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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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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其实,家母的亲戚当中,有一位晁衡大人的亲近之人。”

柳宗元坐正身子,伸直背脊后,如此说道。

他的脸颊显得有点僵硬。

逸势也跟着换了坐姿,同样伸直背脊。

只有空海的姿势始终不变。

从一开始,他便挺直上半身,姿态自然。

时间似乎将近中午了。

“她名叫白铃,据说负责照料晁衡大人的种种生活琐事。”

“你是说,晁衡大人身边有名女子在照顾他?”

“没错,就我所知应是如此。”

“然后呢?”

“白铃大约比晁衡大人年轻十岁。大历五年(公元七七○年),晁衡大人七十岁过世时,她还随侍在侧。”

“喔。”空海催促般地点了点头。

“晁衡大人死后,白铃一手打理身家财物,除了留下几件遗物,大多数的物品、宅邸或其他家当,全交给别人了。”

“——”

“白铃所留下的,都是晁衡大人生前的书信文字。其中——”

“包括晁衡大人寄给李白,用倭文写成的那封信?”空海问。

“没错,但不仅止于此。”

“怎么说呢?”

“信不只一封,似乎还有另一封。”

“似乎?”

“家母是这样对我说的。”

“可以再解释一下吗?”

“是的,照顺序说比较容易懂吧。”

柳宗元再度探出身子。他望着空海说:

“晁衡大人死后,白铃便寄住在家母外家。”

“原来如此。”

“白铃几乎不谈晁衡大人,某次兴致高昂,很罕见地对着当时还年轻的家母,说了好一会晁衡大人的事。”

“唔。”

“据说白铃是在安史之乱时,与追随玄宗太上皇走避蜀地的晁衡大人相识的。就在她提起这事时,似乎想起了什么,拿出晁衡大人从未示人的书信给家母看。”

“那信还在吗?”逸势问。

“应该还在家母外家。我从那些书信当中,找到了这封倭文信——”

“有机会的话,务必让我拜读。”

逸势语带好奇地说,又征求同意般望向空海:

“你也想看吧?空海……”

“的确——”空海简短答道。

“白铃出示晁衡大人书信时,老夫人看过这封信吗?”

“是的。白铃一封一封取出,并加以解释,最后才拿出这封信。她说,她也不知道到底写些什么。”柳宗元说。

“不知道?”

“信上是写了文字,但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完全不晓得——”

“这样看来,白铃或许也不知道那信上的文字是倭文?”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也不是完全看不懂,多少应该还懂一些——”

“老夫人如何判断呢?”

“家母说,白铃虽看不懂,但也并非完全不懂……”

“为什么?”

“看这封信时,白铃说了一些话。”

“什么话?”

“家母说,她曾把信打开来看。果然就像你所见,是用倭文写的。当然她看不懂,不过,有些字倒是认得。”

“哪些字?”

“例如杨玉环、玄宗皇帝、长安等人名和专有名词。”

“原来如此——”

“家母对我说,她虽能理解信文写了哪些人的事,至于是有关这些人的什么事,她就不清楚了。”

仿佛想起了当时的情境,柳宗元目光飘向远方,继续说道:

“当时白铃还对家母说了一些话——”

“先前你提过。”

“家母说,白铃是这么说的——”

柳宗元暂且停下话,望向空海和逸势,学起母亲说话神情说:

“信中到底写些什么,我不清楚。不过,有件事我倒是非常清楚。我知道信中写的跟哪件事有关……”柳宗元继续说下去:

“家母问白铃,是什么事?结果,白铃望向家母——”

柳宗元将双手放在自己膝上,以女人声音道:

“这里头写了晁衡大人此生惟一迷恋的某位女人的事……”

“迷恋的女人?”

“是的。”

“可是,信里出现的女人,只有一位——”

逸势小心翼翼地问道。

“杨玉环——”空海清楚地说出那名字。

“正是贵妃殿下。”柳宗元说。

“所以说,晁衡大人此生惟一迷恋的女人,就是杨贵妃——”逸势道。

“也可以这么说。”

柳宗元讲完后,嘴唇紧闭。

“呼——”地一声,逸势吐出积在胸中的大气。

“我也是女人,所以理解这种事——白铃当时是这么说的。”柳宗元说。

“可是,我们所读到的这封信,字里行间却没透露这样的讯息——”

“我先前不是提到还有一封信?”

“什么意思?”

“据说,那时白铃给家母看的,是两卷信。”

“什么?”逸势大叫。

“另一封信在哪里?”空海问。

“不知道。”

“不知道?”

“是。”

“这封信,您是如何到手的?”

“白铃死后,她的遗物留在家母外家。其中一封,就是晁衡大人的信,另一封却怎么也找不到。”

“到底怎么回事?”

“可能是混乱中失散了,也可能还留在某处——”

“或许在白铃生前已经交给谁了,也或许处理掉了——”

“处理掉了?”

“譬如烧成灰烬——”

“烧了?”

“白铃视晁衡为自己的丈夫,他却在信里写着他所惟一深爱的女人,我想,她大概会付诸一炬——”

“很有可能。”柳宗元点点头。

“也或许被偷了——”空海又说。

“总之,我们在这里猜测也没用。我会和家母联络,让她再找找看。”

“老夫人还健康吧。”

“是的。虽然不比从前,但现在还是精力十足地外出走动。”

“老人家贵庚?”

“今年五十有七。”

“有机会的话,我能否拜见老夫人,向她请教一些事?”

“需要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安排。”

“若始终没找到那信的话,请务必安排我晋见老人家——”空海说。

“喔,当然没问题。”

柳宗元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五章 惠果

〔一〕

身体很热。

像是在无油、无水的锅内,哗啦啦地干炒。

想用冷水润喉,身体却无法动弹。粘稠的汗水像水蛭般,自毛孔中爬出,遍布肌肤。

他知道自己生病了。

身体内部并没有这种不快感。但或许自己的心、肝等五脏六腑,早已开始腐烂了。

呼吸之间,仿佛也能嗅闻到内脏腐朽的臭味。年逾六十的肉体,大概都会如此吧。

这世间,没有能够永恒停驻的事物——

他深知这一道理。

肉身会逐渐衰萎,以至机能丧失,这是宇宙不变的真理。

有形的事物终归寂灭——

那种寂灭,如今也应验到自己身上罢了。

这躯体,大概再也撑不了几年了。

对于死亡这种现象,他毫无恐惧。

他已经理解,众多有情,均是以“个体”自宇宙出生,而那一“个体”,最终也将回归宇宙。所谓死亡,不过是回归宇宙的一项仪式而已。

至今为止,众多“个体”及众多生命持续反复这项仪式,如今自己也参与其中了——仅此而已。

惠果这般想着。

若说尚有憾事,就是还没有找到适当传人,将自身钻研的胎藏界、金刚界这两部密教大法延续下去,却就此往生了。

说是执着,的确是执着。

深夜——

惠果正在睡觉。

熟睡之中,他可以意识到自己那正在睡觉的肉身,也能感知那肉身所感觉的温度。温度并非来自肉身之外,而是自体所衍生出来的温度和腐臭。

他意识清晰地认知这一点。

在这种状态之中,以具有意识的心眼,观照自己肉身的温度及腐臭时,就好像置身于梦中。有如在梦中冷静观察自身行动的另一个自己,现在的自己,正在观照自己的肉体,以及那肉体所感觉出的温度、所释放出的腐臭。

这么说来,这可真是一场梦吗?

难道还有另一个我,正梦见在睡梦中冷静凝视自己肉体和意识的自己?

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混乱意识。

惠果正在享受这种混乱。

突然——

惠果耳边响起细微声音。

“惠果啊……”

那声音呼唤着。

“惠果啊……”

是耳边响起的声音,抑或直接响自心底的声音?那声音太微弱了,以至无法辨识。

“惠果啊……”

那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是什么人呢?

谁?为什么呼唤我?

再说,那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到底何时挨近至如此距离?

啊,是那个吗?

那个腐朽的臭味。

先前的腐臭——自己所认为的腐臭,正承载着某人的意识,潜入自己内部来了。

不,也许是对方化身为腐臭,逐渐挨近自己。对方化身为腐臭,再宛如从自己体内衍生,无声无息地潜入自己的意识深处。

“你过来……”声音说。

过来?

“去哪里?”惠果不由自主地在梦里响应。

不行。

惠果的梦意识又如此暗忖。

倘若响应幻觉或幻听——尤其是由某人刻意操弄的幻觉、幻听,响应的人便会渐入其法术而不可自拔。

可是——

一旦拒绝,对方或许就不再呼唤自己了。

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这青龙寺——而且是吾人惠果的房间,以妖术对自己故弄玄虚——

这倒有趣。惠果心想。

“是谁?”惠果问。

“喔……”

对方开心大声说道:

“我是此现象界的统一者,至高无上者——”

所谓现象界,换句话说,是人或生命出生、活着、死亡的世界。事物生灭、变化的世界。也就是这个宇宙。

“至高无上者啊——”惠果唤道:

“该去何处呢?”

“首先,起来,先起来吧。”

惠果依言起身,离开床铺站了起来。

裸足触及冰冷的地板。

“过来。”声音说。

惠果朝声音方向走去。

裸足踩在地板,没入夜气之中——

夜气冷冽。

虽说春天已近,夜犹寒冷,且结上一层薄霜。

踩在冰块般的石板路,惠果走在廊下。

“过来啊……”

他往正殿走去。

苍白的月光,自屋顶斜照到屋檐下。

月光映聚惠果脚下,呈现一片青色。

正殿大门被打开,往内走去——

里面点了一盏、两盏灯火。

正面是黄金打造的大日如来座像。

座高约有常人一倍。

佛像左手拇指弯曲,握入左手间,食指直立——而那食指又握住拇指,也就是四指握拇指于掌中的金刚拳。

金刚拳又名智拳印,是大日如来的法界定印。

大日如来——

梵语Mahavairocana,音译成汉字,便是“摩诃毗卢遮那”。

这宇宙的根本原理、真理,均以“大日如来”的佛号称谓。不同于释迦牟尼佛,是一种象征代表,是本来不具肉身的佛。

大殿中心,有一座八叶莲花台座,如来安坐在那儿。

诸佛端坐如来像四周,大殿的东西南北四隅,又配置有守护四方位的尊神。

东方持国天。

西方广目天。

南方增长天。

北方多闻天。

正殿暗处,诸佛、尊神栩栩如生,在灯火映照中摇晃着。

大日如来的金黄色肌肤,透着灯火红光,将四周的黑暗染成一片金黄。

所有诸佛、尊神在黑暗中,艳丽地呼吸着其金黄色泽。

“惠果,你来了?”

大日如来嘴唇蠕动,低声说道。

“原来是您?”惠果问。

“一点没错,呼唤你的正是大日如来。”

“有何要事呢?”

“惠果啊,别急。”

大日如来松开智拳印,将双手搁在膝上。

“德宗死了……”

如来激活金黄色的嘴唇,说道。

“是的。”

“那是我做的。”

“是您?”

“没错。因为那男人活太久了。”

“这——”

“接下来是永贞皇帝。”(译注:永贞皇帝即继德宗之位的太子李诵,“永贞”为其年号,生前使用。“顺宗”为其死后的庙号,后人称之。)

“您也打算杀死皇上?”

“这不奇怪。世间生灭,全操在摩诃毗卢遮那的手掌上……”

大日如来所言正确无误。

大日如来是左右这宇宙的真理。倘若如此,这世间一切事物,不论人的生死,草木、虫兽的生死,可说都在大日如来的掌握之中。

“我会杀他。你试着守护他吧。”

大日如来竖起单膝,徐徐站起。

一瞬之间,四周安坐的诸佛、尊神也跟着站起,本来站立的则全部高举双手,齐声呐喊。

“试着守护吧!”

持国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广目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增长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多闻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试着守护吧!”

“试着守护吧!”

“试着守护吧!”

诸佛、尊神高举双手,两脚踏地作声,高声咯咯嗤笑。

大日如来压在惠果头顶,张开血盆大口狞笑。

惠果若无其事地面向大日如来微笑。

长长的白眉之下,愉悦地眯起双眼。

“如来大人,您可以现身了吧?”

惠果仰望大日如来,开始诵念真言。

曩谟母驮野。曩谟达么野。曩谟僧伽野。曩谟苏甘韈啰。拿嚩婆萨写……

这是孔雀明王咒——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低声诵念完孔雀明王真言之时,大日如来依旧默默安坐,并未起身,始终握着智拳印。

诸佛、尊神也端坐原位,或站在原处。一切如故。

冰冷寂静的黑暗中,诸佛、尊神均静默地环绕在大日如来四周。

惟有两盏不知谁点燃的烛火,在烛台上幽幽摇曳。

两支烛火之间——大日如来之前,出现了一个黑影。

大日如来前设有护摩坛,前侧有一供人安坐的台座。那台座上正坐着一个人。

若是平常,那是惠果的位置。隔着护摩坛,面向大日如来而坐。这才是正规坐法。

可是,那人影却背对大日如来,面向惠果而坐。

黑黝黝的端坐身影——

宛如剎那间溶化了的黑暗,盘踞其处。

咯。

咯。

咯。

咯。

黑影坐处传出了低声嗤笑。

“惠果,你在消灾吗?”影子说。

“你……”

“久违了……”

“原来你还活着?”

“当然。”影子回答:

“不过,你的日子也不多了。比我年少的你,竟然要先走了——”

“凡事都是天命……”

“你觉得如何?”影子问道。

“什么如何?”

“刚刚所说的事。”

“——”

“我是说真的——”

“你……”

“我要杀掉永贞皇帝。”

“什么?”

“如何?这可是久违了的咒术大战。你用密教的法力,试试看能否救皇帝一命。”

“那,德宗皇帝是——”

“没错,正是我用法术咒死的。”

“即使你不出手,他也会死的……”

“咯、咯、咯……”影子嗤笑道:

“永贞之后,是下一个皇帝,再来是下下一个皇帝……”

“为何要如此做?”

“我希望大唐王朝完全灭亡。”

“什么?!”

“不过是几十年前的旧事重演罢了。总之,丹龙终究也会参与这场斗法吧——”

“丹龙……”

“即使你不愿意,永贞皇帝那儿,迟早也会派人来求你,要求你保护。到时候,你能拒绝吗?”影子继续说道:

“前次是不空,这次换你上场了,惠果——”

〔二〕

“白龙啊……”

惠果呼唤那影子。

“白龙啊。”

“喔。”影子答道。

不知是否多心,影子看似朝惠果靠近过来。

“你呼唤的名字真叫我怀念哪。”

“至今为止,你都在哪里?”

惠果问,影子却没作声。

呵呵——

只响起低微笑声。

“吾师黄鹤已西归,你的师父不空也已不在人世了……”

“——”

“惠果啊。和你初相见,是什么时候啊?”

“至德二年。”

“四十八年前了。”

“地点是骊山华清宫。”

“诚然。”

“我随不空师父前往。”

“当时你多大?”

“十二岁。”

“这样年少……”

影子感慨地自言自语。

“我们彼此都……”

惠果也以怀念的声调喃喃自语:

“我本来认为刘云樵宅邸的妖猫、徐文强的棉花田事件,都和至德二年的那件事有关,看来,的确是有关联了?”

“嗯。”

“若是如此,青龙寺也脱离不了干系了。”

“确然……”

“为什么你要如此做?”惠果问。

然而,影子并无响应。

一阵长长的沉默。

“那件事不是已经全部结束了?”

“不。”影子答道:

“没有,还没结束。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低哑的声音,仿佛泥水煮沸一般。

“你还怨恨?”

“当然……”

声音听似叹息,又像故意慢慢地吐出胸中的激动情绪。

咯喔喔喔。

影子呻吟着。

声音充满了哀痛。

惠果以为影子在哭泣。

不久,那声音变成不可思议的低沉响音。

咯。

咯。

咯。

咯。

不知何时,声音又转成低静的笑声。

喀。

喀。

喀。

喀。

影子笑了起来。

然而,在惠果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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