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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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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没错。”

“所以啊,逸势,并非刀可怕。当你觉得可怕时,是因为拿刀人的根性,令你感到可怕。你怕的不是刀本身——”

“原来如此——”

“这和植瓜术道理相同。植瓜术本身和刀一样。人们不必对植瓜术感到恐怖。该担心的是,到底是谁拥有那把刀或拥有那法术。”空海说。

“嗯。”

“逸势,你放心吧。你根本无须对我害怕——”

空海面带微笑,轻轻拍了拍逸势的肩膀。

就在此时,远远传来呼唤声。

〔六〕

“请问,师父——”

是男人的声音。

空海与逸势转身望向出声之处。

该处站着个男人。他长得一副正直坚毅的模样。

男人一边微笑一边走近两人。

“原来真相如此。太令人惊讶了。我看到了飞上天的蛇,以及放进袖口的蛇,到底哪只才是真蛇?我可想了好一会儿。”

“两只都看见了?”

“不错。您刚刚所做的事,真让人一扫心头闷气啊。五坊小儿的行径,我早已忍无可忍了。”说毕,他慌慌张张地行礼道:“真是失礼,在下还没自我介绍。敝人名叫子厚。”

“在下空海。”

“在下橘逸势。”

空海与逸势也报上名来。

“大名听来很陌生。两位是唐国人吗?”

“不。敝人是倭国的留学僧。”

“我也来自倭国,是来学习儒学的留学生。”

两人一前一后回答。

“空海先生唐语说得很好。”

“不,要像贵国人那样流畅,还差得远呢。”

“此事姑且不提,方才你们不是在找吃的吗?”

“是啊。不过没吃成。”

“若是如此,前面有间酒楼,是我的友人所开设。我们就在那儿一道吃顿饭如何——”

空海与逸势应邀,随同子厚走进“青山酒楼”。

在这家店里,空海与子厚展开了对话。

“空海先生,您怎么看现今唐国的政治?”子厚问。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那我这样问好了。您觉得这国家的百姓幸福吗?”

“这也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比起我住过的倭国,唐国——不,长安城可说先进许多了。以倭国生活水准来看此地,百姓多半很富裕。拿贵族来说,长安贵族和倭国贵族,其奢华程度简直难以相提并论。不过——”

“不过,生活水准高跟是否幸福,那又是两回事了。”

“没错。”

“现在唐国百姓正处于疲弊之际。百姓苦于沉重赋税,贵族依旧是贵族,他们只求明哲保身,自谋出路,根本无暇顾及老百姓。”

“是的。”

“我一直在想,大唐盛世是否已过去了。如今只剩洛阳和长安,仍残留华丽的气息。可是,实情却如您刚才所见到的景象一样。”

子厚用字遣词,似乎理智胜于情感。

然而,他那理智的内面,却又隐含着某种苦闷的情感。

“如果有机会……”子厚说。

“机会吗?”

“对。我想,如果有那样的机会,我可以让这国家比现在好一点,或许只能稍好而已,但比起现在,百姓应该可以更容易安居乐业一些。至少,若有机会能为此事全力以赴,我一定会满怀欣喜,奉献出我这条命——”

几杯酒下肚,略显多话的子厚,倾吐满腔热情地说道。

“如果有机会——”

空海、逸势与子厚交谈了好一阵子,有时讨论唐国时事,有时谈诗说文,也提到了倭国的种种。

趁着酒兴大发,他们呼喊店家拿出砚、墨,准备纸、笔,子厚一挥而就地写起诗来。空海也和诗回赠。逸势见状,竟也罕见地拿起笔,绞尽脑汁地作起诗来了。

〖倭国一片云〗

他以此句起首,以“清风虽吹尽,我志无尽期”结尾,是首利落飒爽的好诗。

子厚震慑于空海与逸势的字迹笔势,尤其空海诗句的精湛文采,令他毫不吝惜大声赞赏。

不久,三人在酒楼前分手。

“百姓的幸福……”空海望着子厚背影,喃喃自语,“思索何事是幸福,真是个艰深的问题啊。”

“怎么说呢?”逸势问。

“因为人的欲望无边无界……”

“——”

“胸怀大志的生活方式,其实也很严苛……”

“嗯……”

听了空海的话,逸势似乎觉得恰恰说中了自己的某部分,同意地点了点头。

〔七〕

柳宗元,字子厚。

中唐时期的文人代表。

其祖先来自河东,亦即日后的山西省。

柳宗元家族已在长安落地生根数代了,他本人也土生土长于长安。

他生于大历八年癸丑(七七三)。比同时期文人韩愈小了五岁。

刘禹锡曾在《柳宗元集》的序文称:

“子厚于贞元初,即以童子而有奇名。”

“贞元初”的贞元元年(七八五),柳宗元不过十三岁,那时起他便享有“奇名”。也就是说,他的存在备受瞩目,序文如此记载。

这番话绝非奉承之词,从年轻时起,柳宗元便比旁人出色。

事实上,他于贞元九年,以二十一之龄及第,成为科举进士。

比才子韩愈二十五岁及第,还提早了四岁。

不幸的是,那年他的父亲却撒手人寰。

五年后的贞元十四年,柳宗元登“博学宏词科”,授“集贤殿正字”,也就是从事“图书校勘”的官员。

翌年,二十七岁的他,妻杨氏亡故,并无留下子嗣。再隔一年,长他二岁的姐姐过世。到了贞元十九年,长姐也亡故。这时,柳宗元三十一岁,却已无任何手足了。

贞元十九年,柳宗元被拔擢为“监察御史里行”(译注:里行,指直接提拔到朝廷为御史的试用期),一年不到的时间,他已经与韩愈并驾齐驱。

那年冬天,韩愈被贬为阳山令,刘禹锡取代韩愈,成为监察御史。

当时,以柳宗元为首的年轻官员、皇太子李诵所信任的王叔文、王伾等人为中心,形成一股政治势力。

空海东渡大唐入长安,是在贞元二十年十二月的事。

隔年一月,德宗皇帝驾崩,李诵继位,是为永贞皇帝,也就是顺宗。

正是今年的事。

为此,亲近李诵的王叔文、王伾,均获提拔出任要职。

与王叔文渊源深厚的柳宗元,也成为掌权一方的人了。

此刻,柳宗元在优溪驿的小饭馆里,与空海相对而坐。

柳宗元身旁是白乐天。

空海身旁则是橘逸势。

“您似乎已经掌握机会了。”空海说。

一月见面时,柳宗元告诉空海,他愿为国家竭尽绵薄之力。如果有机会,他将满怀欣喜,奉献一己之性命。

空海的开场白,即是根据这些话而来。

“嗯。可是,这机会大概也不长了。”

“皇太子——,喔,不,您指的是永贞皇帝生病这回事。”

“是的。”

柳宗元点点头。

去年九月,李诵脑溢血中风。

因为后遗症,他虽当上皇帝,却无法自如移动身子,说话也不甚灵活。

那时,王叔文已位居翰林学士、起居舍人。

王伾也出任左散骑常侍。

王叔文所担任的“起居舍人”官职,是在天子身边记录其言行举止。由于经常随侍君侧,所以拥有极大的实权。

王叔文原本只是陪侍皇太子李诵下棋之人。李诵即位后,因直接与闻皇帝言行,于是拥有了撼动天下的权位。

自从掌权甚久的京兆尹,也就是长安市长李实(译注:李实为唐高祖李渊十五子元庆之后,袭封“道王”,拥有皇室背景)失势之后,王叔文和王伾强力改革政治。

他们裁减、解放后宫宫女,废止“宫市”,流放诸多受贿官员。

改革派王叔文等人,因而深受旧体制保守派痛恨。

如果永贞皇帝驾崩或禅让大位,王叔文、王伾可能即刻垮台。

在空海看来,他们垮台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不过,以王叔文为核心的种种改革,却赢得长安百姓喝采。

李实失势一事,官吏、百姓莫不欢欣鼓舞。

李实征税严苛,少缴一钱一厘也不许。即使官吏,无法按规定征税也会被处死。一般市井小民若欠税或缴纳不足,可想而知,将会遭致什么后果。

二月辛酉,诏数京兆尹道王实残暴掊敛之罪,贬为通州长史。市井欢呼,皆袖瓦石,遮道伺之。实由间道而获免。

——史家如此记载当时情景。

王叔文等人如此改革,却造就了众多敌人。

据说,被夺走权力的宦官们,仍暗中与遭到贬抑的贵族或军人结合,策动打倒王叔文。此种风声,空海或逸势也曾有耳闻。

王叔文等人的政敌,这段时期必然利用永贞皇帝病情,伺机而动。

柳宗元与空海的对话,自然也包括了这些内容。

正是如此关键时刻,空海与柳宗元在优溪驿相见了。

“您不是公务繁忙吗?”

空海问柳宗元。

“那当然——”

柳宗元率直地点点头。

“这种时刻,怎么还来这儿?”

“正因为是这样的时刻,才要亲自跑一趟。”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空海先生,您已知晓许多事情,我就跟您实话实说了。”

“嗯。”

“这回您要去的徐文强棉田,发生过什么事,我也听说了——”

柳宗元简述空海已知晓的徐棉田之事。随后,他又问道:

“空海先生,最近京城大街发生的布告牌事件,您可知情?”

“是的,我曾耳闻。”

“那木牌预告皇帝之死。”

“没错。”

“还有一事。金吾卫刘云樵家里,大约去年开始,陆续出现猫形妖物,这只妖猫也预言了德宗皇帝之死。这件事,空海先生想必清楚吧。而且,您也已经被牵扯进来了。”

“是。”

“刘云樵家里出现妖猫、徐文强棉田的怪声,以及大街上矗立的布告牌——我想,这三件事或许有某种关联。”

“不错。”

“圣上的性命,等于是我们的性命——”柳宗元说。

万一永贞皇帝这时候死了,王叔文便会失势。

失势就是死亡。

或许暂时贬谪远地,不久之后也会遭到毒杀,或编造某种理由而被下诏赐死。

万一情况糟糕,柳宗元或许也会被赐死。情况稍好,则被贬为地方小官。

在这情况下,所谓“左迁”,不光是一个人的事,它包括整个家族及宗族的命运。

“京城该做的事非常之多,相形之下,我们所剩下时间非常之少——”

“看来您很焦急。”

“明知焦急不好,却还是焦急得很——”

柳宗元叹了口气说:

“这件事攸关皇命,换句话说,包括圣上,也与我们的大志有关。所以我才来这儿。”

接着继续说道:

“有人在宫里放话,说是我们谋害先皇,也就是德宗皇帝的性命。他们说,因为皇太子病倒,我们才急于动手——”

“——”

“面对此种谣言,我们必得挺身应战。”

“诚然。”

“空海先生,我一直认为,求保身家性命这种事,是志向卑下之人才的作为。然而,处于今日这样的立场,我却不得不谋求保身了。我这样说,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志,必需求保自身。有时,我——”

柳宗元顿住口,深深吐了口气,接着说:

“有时也不得不玷污自己这双手。”

“——”

“我时常在想,自己今天所做所为,是否毫无意义?到头来,自己所做的一切,对世间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对百姓来说,或许也不过就是更换了权力内容而已。而那内容,不论我们或李实,结果还不都是一样——”

“——”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内心似乎已逐渐枯萎了。”

“不过,您并不打算退缩吧。”

“是的。也只好这样了。我已无处可逃。”

柳宗元望向邻座的白乐天,说道:

“白居易的想法,似乎和我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空海望向白乐天。

“因为我不适合政治。”

白乐天别扭地回答。

“他这人感情太丰富、太丰富了。”柳宗元说。

“感情太丰富?”空海问。

“政治之事,当然要动之以情,却不能感情用事。”

柳宗元看了一眼白乐天。

“刚刚我说过不打算逃。譬如逃情诗文之中。不过,白居易却有这样的情愫。我虽也爱吟诗作赋,却不会因此拋身忘命。但是,白居易他——”

“我也没打算为诗文拼命呀——”

白乐天打断柳宗元的话。

“我的事就此打住,继续你的话题,如何呢?”

“说得也是。”

柳宗元点头,视线从白乐天移至空海身上。

“空海先生,老实说,我有一、二事相求。”

“您尽管开口吧。”

“一件我已说过,就是请让我今天与你们同行。”

“另外一件呢?”空海问。

柳宗元看了看身边的人。有空海、橘逸势、柳宗元、白居易,加上张彦高、两名卫士及大猴。

“您方便对我说的话,也可以对大猴说。”空海说道。

“啊,您说的是,空海先生。之前我看见您将蛇藏了起来。您那种行为,该说是出于侠义之心吧,我相信您那时的心情。”

“然后呢?”

“喔,老实说,我有封信想请您帮我解读。”

“信?如果是信,何必要我效劳,您自己不也读得通——”

“空海先生,因为那封信是用贵国语言所写的。”

“倭语?”

“不错。”柳宗元点头。

“现在信在您手上吗?”

柳宗元摇头:

“放在某处。”

“那封信与这件事有关吗?”

“是的。我认为有关。”

“不过,如果是倭语,也未必得我啊。长安城里,形形色色的人比比皆是。”

“此事说来惭愧。因为我身边没有懂倭语又可信任的人。”

“原来如此——”

“空海先生,如我刚才所言,我们时间不多了。要对合适的人先作种种调查,再与对方交往,然后托付此事,这对一般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程序,我们却无暇进行了。”

“您是说,若是我的话——”

“既然不能照一般程序来,只好相信直觉。我从白乐天那儿听闻您的大名,加上张彦高也提过您,我马上明白,他们口中的空海就是那天我所遇见的空海。如此一来,我根本不用再考虑。”

“无论如何,我会尽力效劳。”

“不胜感激之至。”

“话说用倭语所写的那封信,到底是哪位写的——”

“您大概也知道吧。是晁衡大人。”

“晁衡?!”

空海反刍这个名字时,一直在旁静默不语的逸势,突然大声说:

“是安倍仲麻吕吗?!”

他难掩兴奋语气接道:

“请务必、务必要让我们看那封信。我们可求之不得。”

安倍仲麻吕。

是安倍船守之子,生于七○一年,与李白同年。

七一六年时,他以十六岁之龄被推派为遣唐留学生,翌年,与吉备真备、僧人玄昉随同第八次遣唐使多治比县守跨海渡唐,这已经是八十八年前的旧事了。

当时,正是玄宗皇帝主政时期,李白、杜甫全聚集在长安城。

大唐王朝连绵盛开的巨大花朵、玄宗皇帝与杨贵妃的凄美爱情故事,在当时均尚未展开。

〔八〕

一行人策马于春日旷野。

柳宗元。

白乐天。

空海。

橘逸势。

张彦高。

大猴。

六人各怀心思,马儿正穿越秦始皇陵寝,驰骋于春日旷野之中。

柳絮在风中纷飞。

〔九〕

一行人已身在目的地了。

放眼望去,地面上柔和浅淡的青翠,随风摇曳。

棉树的新绿,映入眼帘,娇嫩得令人心痛。

风起叶动,棉树新叶纷纷随风起伏。

风,顺着缓坡吹动嫩绿新叶,扶摇直上,然后,出其不意地消失于苍苍云天。

风没有一定的方向。

然而,也并非漫天吹拂。

风随着肉眼无法看见的大气,一起律动呼吸。

看那嫩绿新叶临风漫舞的模样,令人心情畅快。

田畦处处可见的柳树,其新抽枝芽也随风摇曳摆动。

此一大地竟是如此广袤,无边无际。

空海站立于这片广袤天地的中心点,尽情呼吸丰沛润泽的大气。

自己的肉身,仿佛极其轻易地与天地合而为一。

肉体是天的一部分,也是大地的一部分。

是风的一部分,也是容纳看得见、看不见、所有这一切的宇宙的一部分。

心,也是如此。

心是肉体的一部分。

肉体也是心的一部分。

这不是理论。

是空海亲身感受、体会出来的。

空海立于曼陀罗之中。

发怔出神,仿佛陶醉于曼陀罗的境界,悠然自得地跨出脚步。

逸势在远处,忧心忡忡地望着空海。

一旁是大猴。

再一旁是白乐天。

再一旁是柳宗元。

再一旁是张彦高。

再一旁是徐文强。

还有卫士数名。

此刻,对空海来说,逸势的心脏跳动历历在目。

他感觉得出,所有看得见、看不见、感知得到、感知不到的一切,彼此之间都有一条无形的线连系着。

仿佛进入冥想状态,肉体正在品尝天之甘露一般,空海将周遭所有一切纳为己有。

在这当儿,空海的视觉能力、感知能力,似乎突然倍增了。

甚至舌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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