便便处决了一样。”他瘦了近三十磅时,医生在他的胃部造了个开口,输送营养和药物进去。造口管子从造口盖下面伸出来,连接到挂点滴的杆子,卷卷的,看起来就像是一条猴子尾巴。胃造口管的形状可能让理查相信,床里真的有一只猴子。我告诉他:“没有猴子。”他说:“别这么肯定。”还一边把床单抬起来看看底下有没有东西。
  我如何区分旧理查和这个新理查,我对他的受伤要有多少程度的容忍,何时该定出界限?如何定出界限?护士说,这只是一个阶段,但是我没有感到安慰。我想念旧时的丈夫。我想念以前的我。我偶然发现理查在车祸发生之前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他笑得很灿烂,我觉得失去的实在太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先生到哪儿去了?我清理衣橱,发现理查帮我买的一个旅行用的便携小风扇,因为我外出旅行时一定要有背景噪音才能入睡,一看到这个小风扇,我不禁潸然泪下。
  “我不知道我是谁。”理查一再跟我说。“我脑袋里有太多想法。我已经不是我。”昨天他说:“就好像你和朋友走在街上,你看着橱窗,但是就在你后面,有一个人拿着一个充满白漆的大型滚筒刷,他把你走过的每一处都涂漆,把一切都清除了。他涂掉了你的朋友,你连朋友的名字都不记得。”这种意象让我颤抖,但是他似乎对他的描述感到很得意。有时候,他觉得被困在此处,哪里也去不得;有时候,他的脑袋因为困惑而沸腾。他生气的时候,我在他那儿待了一会儿就回家。待在那里对我们两个都没有好处。我要把这些不快乐的日子放到哪里?一部分的我仍执著于过去的鹣鲽情深,但我要把我的愤怒置于何处?我有什么权利生气?我先生受伤了,某部分的他已经被损毁了,大多数时候我都没有感受到我的愤怒,但是它是存在的,我只有在某些时候才承认它的存在,例如我发现自己做了些自我毁灭的事情,一两天不吃东西、喝一大堆咖啡、让自己孤独疲倦等。
  

车祸(5)
几个月前,加护病房的一位医师说:“好事往往多磨,坏事却蔓延很快。”那些是安慰之词,让我今天得到了安慰。复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对我们而言,生活有高低起伏,我尝试要找到一个平衡点,但是我仍为低潮所苦,并且期望否极泰来。生活中最难的就是“不确定”,无法预知前面的事,没有人能够告诉我理查会恢复到什么地步,需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恢复。我生日前一天,理查想象我们已经到纽约的科尼岛度假去了,他还买了一条贝壳项链送给我。这是我现在遇到的情况,对我而言是真实的,就像他的想象对他而言是真实的。他握着我的手,那是昨天,平顺的一天,但是充满了悲伤。季节开始变换,我带着哈利到公园去,看着树叶渐渐变色飘落,头顶上和脚底下尽是美景。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一些我奋力要感受的事情,它难以捉摸,就像温湿度的变化,或是由夏入秋的光影变化。秋天是最美丽的季节,美丽的秋天过去之后,更美好的希望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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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1)
我正在前往帕果帕果①①Pago Pago;美属萨摩亚的首府,位于太平洋图图伊拉岛,人口约一万。的途中,但是我先到罗夕塔餐厅吃一盘饭,配上豆子和半热煎蛋、一杯牛奶咖啡。这里的吐司很棒,我也点了一份。这家餐馆充满了月桂叶和咖啡香,简单的餐桌挤满了研究生、年轻夫妇、出租车司机,空气中混杂着西班牙文和英文。整个店里的气氛令人很安心,就好像我另一个家一样。我要去帕果帕果,在那儿,和我结婚十三年的老伴会在周日一大早醒来,准备出发去狩猎,去猎猩猩。我跟他说我要去看他时,他吓了一跳,旅途太远,太危险了。“你需要护身符,”他急促地说,“你还得先跟巫师谈一谈。”我冷静告诉他,我再过两小时就到。“那你要怎么找我?”他问。我说:“我会搭火车去。”我先生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几乎有一年了。
  我去曼哈赛特的时候,火车一定会经过我父亲②②作者的父亲路易斯?汤玛斯曾任耶鲁大学医学院院长、纽约大学医学学院院长,更曾因为《细胞生命史》(The Lives of a Cell)一书获得1974年国家书卷类。的家乡法拉盛。我记得那间隔板屋和绣球花丛。我记得进门时,左手边是祖父的办公室,放着皮沙发和装医药器材的玻璃柜。我记得屋内摆设充满神秘色彩,右手边房间的地毯花色有点暗淡,那张地毯有时会出现在我一直没办法完成的故事里。我还记得浴缸的铁脚柱做了成兽爪造型,下面有颗可以滚动的圆球。屋内还有一座用煤气点火的壁炉,依稀记得厨房似乎有座绿色的煤气炉,奶奶在上面准备三种不同的感恩节肉盘。奶奶每天还会把一个鸡蛋打进一小杯雪利酒中,拿给我祖父喝,这是我们小孩最爱看的仪式。后院有棵橡树是我父亲出生时就种下的,再后面的水泥墙外则是长岛铁路。我知道房子很久以前就拆了,但我还是想找找看有没有那堵墙的一点儿遗迹,那时我们在墙边盯着轨道看火车通过。记忆中轨道不陡、也不太长。我们每次经过法拉盛时,我都会盯着窗外看。我奶奶以前每天早上会敲打暖气片喊醒五个小孩。现在暖气片早就没了,烤培根的香味也早就没了,奶奶的家也没了,小孩散居各地。但我记得煤气壁炉的味道,记得通往二楼三楼的楼梯,记得我们溜滑板绕街区转的石灰板人行道。火车查票员每次都会喊:“法拉盛,缅因街到了。”但是我再也找不到和我记忆吻合的部分。有时我会想象父亲也在火车上,就坐在我旁边。他什么也没说,他能说什么呢?但是他在我身边就能安慰我好一阵子了。
  我到医院时,理查已经在等着吃午餐了。帕果帕果没有我的回忆。理查看到我很高兴,他要和我干杯。他站在装食物的大铁托盘前,双手举起停在托盘上方,试探手有没有变热。他弯腰察看柜台下方,东摸西摸一阵,然后又把手放到托盘上方。“热气就是从这来的。”他对我说。我指指烤箱,但他不相信。“再过一分钟热气就来了,”他说,“热气是从这儿来的。”弄午餐的厨房工作人员来了,理查终于在饭桌前坐下。我们在大餐厅吃鸡肉三明治。他胃口很好,吃了两个三明治,吃光了土豆沙拉和七八片全麦饼干。他的胡子白了,头垂得低低的。他不喜欢自己,但是我已经渐渐习惯他这个样子。他累了,所以我们在他房里一起小睡一会儿。他说:“我的床好小,午餐后会变得更小。”我们一起躺下。半小时后理查起身,我听到他不断把小衣柜的抽屉一个个打开又关上,“我在找条毯子,好给你盖上。”他说。
  今晚我把社区另一家餐厅当成是自己家。这儿就像家一样,每张桌子都点上几根小蜡烛,许多人身体挨着身体,交头接耳说着话。我喜欢看他们那样。我自己一人坐在窗边。我熟悉这儿的每寸街道,每家商店,我打算把我的骨灰洒在这儿,从一百一十二街开始到八十一街和百老汇街的H&H面包店为止。我可以看到对街迪拉克斯餐厅③浅蓝和紫色的霓虹灯,以及培菟堤餐厅④③Deluxe Diner;位在一百一十二街和一百一十三街之间的百老汇上,是纽约知名的餐厅。④Pertutti’s;位在一百一十一街和一百一十二街之间的百老汇上,也是纽约著名的餐厅。的黄灯。以前我和我先生每周都会光顾培菟堤几次。街角那间是“汤姆的店”,东西难吃,但是因为《欢乐单身派对》影集变得很有名。春天要到了,我又点了一杯曼哈顿酒,其实我已经醉了,眼前星光点点。回家后,我会缅怀一下我和我先生13年前买的书柜,然后我会想起,他把我一个前男友亲手钉的简易书架(每英尺木头上几乎钉了百余根铁钉)拆掉时,我大大松了口气。他还把浴室改漆成浅粉红色,取代了原来的刺眼亮蓝色,那是好几年前别人弄的。他处处留下他的印记,把我生命其他时期留下的一些他觉得刺眼或有损他审美品味的痕迹全都擦掉。在他愉快开怀的注视下,我把我的大扶手椅扔掉,一张是紫色的,另一张是深蓝色的。扶手椅的弹簧已经歪了,扶手也斑驳脱漆,但它们让我想起那些著名的老戏院大厅。我们一起从爱得曼家具行买了一张三人座沙发,又把他带来的两张单人沙发椅套上暗绿色的布套,弄得很漂亮。我们把我先生拍摄的鸟类相片挂在墙上,我又让他把他赛跑得到的奖杯奖章也摆出来。我会定期清理衣橱,把一些东西丢出去拍卖。他开玩笑说如果他不小心一点,有一天也会被我扔进垃圾桶。刚开始,他的话让我发笑,但后来我生气了。他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他不知道他是我丈夫,是我的生命伴侣?我气愤地说:我不会把人往外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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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2)
现在已经10点了,我正在喝第二杯曼哈顿酒。理查已经忘了我今天去探望过他。他以为我们错过了前往普罗维登斯的火车,现在正在生闷气。我无法想象,生活在像他那样的地狱是什么滋味。我只能勉强拿我在明尼阿波利斯机场弄丢包包的那次经验来做比较:一开始觉得很震惊,接着就得面对弄丢机票、身份证和钱所带来的不便。但再来,我发现自己最怀念的不是信用卡,不是驾照,也不是手机或钱,甚至不是口红。我最怀念的是我肩上背着包包的感觉,那种乱翻包包的安全感,我手指会摸到一大串钥匙、几张面纸、旧香烟盒里有一根挤歪的香烟,这儿一点、那儿一点的小东西,证明我还活得好好的。这是票根、这是商店收据、这是支票已经用完的支票簿,但支票簿后面有我写下的几行潦草的字,这几个字才是我真正的支票。没了包包,我就没安全感,没法觉得自在,好像自己的一部分也没了。这就是我先生失去的东西。他早餐吃了什么、明天做什么、口袋的铜板叮当作响,他都不记得。他无法记得最近的事,他必须自己捏造。
  二十年前我问过一个朋友,问他会不会有一种持续的渴望感,我想知道那种渴望。他回说:“当然有。”我们当时在五十九街的池塘边吃午餐,顺便看鸭子。太阳出来了,草坪又绿又密,鸭子绕着池塘划水,水不是很清澈。我那时对生命很彷徨。“那是什么?”我问,“我们在渴望什么?”他想了一分钟,然后说:“没什么,就是渴望而已。”那时候听起来对极了。几年以后,我成熟了一点,我知道我在渴望什么,我渴望:我属于这儿。
  理查在两家医院里总共住了三个月。去年8月,他终于回到我们的公寓。他看起来很正常,他的脑子受到那种重大伤害之后能恢复成这样,算是奇迹了。我记得我那时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发生那种重创,什么都没改变吗?我们经过那么多折磨,我变了,我变得比较了解自己,比较懂得珍惜友谊,知道人最需要什么,我也学会怎么接受安慰。但是我先生表现得好像4月24日晚上9点45分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好像车子没撞上他,什么都没变,每件事都和车祸以前一样。几乎让我有点失望。我体验到的那些事要拿来做什么用呢?要怎么和他分享呢?我和我的导师谈起这件事,她先生七年前也发生创伤性脑伤。她听完之后说:“珍惜这些日子。”哦,我心想,一切都会没问题的。毕竟,她不可能知道我们将来会怎样。我们会把4月24日之后停摆的日子照以前的模式继续过下去。
  开始的十多天,一切都很正常。理查自己走到厨房,打开碗柜,摸摸桌子,摸摸厨房操作台。他说他在让自己“重新熟悉一切”。但后来,他就渐渐不对劲了。他开始问:“你为什么搬家?”
  “没有搬啊,”我说,“这儿就是我们的家。”但他还是啧啧称奇,他说我的确可以办到这样——我打造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厨房。也许因为他不再是以前的自己,所以他以为一定是地方变了。我不知道实际的情形是怎样。他变得越来越焦躁。为什么我要这样做?为什么我要骗他?为什么我说谎?他“真的”家在楼上,或在楼下,或在任何地方,反正不是在他目前所在的地方就对了。然后有一天早上他醒来,以为自己11点的时候得去纳粹盖世太保那里应讯,他很害怕,但很认命。“现在已经没有盖世太保了,”我一再保证,我搂住他的肩膀,“我们很安全,你只是做噩梦罢了。”但他还是不信我。
  他的幻觉越来越多,他说晚上有陌生人在他房间里,说有动物跑来跑去。他说他的尿液中有污染源,他已经送去亚特兰大化验,他问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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