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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的天空-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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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把人的生命比作”气“的变化,他说:“人的出生,是气的聚合;气聚则生,气散则死;如果死生是同类的,我又有什么好担心呢!所以万物是一体的。”宇宙万物都是气的变化,山河大地,鸟兽虫鱼,无论是一棵树还是一个人,气聚,才能够生;气散,等于时间到了,回归你所来的地方,尘归尘,土归土。所以,人没有出生以前,并没有这个生命,这副身体,只是一股气,气恍恍惚惚变成了你的形体,你的生命,然后度过这一生;现在死了,等于又回到这股气里,回到家乡了,在天地间安息了;既然回家,又何必难过呢?回家是件愉快的事情。所以,人应该化解对死亡的恐惧,然后在有限的生命中培养觉悟的能力,亦即明白:气的最后根源是“道”。这就是庄子对生死的看法。

庄子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帮助别人了解什么是死亡。他以美女丽姬做例子。丽姬的爸爸是边疆的官员,晋国国君要迎娶她的时候,她哭得眼泪沾湿了衣襟;等她进了皇宫,与晋王一起睡大床、吃大餐,很舒服的时候,这才后悔当初不应该哭泣。什么意思呢?很多人碰到死亡的时候,哭得很难过,以为死亡很惨,可是也许死了之后才发现,死亡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惨,那当初又何必要哭泣呢?你怎么知道死去的人不后悔当初自己努力求生呢?这当然是个很调皮的比喻。人对于未知的事情,都会觉得惶恐。但是想一想这个世界的种种烦恼,如果真到了不得已要离开的时候,确实应该坦然一些。

《庄子·知北游》里说:“人活在天地之间,就像白马飞驰掠过墙间的小孔,只是一刹那罢了。蓬蓬勃勃,一切都出生了;昏昏蒙蒙,一切都死去了。既由变化而出,又由变化而死去,生物为此哀伤,人类为此悲痛。解下自然的弓袋,丢弃自然的剑囊,转移变迁,魂魄要离开时,身体也跟着走了,这就是回归大本啊!(注1)”既然是“回归大本”,所以庄子说,我太太现在死了,她是回家去了,是睡在天地之间了,我应该替她高兴才对,所以我要鼓盆而歌,来替她祝贺。这真是一种非常豁达的人生态度。从一般人情来看,人死,亲人悲伤,但庄子有他的智慧,知道死也是一种解脱,“视死如归”就跟庄子的说法有关。

到后来庄子自己快死的时候,学生说:“老师,我们要好好替你安葬,你这一生也太苦了。”庄子说:“千万不要,把我丢到旷野就好。”学生说:“不行啊,丢到旷野被老鹰和乌鸦吃掉怎么办?”庄子说:“那你把我从老鹰和乌鸦口中抢过来,埋在地里给蚂蚁吃,你们为什么对蚂蚁那么好呢,真是偏心啊。”(注2)你看,他把自己的死亡看得这样潇洒,古今中外恐怕都很罕见。道家认为,身体只是臭皮囊,老了,腐朽了,枯萎了,自然而然尘归尘、土归土。人生的重点不在于你活多久,也不在于你成就了什么事业,而在于你活着的时候有没有觉悟到人生的智慧,回归于“道”。觉悟了“道”,连生死都可以淡然处之,因为那是合乎自然之道的。面对太太的死亡,庄子“鼓盆而歌”,代表他觉悟了;等他自己快死的时候,他所表现出来的洒脱是对我们最好的启发。

注1:此段原文为: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却,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寥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彛槠涮煨槨7缀跬鸷酰昶墙松泶又D舜蠊楹酰。ā蹲印ぶ庇巍罚

注2:此段原文为: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庄子·列御寇》)

第七章 修炼方法

1。浑沌之死

当我们把各种空间、时间、世俗价值观和生死问题等外在有形的限制排除之后,第二步就要设法回归内在。因为一个人一生中所接触到的苦乐,都是由他的自我所造成的,也是自我在感受这些苦乐的。为了回归内在,庄子提出了三个步骤:第一,要弄清楚什么叫“知”。道家认为,人的欲望除了来自本能,还来自认知。有知就有欲,世人的“知”用在区分各种价值,但这种区分往往带来烦恼。第二,从“知”回到“心”。“知”代表我与外在世界对立,我要去了解它。如何去知?就要靠心的作用。第三,提升到天人合一,进而开展出心灵的自由,然后再进一步发展成艺术的、审美的人生。

我们先要了解“知”到底是好还是坏?庄子用了一个“浑沌之死”的寓言来说明。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庄子·应帝王》)

南海的帝王是倏,北海的帝王是忽,中央的帝王是浑沌。倏与忽时常在浑沌的土地上相会,浑沌待他们非常和善。倏与忽想要报答浑沌的美意,就商量说:“人都有七窍,用来看、听、饮食、呼吸,唯独他什么都没有,我们试着为他凿开。”于是,一天凿开一窍,七天之后浑沌死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浑沌原来是没有区分的,是一种混同为一的状态,是和谐圆满、没有分裂的。你替他开了七窍,使他可以得到知识,一旦得到知识,他马上就丧失了“道”。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道”是究竟真实,它不在书本中,也不在人的感官世界里。探求“道”必须去除各种相对知识和世俗欲望。为了追求知识,就很可能丧失“道”。所以庄子强调一个人的研究态度,首先是“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举例来说,宇宙之外有没有上帝呢?这是存而不论的。因为你不能证明,也不能否定,所以不要去谈。其次,“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你可以说,但不要去详细谈论。譬如天文学是什么?地理学是什么?这是六合之内的问题,你可以发表个人见解,但不须与人商议。第三是“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中国古代有很多圣王,他们怎么治理老百姓,你可以去商议,但是不要辩论,你一辩论,麻烦就来了。这些都值得我们参考。当你一步步把知的范围限制在一个有效的情况下,就能自我约束,不要太多不必要的知识。否则,你知道的越多,离“道”越远。“道”原来是整体,既然是整体,你就不应该把它区分。而你在“知”的时候,一定会造成区分的效果。有区分就有烦恼……

此外,浑沌没有耳目口鼻这七窍,因而与外物无法沟通,也不受外物变化的影响。庄子以此来比喻人类的原始状况。有人说,这不可能吧,有谁不是生下来就有耳目口鼻的,并且唯恐这些感官效用不彰的?但在庄子看来,这并非空想。他说: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瞻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庄子·缮性》)

古代的人,处在浑沌蒙昧之中,世间的人全都淡漠无为。那个时候,阴阳和谐宁静,鬼神不来侵扰,四时合乎节序,万物不受伤害,众生没有夭折,人们虽有智力却无处可用。这叫做最高的合一状态。那个时候,无所作为而一切都是自己如此。

换句话说,古人并非没有耳目口鼻,而是在整体中“淡漠无为”,“虽有智力却无处可用”,大家单纯地过日子,不分彼此,有如合一的状态。那么,接下去呢?“等到天赋本性开始堕落,就有燧人氏、伏羲氏出来治理天下,就只能顺应自然而无法维持合一状态了。”(注1)“天赋本性继续堕落,就有神农氏、黄帝出来治理天下,就只能安定天下而无法顺应自然了。”至此,人的世界从合一状态演变为顺应自然,再演变为安定天下。再往下走,自然是“不安定”了。跨出这一步,即是江河日下,无法回头。

“天赋本性又再继续堕落,就有唐尧、虞舜出来治理天下,大兴教化之风,使人心由淳朴变为浇薄,以作为偏离大道,以行动损害天赋,然后舍弃本性而顺从人心。心与心交相往来,即使有所知也不足以安定天下;于是再添上文饰,加上博学。文饰泯灭了质朴,博学陷溺了心智;然后百姓才感觉迷惑与混乱,无法再回归性命的真实状态而恢复本来的样子了。”(注3)也就是说,儒家所推崇的尧舜时代,在庄子看来,那已经是人性第三度堕落的困境了。人若想脱离困境,必须经由适当的修行与觉悟,渐渐回复初始的浑沌之心。在无区分的、和谐圆满的心灵状态下,人才可能领悟“道”,人类生命的伟大潜能才可能发挥出来。

(注1:原文为: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

注2:原文为: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

注3: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浇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

2。心如死灰

庄子谈到人的修炼,第一步要弄清楚“知”,第二步是要找到“知的根源”。知的根源在于心,因此“修心”至关重要。庄子经常提醒我们要“心如死灰”,为什么“心”要变得像死灰一样呢?因为心的运作确实难测之致。

老聃曰:“汝慎无樱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庄子?在宥》)

老聃说:“你要谨慎,不可扰乱人心。人心排斥卑下而争求上进,在上进与卑下之间憔悴不堪;柔弱想要胜过刚强,棱角在雕琢中受伤;躁进时热如焦火,退却时冷若寒冰。变化速度之快,顷刻间可以往来四海之外。没事时,安静如深渊;一发动,远扬于高天。激荡骄纵而难以约束的,就是人心吧!”

庄子借老子(老聃)之口描述起心动念的复杂状况。孟子也曾谈到人心,但仅借孔子之口说出一句“出入无时,莫知其向”,出去回来没有一定的时间,没有人知道它走向何处。相比之下,庄子对人心的描述更加贴切生动,而且观察深刻,入木三分。在《庄子·列御寇》里,庄子又借助孔子之口,列出了五种人心表里不一的情况。他说,人心比山川更险恶,比自然更难了解。自然还有春夏秋冬、日夜的规律,人却是外表厚实、情感深藏。所以,有人外表恭谨而内心骄傲,有人貌似长者而心术不正,有人举止拘谨而内心轻佻,有人表面坚强而内心软弱,有人表面温和而内心急躁;“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追求道义有如口渴找水的人,抛弃道义也像逃避灼热的人。所以,理想主义者一念之转,就可能沦为虚无主义。

人心既然如此复杂多变,所以修炼之道,首在认识自己,省察自心,然后再对症下药,回归真实的自我。因此就出现一个特别的观念:“心斋”。顾名思义,“心斋”是指心的斋戒,代表你的心要像吃素一样,不要想荤的事情。如何才是心斋?庄子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个叫做梓庆的工匠,很会雕刻木头,他刻的东西逼真到什么程度呢?“见者惊犹鬼神”,见到的人都惊讶不已,以为是鬼神所为。国君看了也吓一跳,问他:“你怎么能刻得这么像呢,有什么秘诀吗?”工匠回答说,我开始刻的时候,一定先要斋戒,三天之后,心里就不会想“庆赏爵禄”,就是说不去想会得到什么赏赐,或者别人会不会给我一个官做?守斋五天之后就不敢想“非誉巧拙”,就是想别人会不会称赞我,说我技巧高呢?七天之后,就忘了自己有四肢五官了。如此一来,只专注于技巧,让外来的顾虑消失,再深入山林,观察树木的本性,动手加工,雕出让人以为是鬼神所为的作品。

什么意思呢?就是把心中功名利禄的念头统统排除了,把想要得到别人赞赏的愿望也排除了,最后连自己的身体都要设法超越,然后才去雕刻。这个时候,你的雕刻已经没有主观的欲望成见,刻什么像什么,等于是宇宙的力量在你身上表现出来。你没有一个自我,反而不受隔阂与限制了。这个心斋的比喻说明了:我们的心平时都是向外追逐,追逐许多具体的东西而不知道回头,以致忽略了这个心本身只有一个作用,就是要让它静下来,从虚到静,从静到明。我们的心如果充满各种欲望的话,它就是乱糟糟的,把所有欲望都排除掉之后,它自然就虚了,虚了之后就静下来,静下来有什么好处呢?水如果静下来,就可以当镜子来用,照出一个人长什么样子。我们的心也是一样,从虚到静再到明,心若澄明的话,宇宙万物皆在我心中,我一看就看到了真相。

我们一般很容易扭曲我们所看到的事物,以我们自己的意思、自己的愿望来扭曲,因此我们都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部分,专家学者也不例外。譬如有一群人一起散步,抬头看见天上的月亮。第一个人说“月亮的光是从太阳折射而来的”,因为这个人是天文学家。第二个人说“嫦娥奔月是多么的美”,这个人当然是文学家或诗人。第三个人说“月亮是上帝的另一种启示,让我们在夜晚也可以看到光明,不致于迷路”,这个人显然是宗教家。每一个人看到月亮都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这样就不能看到月亮的真相。当然,我们也很难说清楚月亮的真相是什么。你一说是什么,就代表你已经设有立场;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又何必区分它是不是月亮呢?所以庄子设法让我们在“心斋”这个层次中,让自己的心由虚到静到明。

心能虚静,从外表看来,不就是“心如死灰”吗?当别人都在耍弄心机、争奇斗艳、巧取豪夺、夸耀富贵时,你却能对“心”下一番涤清与整理的功夫,使它进入虚和静的状态。再经由适当的修炼,从虚静之中产生光明,也就是属于“灵性”层次的境界。这样一来,“心”

不再成为人烦恼的根源、痛苦的渊薮,活着片刻也不得安宁的源头,反而在心如死灰之中展现出人类生命中最可贵的部分:灵性的力量。庄子认为人心的奇妙莫过于此。

3。忘适之适

道家的修养一方面提到“心斋”,与“心斋”相对的就是“坐忘”。“心斋”是心要守斋,要把各种复杂的意念、成见、欲望通通去掉,把心变成空虚的状态,这样“道”才能够在心里面展现光明。“坐忘”就是我坐在这里休息,突然之间忘了我是谁。但是你说我忘了我是谁,那么又是谁在忘呢?这又是一个问题。所以,你还要把“忘”忘记,就好像一个人修行说我今天一定要“忘记自己”,结果坐在那儿拼命想“我要忘记自己”,到最后什么都忘记了,就是“忘记自己”四个字不能忘记,这样一来还是没有达到目标。

庄子倒不是要让我们真的忘记,一个人什么都忘就变成健忘症了。他要我们做到的是“忘适之适”,忘记舒适的舒适。庄子讲了一个寓言故事,他说古代有一位能工巧匠名叫工倕(倕为名,相传尧时被召,主理百工,故称工倕),他随手画一个圆圈,就完全合乎规矩。这是一种熟能生巧的例子。我记得我念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地理老师画世界各国的地图,完全不用看书,随手在黑板上一画,就把每个国家的地图统统画出来了。同学请教他,老师你怎么这么厉害,可以把各国地图都记在脑袋里,随手一画就画出来?老师笑一笑,说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能不会吗?他讲得很实在。这是你的本行,如果你不会,谁会呢?任何事情经过长期的练习,规矩内化为本能,做起事来就能水到渠成,甚至巧夺天工。

庄子说,工倕之所以有这样的技艺,是因为他“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手指顺着外物变化而不必思考计算,所以他的心神专一而没有窒碍。这里的“灵台”就是指“心”而言,在此说它“一而不桎”,表示它也可能“不一而桎”,所以修养是必要的。接着庄子对“忘”这个字做了说明: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庄子·达生》)

忘了脚的存在,是鞋子造成的舒适;忘了腰的存在,是衣带造成的舒适;理智上忘了是非,是心造成的舒适;没有内在的变化,也没有外在的盲从,是一切事情恰到好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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