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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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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今天可以觐见皇上吗?”

惠果以低沉安稳的声音如此问王叔文。

〔六〕

王叔文现在的官职是翰林学士起居舍人。

工作内容为以文字记录皇帝的言谈。

早先他只是与皇太子对奕的棋手,如今却已贵为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了。

从官位看,起居舍人只是从六品,不算高官,可是,他的职务是记录皇帝的“言”。

与它相近的职位是起居郎,主司天子的政事及行动记载,也就是记录皇帝的“事”。

起居舍人、起居郎记录下的文字,日后便成为编纂正史的主要材料。

浏览中国历史时,从学术层面来看,那些记录便是“历史”,而所谓史书的编纂,则是国家事业。在世界史中,没有任何民族如同中国民族那般,将所有精力都花费在记载民族历史这一项工作之上。

因此,上述二者官位虽然不高,所扮演的角色却极为重要。

而且,起居舍人因为要记录皇帝的“言”,必须经常随侍身边。他和皇上说话的机会,自然远多于起居郎。

这时期,最接近顺宗皇帝的臣子,排第一的是女官午昭容(译注:“午”是姓氏,“昭容”为女官名,汉代开始设置,唐代列为“九嫔”之一,属正二品。)

其次是宦官李忠言。

再来是左散骑常侍王伾。

接着就是王叔文了。

《资治通鉴》记载,李忠言和午昭容,负责照料顺宗的生活起居,有关政治或人事的定夺,则落在王叔文和王伾身上。

和王叔文一样,王伾早先不过是太子李诵的艺事导师,教授李诵书法。德宗死后,李诵登基成为顺宗皇帝,王伾如同奕棋导师王叔文,也被拔擢重用。

去年——也就是空海入唐的贞元二十年八月,李诵中风病倒了。

目前总算恢复了一些,身体却还无法自由使唤,左手几乎无法动弹。

虽然能用言语表达,可是口齿并不灵活。

王伾是吴人。

他说的是吴语——也就是今天的上海话。当时吴语是一种方言,他常因口音而遭人讪笑。

个子矮小,而且其貌不扬。

自然而然,也就精于笔谈了。

也可以说,病倒的李诵正是看中他的笔谈之才。

不过,实际研拟新政策的,却是翰林学士王叔文所属的翰林院。

换句话说,王叔文是掌握大唐王朝实权之人。

不论是王伾、李忠言或午昭容,他们都只是中介角色,负责将王叔文的意见传达给皇上。

王叔文曾下令废止恶名在外的宫市,也罢免过相当于首都市长的长安京兆尹李实。

王叔文想做的,正是如同决堤洪流一般,浩浩荡荡顺流而下地彻底改革大唐王朝。

《资治通鉴》上有这样的记载:

〖叔文颇任事自许,微知文义,好言事。〗

他是个很有自信、有学问且辩才无碍之人。

这个王叔文在午后,陪同惠果来到了紫宸殿。

〔七〕

顺宗皇帝躺卧在四周都是丝绢帷幕的寝台上。

上半身不能自由移动,口齿也不清晰,加上最近的怪事,确实身心交瘁。

地板上铺着胡国地毯,窗口也垂挂着丝绸布幔。

紫檀木桌上,搁着一只美玉与玛瑙镶成的凤凰。

一座雕工精细的象牙——上面镂刻着神仙国图案。描绘自古知名仙人羽化成仙后所在的国度。

胡国壶具、南海贝壳、黄金佛像。

盛装水银的水盘之上,有一只黄金打造的乌龟泅泳其间。这是由被视为长生不老仙药的水银,和象征长寿的乌龟组合而成。

极尽奢侈的寝宫。

寝宫正中央,就是寝台。此刻,顺宗皇帝单独躺卧其上。

帷幕上扬,隐隐可见顺宗的身影。

站在寝台旁的人,是宦官李忠言。

“惠果大师、王叔文大人觐见皇上。”

带路的女官低声通报后,随即安静退下。

王叔文和惠果缓步走进寝宫。

宫外有几名士兵守卫着,里面只剩王叔文、惠果、李忠言和顺宗皇帝四人。

之前已先行通报惠果入宫之事。

“臣已将惠果大师带来。”

王叔文在入口处停下脚步,恭敬禀报。

“好……”顺宗皇帝不太灵活地说道。

病倒以来,顺宗只能以简短话语应对。一旦对方无法领会他的意思,顺宗便心情大坏。

在这情形下说“好”,是表示来人可以靠近。

王叔文向惠果示意,两人往前走近。

“皇上龙体无恙?”

停下脚步,王叔文问李忠言。

李忠言恭敬行礼后,说:

“皇上的心情……”

王叔文重新转向顺宗。

“叔文啊……”顺宗以不灵活的舌头,结巴说道。

“臣在。”

“做得太过火了。”顺宗说。

王叔文立刻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顺宗的意思是说,皇位更替后改革做得太急促了。

“是——”王叔文沉默地低下头。

“做得太急了,不是吗?”顺宗重复说了一遍。又说:

“应该很恨吧……”

这意思是指,那些因改革而被罢黜贬谪之人。

“尤其是李实……”

李实是前皇帝德宗时代——也就是两个月前的长安京兆尹。

他是荼毒百姓、横行长安、渎职收贿的中心人物。

可以说,李实是改革派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陆淳、吕温、李景俭、韦执谊等人的死对头。

李实深得德宗宠幸,所以拥有莫大权力,正是在李实的威名下,五坊小儿才会进行榨取、残暴之事。

为政猛暴。

《旧唐书》留下如此记载。

他是虐政之主,大量屠杀阻碍他或看不顺眼的人。

德宗一死,李实权力尽失,新取得权力的王叔文等人将他罢黜,贬到通州。

他在通州的位阶是正六品。与京兆尹从三品相较,算是重大降级。

这是迟早会被“赐死”的左迁。

李实的党羽宫市及五坊小儿中,有不少人因恶行暴露而被诛杀。

唐朝子民为此改革莫不鼓掌大叫快哉。

“即使在‘谅暗’之中,李实杀害之人不下数十。”王叔文压低声音说道。

所谓“谅暗”,是指皇帝驾崩之后举国服丧期间。

在这期间,杀人被视为重大罪行,一律死刑处罚。

想到此事,有关李实的人事处置,一点也不出人意表。

“李实失势,百姓欣喜雀跃。”

“我明白。”顺宗答道:

“朕所说的,不管是李实或被诛杀之人,大概都很怨恨朕……”

“当有可能。”王叔文斟字酌句答道。

“是他们这些人做的吗?”顺宗问。

顺宗是以大家都知道宫内所发生的怪事为前提,而说出这句话。

顺宗想问的是,自己周遭净发生些不吉祥之事,难道这是因改革而遭诛杀者,或李实党羽所为?

“是谁对朕施咒?”顺宗又问道。

“这事暂且……”

出声的是一直默默聆听顺宗和王叔文谈话的惠果。他跨前一步,低下头说道:

“贫僧惠果。”

“喔,是惠果阿阇梨啊……”

“是。”

“你终于来了……”

顺宗从寝台抬起上半身。

李忠言拿来两个丝枕塞在顺宗背下。

顺宗以撑起上半身的姿势,环视众人。

面容憔悴不堪。

因左半身无法行动,连表情也显得僵硬。

他的左半边脸也无法动弹。

脸颊凹陷,肤色干涩而苍白。

虽然包裹在金银丝线刺绣而成的华丽衣裳里,其精气尽失的身躯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眼眸暗淡无光。

乍见之下,不由得令人错愕,这是帝王之尊吗?

怎会如此虚弱。

眼前是皱纹浮现,宛如即将死去的病人。

四十岁上下。

未老先衰,完全是一副老人模样了。

“惠果啊,你怎么看这事呢?”顺宗问。

〔八〕

“皇上,您是指,施咒的人是否是为被整肃而心怀恨意的人吗?”

“是的……”

“这也不无可能,不过,我认为还有更深一层的根源。”

“惠果,你是否得知什么?”

顺宗的问话,让惠果痛苦地闭上双眼:

“是——”颔首答后,再度睁开双眼。

“你知道些什么?”

“这个……”

“说吧。”

“目前不过是我的想象,现在说出来,恐怕皇上会因此心烦。”

“想象的也罢,说吧。这是我自身的事。”顺宗不太灵活地说道。

不知是否因为兴奋,他全身竟微微颤抖起来。

“明白了。今天来觐见皇上,贫僧早有觉悟,要将这件事说出来。不过,在说之前,我能否先确认一件事?确认过后就可说出来了。”

“你想确认什么?”

“我想确认的是,是否真的有人向皇上施咒。”

“噢……”

“假如没有的话,那我即将要说的事,皇上就当它是笑谈吧。”

“如果真有人施咒,那又如何?”

“那皇上就当它是大唐的秘密,请用心倾听。”

“秘密?”

“是的。贫僧也非全盘知情,并无把握说得条理分明,总之,请听我陈述。”

“此事旁人可知情?叔文啊,你听说过吗?”顺宗将视线投向王叔文。

“不,臣未曾听闻。”

王叔文额上冒出细微汗滴,行礼致意。

“贫僧从未向旁人提过此事。惟一知情者,是贫僧师父不空阿阇梨。不过,不空师父也和其他人一样,已入鬼籍——”

“已入鬼籍?”

“如玄宗皇帝、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

“这……”顺宗低呼出声:

“这……”

惠果说的,是如此出人意表的名字。

“距离今日,那已是五十年前的往事,包括其他人,应该都已作古——”

“为何说是‘应该’?”

“是的。如果还有依然健在者,那么,该人可能就是今日令皇上烦忧的施咒者了……”

“你是说,有人施咒?”

“这正是我讲述事件之前必须确认的事。”

“能确认吗?”

“能。”

“如何确认?”

“可以取皇上一根头发吗?”

“朕的头发?”

“是的。”

“要做什么?”

“人的头发一向对咒术敏感,要向某人施咒时,只要利用头发,效果可以倍增。而被施咒者,其头发也一定会受到咒术影响。这就是我现在要确认的事。”

“朕准可。要拔十根、二十根都随你。这太容易了。”

“是。”惠果颔首继续问:

“可以靠近皇上吗?”

“无妨。”顺宗答道。

惠果走近顺宗寝台,停住脚步。

“皇上,请将头靠向这边。”

“唔。”顺宗语毕,将头靠向惠果那侧。

“失礼了。”

惠果伸出双手。左手轻托顺宗的头侧,以右手拇指、食指夹住一根黑发。

“要拔了。”

惠果拉回手指,从顺宗头上拔下一根头发。

他以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这根毛发,往后退了几步。

接着,惠果走到紫檀木桌前,将放在桌上的那只玉制凤凰挪开。

他将左手伸进怀里,取出一尊可搁在手掌上的佛像。那是一尊黄金打造的小佛像。

开屏的孔雀上,安座一尊明王。

原来是佛教尊神孔雀明王像。

“看不清楚。朕也想看一看。”顺宗在寝台上说。

王叔文和李忠言闻言,两人合力将紫檀木桌搬到寝台边,方便顺宗观看。

因李忠言将凤凰像撤下,桌上仅剩下黄澄澄的孔雀明王独坐着。

擦拭净亮的桌面上,映照出黄金色的明王尊像。

“此佛像搁在我每日诵经的房内。在我之前,是不空师父诵经——”惠果以手示意黄金打造的佛像,如此说明:

“这尊佛像是不空阿阇梨自天竺带回来的。”

“用佛像做什么?”

“先把皇上的头发,搁在佛像前,然后开始诵念孔雀明王真言。”

“喔……”

“如果皇上没被施咒,头发就不会起变化。”

“如果被施咒了呢?”

“毛发会移动。”

“移动?”

“是的。如果毛发受到恶念或诅咒的影响,便会因为想远离佛像而移动。”

“当真?”

“确然。不过,由于毛发极为细微,所以当我开始诵念真言时,任何人都请不要动。人一动,会扰乱房内空气,使这根毛发移动。为了避免混淆,请大家都不要动。同样地,也请不要热心探看桌面,或大力呼吸。这事得先和大家说明白。”

“明白了。”顺宗一本正经地点头。

孔雀明王原是天竺——印度本地的神祇。

孔雀这种鸟类,能吃毒蛇、毒虫,乃以这种能力的象征而被崇拜。

因此,孔雀明王是以具有驱逐象征恶鬼、恶魔的毒蛇及毒虫的能力,而被引入佛教,成为尊神之一。

“那么——”

惠果将手中头发,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

双手结了个象征孔雀明王的手印之后,便开始低声缓诵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念的是孔雀明王咒。

谟曩悉。谟曩悉。摩诃谟曩悉。阿多拔他。阿伽多拔他。摩怯他。努摩伽怩。摩怯娑怩……

正当诵念真言时——

“喔……”出声的是王叔文。

“看哪。”

搁在紫檀木桌上的头发动了。

毛发扭动身子般细微地震动了一下。那动作,似乎要远离黄金孔雀明王像一般。

并非因人的气息或风的吹拂而动。

虽然极其微弱,却的确像是出于自我意志般地震动了。

唵。摩庚·迦兰帝。娑·贺。

随着惠果持续诵念真言,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毛发震动愈来愈大。像一条细长小蛇欲远离火焰般,在紫檀木桌上扭摆,明显地蜿蜒爬行。

“唔——”诵念真言中,见到这景象的惠果也脱口而说:

“没想到如此严重——”

他大概也没料到毛发的反应如此激烈。

肯定是极强大的咒力在作祟。

让顺宗看到这一幕,惠果瞬间闪现后悔的表情,随即又继续诵念真言。

这时,毛发有如在铁板上烘烤,在桌面上蠕动起来。

正在观看之时,更令人更惊悚的景象,再度映入众人眼帘。

本欲逃离的毛发,像是突然改变意志,想要挑衅金身孔雀明王,开始朝佛像挺近。

宛如毒蛇扬起镰刀形的头部,毛发在桌面蛇行,还缠绕金身孔雀明王,用力紧勒。

“啊?!”王叔文吓得手脚瘫软。脸上露出深度的恐惧。

此时——

缠绕在金身孔雀明王像的毛发,突然发出噗哧声响,冒出蓝色火焰燃烧了起来。

不过是剎那之间的事情。

毛发一下子燃烧净尽,化成一缕白烟。

众人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没想到……”

惠果也只能如此喃喃自语。

顺宗皇帝则瞪大眼睛,牙齿直打哆嗦,全身颤动。

“我,我……”顺宗说:

“我将会怎样呢?”

第二十六章 咒法宫

〔一〕

四月——

空海忙得不可开交。

他正忙着准备正式进入青龙寺。

所谓准备,是指外语。

梵语和梵文——也就是印度语。

天竺的语言。

在日本时,空海已经学会梵文。不过,那毕竟是从天竺经由唐国再渡海到日本的。不够充分。

倘若要将密教大法带回日本,必须先井然有序地学会天竺的语言——Sanskrit,也就是梵语。

因为若要将密教归为己有,相对于显教,更需要深入理解梵语。

对于唐语,空海已经比一般唐人精通。梵语也大致学会了。若想在日本用来传承显教,已很够用。不过,密教是新兴佛法,光靠唐语理解,仍然十分困难。因此,学习梵语便不可或缺。譬如,唐语所说的“涅槃”,在梵语,是指烦恼“消除”了的状态。“涅槃”其实是用唐语音译过来的词。然而,在天竺,其本意却指“熄灭”火焰。

“消除”和“熄灭”,意义大不相同。

在日本,“涅槃”被诠释为灭度、寂灭的意思,这和添加了个人意志及行动的词汇,譬如(以自我意志)“消除”烦恼火焰的唐语译词,二者意义完全不同。

如此,若不将这些成为佛教名词之前的天竺语本意,消化为自己的知识,进入青龙寺之后,恐怕还得从学习梵语开始。

空海打算在进入青龙寺之前,先将天竺语完全溶化于自身内部。

毕竟空海的语言能力,异于常人。

空海已向西明寺的志明和尚,还有大猴,学习了天竺语。

一般口语,他已说得和大猴一样好。佛教的专业部分,他的程度也已凌驾志明。

连大猴都曾说出这样赞叹的话:

“空海先生,您前世莫非是天竺人?”

志明对于空海快速的吸收能力,更是惊奇不已。

说到对于佛教知识或思考方式,空海比志明更有深度。

志明学习天竺语,是拜天竺东渡来唐的婆罗门为师。志明现在则教空海天竺语。

志明对于空海领悟力之快,曾惊叹得说出:

“这位师父,您真的是倭国人吗?”

正因为本身也是僧侣,同时也是知识分子,所以志明深知必须耗费多少时间及心力,才能具有自己的天竺语能力,所以,他完全能够理解空海的不凡成就。

有一段时日了,柳宗元那儿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之前所言,安倍仲麻吕的第二封信,到底有没有?他应该已问过他的母亲。

若真有其信,应该立见分晓;如果没有,也应该很快有答案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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