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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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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龙继续细声念咒。

冷不防——悬空的绳索,滑溜地向天际窜升起来。

“空、空海,他们要来了!”

逸势叫道。

一颗狗头已从大猴身上,爬到绒毯上了。

“唔。”

丹翁抬起腿,一脚将狗头踹出结界外。

“我、我也来帮忙。”

白乐天赶忙向前,用琵琶将爬进来的狗肚狗肠扫到外面。

“我也来,我也来帮忙!”

逸势也用脚把再度侵入的狗头踹出外面。

丽香和杨玉环依然端坐不动。

丽香坐在贵妃前面,作势保护。

玉莲则支起脚,瞪视着那群想要侵入的咒物。

“空海先生,我该怎么办?”

玉莲比预料中更镇定地问道。

“拿笔来——”空海吩咐。

“是。”

玉莲应了一声,伸手取来方才使用过的笔墨。

空海早自怀中掏出一张纸。

接过笔后,空海在纸上沙沙快写。

此时,朝天伸展的绳索,已升至高空彼方。

上头是一轮明月。

“我先上去。”白龙说。

“丽香,我一从上面示意,你马上带着杨玉环爬上来。”

“是、是。”丽香猛点头。

“你打算做什么?”

一边踹踢狗头,丹翁一边问道。

“从这儿逃走。”

白龙的双手已抓住绳索。

“什么?”

“我们先攀上去,随后你们也来。我和你之间的事,待逃离这儿之后,再解决吧——”

白龙的身子已攀升五、六尺之高。

兵俑也已逼近眼前。

若仅是狗头、蛇尸等咒物,跨桥而来的数量有限,或踢或扫,总还有办法应付。

但假如兵俑也侵入了的话——

“空海,还没好吗?”丹翁问。

划下此一结界的人是空海。

因此,若要将缺口再度封锁,空海是不二人选。

为了让空海有时间封住缺口,此刻,丹翁正拼命将狗头踹踢出去。

“好了。”

空海手上握住不知写有什么的纸张,站了起来。

是灵符——用来封锁结界缺口。

兵俑愈走愈近,正打算跨步上桥时,空海将手中的灵符放在大猴脚上,急促诵念咒语。

兵俑停了下来。

无法跨步走上桥。

即使数度尝试,仍然无法得逞。

不仅兵俑。

蛇尸、狗头等咒物,也都过不来了。

“空、空海,成功了——”

逸势瘫软了下来。

此时,天空某处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啊……”

随后,自天而降的是苦痛的呻吟声。

“你、你、你……”

空海和丹翁抬头仰望。

月亮高挂天际。

绳索笔直地窜向月空。

宛如自月亮上坠落,有东西沿着绳索掉了下来。

掉到绒毯上时,发出声响。

是人。

满身鲜血的白龙。

短剑刺中他的胸部中央。

“白龙大师!”

丽香奔到白龙跟前。

令人恐怖的声音再度从天际响起。

宛如蟾蜍的叫声。

咕呜。

咕呜。

咕呜。

咕呜。

原来不是蟾蜍叫声。

而是人的笑声。

某人在半空中冷笑着。

“我现在……”

低沉的话声自半空传来。

笑声再度响起。

咕呜。

咕呜。

咕呜。

咕呜。

笑声慢慢地白天逼近。

“那是?!”玉莲手指向绳索上方。

根本不需要手指,众人全看见了。

月光下,某人正沿着伸向天际的绳索走下来了。

慢慢、慢慢地,宛如星点般渺小的身影,愈变愈大。

那是人。

而且,那人并非手握绳索滑落而下。

他是沿着向天笔直伸展的绳索上,垂直走下来的。

那人脸孔正面朝下,仿佛一步步走在水平绳索之上,白天而降。

是个老人。

猫形般矮小的老人。

佝偻弯背,颈脖宛如木棍般细小。

头顶几已全秃,仅有少许白发纠结在耳朵四周。

老人须髯很长。

白发与下颚须髯,随风飘荡着。

他身上裹着褴褛的黑色道服。

老人以瘦削赤脚的脚趾攫抓住绳索,在月光下、暗夜中踩踏绳索而下。

老人身影愈来愈大——最后,踏落绒毯之上。

是个弯腰驼背,宛如蹲踞在地上的老人。

“好久不见了,丹龙……”

老人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丹翁的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发不出来。

他似乎知道老人是谁,嘴巴却说不出话。

“我是黄鹤……”老人说。

历经岁月风霜的老人。

八十岁——九十岁——不,看来早已超过百岁的老人。

“黄鹤师父。”

丹翁终于叫出老人名字。

“我们终于相见了……”

那老人——黄鹤回道。

〔七〕

“怎、怎么可能?”

丹翁仿佛舌头不灵光,无法好好说出话来。

空海也是头一回见到丹翁这样。

“您不是死、死了——”

“死了?”

黄鹤用沙哑的声音回问。

“你何时见过我的尸体?又在何处见过我的尸体?”

皮包骨模样的老人,露出数颗仅存的黄牙冷笑着。

“可是,您的年纪……”

“我的年纪?”

黄鹤的嘴唇往上吊,说:“年纪又怎样?超越岁月、时间和一切,才是方术之士。这是我的秘法。”

黄鹤自怀中取出一根长针。

月光之下,长针发出朦钝的光亮。

“那,您是使用那个秘术?”

“嗯。”黄鹤出声回答。

“那时,对玉环施行的秘术,我也用在自己身上。”

“尸解法……”

“没错。”黄鹤颔首。

昔日,黄鹤曾于杨玉环身上施行此法。

也就是让人吞下尸解丹,在后脑勺扎针,极度延缓人体生理作用的秘术。

“只、只不过……”

丹翁为之语塞了。

像是不知该如何问,而一时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您一人也可以办到?”

空海代丹翁问道。

“你是……”

黄鹤望向空海。

“吞下尸解丹、扎针,或许单独一人也能完成。不过,之后若想要醒转过来,则必须托人帮您拔针。”

“你也知道尸解法?”

“是的。”

“尊姓大名?”

“在下空海。”

“我听大猴提起。来自倭国的僧人,原来就是你?”

“是。”

“是来自晁衡故国的男子?”

“不空和尚圆寂那一年,我出生在倭国。”

“哦。是不空吗?这名字听来很是令人怀念。”

黄鹤缓缓地环顾四周。

此处是华清宫极其荒芜的庭院。

月光中,牡丹缭乱盛开。

宴会已准备完成,篝火正在燃烧。

围绕四周的,是一群奇形怪状的异物。

“我们曾群集此地。玄宗、玉环、晁衡、高力士、李白那家伙。还有不空也……”

黄鹤的眼睛来回逡巡,仿佛在舔舐着华清宫。

“每个、每个人虽然都居心叵测……”

说到此,黄鹤哽咽难言。

“却很华丽。”

“——”

“很华丽,而且,大家都活着。”

“——”

“如今,谁也不在了……”

黄鹤喃喃自语时,倒卧在地的自龙发出低沉的呻吟声。

“白龙……”丹翁走近说:“还活着。”

他抱起了白龙的头。

“我不会杀他……”黄鹤喃喃自语般说道。

“我们累积了许多话还没说。在说完话之前……”

丽香走近白龙身边,手按刺入白龙胸口的短剑,作势拔出。

“别拔!”黄鹤说。

“拔了,血流出来,死得更快。那把短剑可以止血……”

黄鹤冷笑道。

白龙终于睁开了双眼。

“黄鹤师父所说没错。反正命已不保,抢救也无济于事。”

白龙开口了。

仿如求救一般,丽香望向空海。

空海非摇头非点头地望着丽香,喃喃说道:“谨遵白龙大师所愿……”

丹翁将白龙的头部搁在自己膝上。

“继续吧。”白龙气若游丝地说道。

空海再度望向黄鹤。

“刚才你说,曾听大猴说过。”空海问。

“没错。”黄鹤答道。

“这么说来,大猴是……”

“我的仆人。”

“什么?!”

叫出声的,不只空海。

逸势、白乐天也同声惊呼。

“我啊,这五十年来,一直以尸解法沉睡……”

黄鹤用干枯的声音解释。

“每十年醒来一次。这回是第五次醒来。”

仿佛等待谁来问话,黄鹤环顾众人。

无人出声。

大家都在等待黄鹤继续说下去。

“我使弄人让自己醒来。靠着法术,操控那人。每过十年,他就会回到原地,从我沉睡的后脑拔出针来……”

黄鹤缓缓落座,继续说道:“拿酒来……”

玉莲递给黄鹤一个琉璃杯。

黄鹤用瘦削、枯枝般的手指,握住杯子。

玉莲斟上葡萄酒。

黄鹤把鼻子凑近,嗅闻葡萄酒的香气。

“真是香哪……”

举杯凑至唇边,黄鹤仰头一饮而尽。

松皱的喉头,喉结二度上下。

黄鹤将酒杯搁在绒毯,放开了手指。

“那人平时不知已被我操控,十年一到,他自然会想起。想起来时,就会回到我这儿,拔出针……”

“十年之间,万一那人死了呢?”空海问。

“那我大概会睡上一百年,干枯而死吧。若是那样,也就那样了。万一我暂眠的墓地崩坏倒塌,一样活不了。不过,我还是设法不让这样的事发生……”

“你下了什么工夫呢?”

“比方说,找个像大猴这样强壮的人来操控。暂居的墓地,也尽量挑选不会引入注目的地方。”

“——”

“比如说,此华清宫——”

“这里吗?”

“在骊山。”

黄鹤仿佛微微笑了一下。

“玄宗那家伙在玉环醒来时,为了暂时安置她,在骊山中建造了秘密行宫。”

“——”

“隐密的行宫地底,盖有石砌的密室。知道这回事的人,早在五十年前便都不在了。我便将它当作是沉眠之所。”

黄鹤再度拿起酒杯。

却没举杯饮用。

他手握酒杯,盯着深红色的酒看。

“这还需要些必备之物。”黄鹤说。

“必备之物?”

“就是血。”

“血?”

“沉眠时间长达十年,就算身体涂上再厚的油脂,水分也会散失。为了补充水分,也不得不补充食物。”

“——”

“唤醒我的人,便成为我醒来时的供品。”

“所以说——”

“醒来之后,我当场便杀了他,然后吸食他的鲜血。”

“什么?!”

“大约生活一年之后,我会继续寻找下一位受操控者,再睡十年。就这样反复进行。”

“但是,大猴呢?”空海问。

“你是说,我为何没吸大猴的血吗?”

“嗯。”

“因为另外有人先成了我的供品。”

“子英?!”

“没错。有个男人尾随大猴,于是我亲手杀了他,吸食他的血……”

玉莲惧怕得脸孔扭曲,手上的葡萄酒瓶不自觉竟坠落地面。

瓶酒溢流,在绒毯上不断扩散着。

“话虽如此,当我听到大猴说,众人会集华清宫时,还是吓了一大跳。我内心暗忖,那一刻难道终于来临了?”

“那一刻?”

“我们再度集首的时候。”

“——”

“就是为了此刻,我才苟活至今。为了此刻,我决定不死,要超越时空。结果来到这儿,竟然发现,啊,白龙和丹龙也都在——”

黄鹤没有继续喝酒,又将酒杯搁回绒毯上。

“玄宗是我杀的。”黄鹤说。

“玄宗的儿子肃宗,也是我杀的。”

“那高力士呢?”

追问的人是空海。

黄鹤望着空海的脸孔,问道:“你知道什么内情吗?”

“我读过高力士大人寄给晁衡大人的信。”

“喔——”

黄鹤叫出声来。

“你读了?你读过那封信了吗?”

“是的。”

“难怪你知道。那家伙在朗州病倒时,写了那封信。”

“此事也写在信中了。”

“我没对他下手。我只在一旁看着他,直到他过世——”

“送终之人有谁?”

“仅有月光和我。”

“——”

“那权倾一时的高力士,竟是我这逆贼黄鹤为他送终的。”

“喔……”

“而且,谁也没想到,我竞双手紧握那本应恨之入骨的男人的手……”

“——”

“那家伙,临死前对我说……”

黄鹤用沙哑、细小的声音说着。

谁也没有出声。

都在静待黄鹤下文。

“如幻似梦的……”

说到此,黄鹤哽咽不能言。

泪水潸潸而下。

“如幻似梦的一生……”

“——”

“当时,我本也打算一死。不过,高力士的死,却让我决定活下来。”

“为什么?”

“喔,不空转世,当时在此华清宫对玄宗一吐为快的不空转世了。倭国沙门哪,你问我为了什么?”

“是的。”

“我是为了一睹自己的幻梦的结局。”

“——”

“我想知道,丹龙啊、白龙啊,那时你们究竟为什么——”

黄鹤望向两人,继续说道:“究竟为什么要弃我而去?丹龙啊,难道你忘了,幼时被我拾回收养的抚育之恩?白龙啊,玉环到底变成怎样了?不问清楚这件事,我怎能甘心死去?我是那场梦想的最后幸存者。不问清此事,我怎么能死呢?我怎么能在还未目睹高力土的、玄宗的、安禄山的、杨国忠的、晁衡的,我们这一群人的幻梦结局时,就死去了呢——”

“师父……”

开口的是丹翁。

他早已泪流满面。

“您看!”

丹翁用眼光朝旁边示意。

月光之中,一名老妇站立着。

老妇在月光中伸出手来,指尖缓缓穿过半空。

牡丹之花。

老妇看似在盘旋起舞。

纤细的声音不知唱着什么歌。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是李白的《清平调词》。

“什么……”

黄鹤哽咽无声。

他凝视着那名老妇。

“难、难道、难道她是……”

黄鹤挺起身子。

“是玉环。”

丹翁说道。

〔八〕

“我们两人,我和白龙一直爱慕着玉环小姐……”

“什么?!”

“正因为这样,当时,我们三人才从华清宫逃走了。”

一边听着丹翁述说,黄鹤一边凝视在月光下起舞的杨玉环。

“当时,不空和尚为何而来,我们马上知道了。如果不空和尚全盘托出,我们的性命势将难保。我们当时如此判断。”

“没想到——”

“会抛弃师父逃走,全因为我们认为不能再让玉环小姐待在您身边了。玉环前半生,被您当作是道具操纵。她和寿王好不容易开始和睦相处时,因为您的算计,硬逼两人分手,好将玉环转投玄宗怀抱……”

“——”

“您大概不知道,当时玉环曾试图自杀——”

“什么?”

“她曾打算自尽。”丹翁说。

“是我们劝住她的……”

白龙细声接话说道。

“就算嫁给玄宗之后,她的内心也没有一天得到过自由……”

“——”

“然后,安禄山之乱时,又遭逢那样凄惨的处境。”

白龙边说边流泪。

“最后,玉环终于发疯了,发疯了……”

白龙的声音不停颤抖。

“发疯之后,她的灵魂终于恢复自由。事已至此,难道您还打算拿玉环当做什么道具吗——”

丹翁接下白龙的话,继续说道:“我们再也不能坐视玉环变成您的道具,所以才带着她,逃离了华清官。”

“不过,丹龙啊,后来你又为何逃走呢?”白龙奄奄一息地问:“玉环爱慕的人是你,不是我。她喜欢你。你应该知道吧——”

“——”

丹翁没有回答。

只是痛苦地缓缓摇头。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把玉环让给我。你把杨玉环让给了我,结果,却让我跌入了痛苦的深渊——”

“——”

“当时,我便想死。你知道的吧。”

“白龙……”

“我始终明白,玉环对你情有独钟。所以,我一直想死在你手下。你却遁逃走避了。留下我和玉环……”

白龙说到这里,猴脸老人——黄鹤出声了。

“且慢,丹龙、白龙……”

黄鹤抬起一半的身子继续往上抬。

“你、你们现在说的是什么?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您不都听到了吗?丹龙将玉环让给我,人跑了。所以,我和玉环一起踏上旅途……”

“旅途?我不是在问这件事。我是说,你们两人,白龙啊,玉环和你,你们已结为夫妻了?”

“当然……”白龙喃喃说道。

“发狂了似地与她结为夫妻了。即使每次共眠时,玉环都会呼唤丹龙的名字,我还是无法不与她结为夫妻。”

“这、这——”

黄鹤又跌坐在绒毯之上。

“你怎么、你怎么做出这种事……”

黄鹤全身发抖。

“您是什么意思?”丹翁问。

“呵呵……”

黄鹤低声笑了起来。

“呵呵呵、哈哈哈……”

黄鹤的笑声之中,有一股令人寒毛直竖的可怕意味。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

呵呵……

哈哈……

喀喀……

黄鹤笑个不停。

“这有什么可笑的呢?”白龙问。

“当然可笑,怎么能不笑——”

“——”

“哎,罢了,罢了。这都是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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