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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的盛唐-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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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皇帝李治还会记得承庆殿里的那个才人武媚吗?

此刻的皇帝李治还会关心感业寺里的这个小小女尼吗?

不可能了。

当然不可能了!

因为一切已经恍如隔世。

因为,他和她正被命运之手推向截然相反的两极——一个理所当然地登上权力的巅峰,一个被逼无奈地遁入寂灭的空门;一个为万众拥戴、为兆民景仰,一个被上天抛弃、被尘世遗忘;一个将在六宫粉黛和三千佳丽的簇拥和环绕中尽享人间声色,一个只能在钟磬梵唱和青灯古佛的陪伴下独自咀嚼爱断情伤。

那一天,女尼武媚孑然一人站在感业寺的最高处,眺望喧嚣依旧的凡尘俗世,眺望咫尺天涯的太极宫阙,眺望永远回不去的青春时光,眺望那场惊心动魄却又稍纵即逝的爱情,汹涌的泪水就这样顺着她洗尽铅华的脸庞潸潸而下。

削发为尼的这一年,武媚二十五岁。

这原本是一个女人生命力最旺盛的年龄,然而一袭冷酷的缁衣却把她饱满欲滴的生命彻底囚禁了,令她在清规戒律的樊笼中无可逃脱地干瘪和枯萎。

感业寺里几乎找不到一面照人的铜镜,因为再没有人需要挽髻、描眉和梳妆。武媚看见和她同时剃度的昔日宫女们总是会借故在水井边徘徊,她知道她们是在对着水中的容颜顾影自怜。武媚觉得她们的行为既可怜又可笑,所以她始终不愿在水井旁多待一刻。直到有一次,武媚终于忍不住临水而照,这一照让她无比惊讶,因为她看到水面上漂浮的那张脸异常憔悴,而且写满了哀怨和忧伤,看上去和所有顾影自怜的女尼们一模一样。

秋去冬来,感业寺的暮鼓晨钟日复一日地敲打着女尼们日渐麻木的耳膜和心灵,武媚知道很多人已经学会了接受命运的安排。她发现,曾经的愤懑和不甘已经从她们的身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行尸走肉般的绝望和麻木。当然,女尼们也在绝望中发明了许多苦中作乐的把戏,这些深夜庵房里的私密游戏甚至让许多人的脸上泛起了一丝久违的红晕。

可所有这一切都让武媚觉得可悲而荒唐。

武媚在后来的日子里急剧消瘦,她的脸色看上去苍白如纸,女尼们普遍认为这是她离群索居、自命清高的结果。每当武媚从感业寺凄冷空旷的庭院中走过,冬天的大风就会吹起她身上那袭宽大的缁衣,让她看上去就像一只无比孤单的飞鸟。

许多女尼暗地里都说,这个总是满脸冰霜的武媚也许就快死了,她最后的下场就是变成一个无人理睬的孤魂野鬼。

对于女尼们背后的嘲讽和诅咒,武媚听到后只是冷然一笑。

我不会变成孤魂野鬼,武媚说,我会变成一只鸟,一只不死鸟,永远在自己的天空里飞翔。

冬天里暮色四合的时候,感业寺的其他女尼总会成双结对地躲进庵房,早早就吹熄了灯火,只有武媚的庵房里一灯如豆,固执而凄清地燃到天明。没有人看见武媚总在夜阑人静的时候铺开一纸素笺,用笔墨一遍遍倾诉着自己的爱断情伤。其中一首名叫《如意娘》的乐府,后来被收录在了《全唐诗》中。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没有人知道女尼姑武媚长夜无眠的相思对象就是至尊无上的当朝天子。

没有人知道女尼姑武媚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追寻那片曾经翱翔过的天空。

无论感业寺的生涯如何漆黑和艰难,武媚始终没有感到绝望。

因为她坚信,自己是一只鸟。

一只不死鸟。

【谁也别想再让我离开】

永徽元年(公元650年),当女尼武媚依旧在感业寺里“看朱成碧”“憔悴支离”的时候,年轻的天子李治正在以一种意气风发的姿态指点着大唐江山。

太宗皇帝给他留下的这个繁荣而庞大的盛世帝国,既给了他强大的动力,也给了他巨大的压力,所以李治丝毫不敢懈怠。刚一即位,他就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热情一头扑在了天子的工作岗位上。每天上朝,他总是既严肃又诚恳地对文武百官说:“朕初即位,事有不便于百姓者悉宜陈,不尽者更封奏。”并且散朝之后,李治总是孜孜不倦地加班加点,“日引刺史十人入阁,问以百姓疾苦,及其政治”。

新天子饱满的工作热情和勤政爱民的作风很快博得了朝野上下的交口赞誉,百姓们更是极力称颂,说永徽之政“有贞观之遗风”(《资治通鉴》卷一九九)。

年轻的高宗李治就这样忘情地投入一个新皇帝的职业生涯中,巨大的新鲜感和责任感暂时冲淡了他对男女之情的需求和想念,先前那场昙花一现的暧昧恋情似乎也已经从他的记忆中淡出。如果不是在太宗周年忌日的时候,高宗李治必须循例前往感业寺行香,如果诡谲的命运没有再度安排他和她邂逅,那么日理万机的年轻天子也许会把那个风情万种的才人武媚彻底遗忘,而中国历史或许也就不会出现那个空前绝后的女皇武曌。

永徽元年五月二十六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新君李治在文武百官的陪同下来到感业寺行香。寺内尼众经过多日精心筹备,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仪式迎接圣驾。当天子仪仗进入山门的时候,寺内钟鼓齐鸣,所有束手站立在甬道两侧的人们一齐跪了下来,口中山呼万岁。

坐在銮驾内的天子李治当然没有听到,在这雷鸣般的恭迎圣驾的呼声中,夹杂着一个女尼剧烈颤抖的声音。

那是武媚的声音。

当时的武媚全身都在发出一种幸福和激动的颤抖。

跪在武媚身边的人甚至听见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丝奇怪的哽咽。

是的,自从听说天子要来感业寺行香的那一刻起,武媚就无法抑制这种哽咽了。

一年了,整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武媚无时无刻不在向上苍祈求,祈求她与天子别后重逢的这一天。一年来女尼武媚为伊消得人憔悴,一年来女尼武媚相思成灰、望穿秋水,终于感召上苍垂悯,让天子重新来到了她的身边,又怎能让她不发出激动的哽咽,又怎能让她不喜极而泣呢?

在整个行香仪式进行的过程中,武媚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天子的身上离开,她害怕自己一转睛、一眨眼,李治就会再度从她的生命中消失,就像一年前那个炎热而又冰冷的夏日,太子李治在终南山的山道上渐行渐远,头也不回地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一样。

行香礼毕的时候,李治出于某种礼节上的需要,亲自走到因太宗亡故而循例出家的这群女尼身边,亲切地表达了他的关怀和慰问之情。有好几个女尼为此感动得眼眶都红了,李治象征性地安抚几句之后,正准备转身离去,而那个令人出乎意料的尴尬场面,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人群后的一个女尼忽然用力拨开挡在她前面的几个人,径直走到了天子面前。

四目相对的这一刻,天子李治就像被雷电击中一样,张大了眼睛,木立当场。

当时在场的人也全都怔住了,她们不无惊愕地发现,把天子牢牢钉在当场的那道闪电分明来自女尼武媚的眼中。而且她们还看见,那一刻的女尼武媚仿佛变了一个人——随着胸膛的剧烈起伏,她原本消瘦而苍白的脸庞忽然绽放出一种朝霞般绚丽的光芒。

许多年以后,感业寺的一些老尼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女尼武媚确实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妩媚,所有人都看见她的脸上闪动着一种流光溢彩的惊艳之美。

那种美实在是稀有罕见、摄人心魄。她们说。

无怪乎天子李治会深陷其中,终其一生无法自拔。她们说。

行香那天的意外重逢令天子李治猝不及防,人们看见天子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脸上的表情也极为怪异。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马上转过头去,匆匆离开了现场。片刻之后,人们看见寺中的住持老尼一脸严肃地把女尼武媚带走了。女尼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冷笑,她们认为这个自视清高的武媚这回肯定是要遭殃了。

可是没有人知道,住持老尼把武媚匆匆领到了感业寺的客堂,然后就转身离开了。当然更没人知道,就在这座清幽僻静的客堂中,有一个人正在等待着武媚。

他就是天子李治。

当时天子已经摒退左右,正独自一人站在堂中,用一种焦急的目光朝门口张望。

武媚走进客堂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天子脸上复杂的表情。

那上面写满了激动和惊喜,同时也有一丝隐隐的尴尬和歉意。而最让武媚感到欣慰的是,李治的眼神依然清澈,而且分明荡漾着一种缠绵悱恻的回忆之光。

武媚庆幸自己终于唤醒了李治对于那场爱情的回忆,她也庆幸自己身上的美丽光芒没有在感业寺的枯寂时光中消磨殆尽。

一年来,天子李治就是她生命中唯一不灭的信仰。

她全部的孤独和全部的坚持,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应有的报偿。

这样的时刻,有太多的言语需要表达,有太多的衷肠需要倾诉,但是武媚却让它们全都化成了幸福而感伤的泪水,任它们在自己的脸上肆无忌惮地奔涌和流淌。

此情此景,天子李治再也无法抑制胸中沸腾的情感。

他哭了。

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潸然而下。

那一瞬间,李治和武媚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唐会要·皇后》:“上因忌日行香,武氏泣,上亦潸然。”)

尽管已经有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可他们的啜泣声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出了屋外,隐约落进一些侍从的耳中。听着天子李治和女尼武媚纠缠在一起的哭声,这些随行的宦官和宫女止不住浮想联翩。他们暗暗惊讶于行香之日发生的这一切,也暗暗猜测着这个女尼与当今天子非同寻常的关系。而理所当然的是,就在天子一行起驾回宫之后,某个宦官或宫女便及时地把这份惊愕和猜疑传达给了王皇后。

作为天子李治的第一夫人,同时也作为一个长期得不到丈夫宠爱的女人,王皇后蓦然听到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消息时,心里泛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强烈的愤怒和嫉妒。可在一阵酸劲过后,王皇后的嘴角旋即掠过一抹得意的微笑。

她不无惊喜地发现——在她即将与萧淑妃展开的后宫之战中,感业寺的这个女尼出现得正是时候!

她决定立即采取行动,把女尼武媚暗中控制起来,命她偷偷蓄发,然后寻找一个适当的时机把她弄进宫来,让她去夺取天子的宠爱,把原本占尽天子之宠的萧淑妃彻底整垮!(《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王皇后久无子,萧淑妃方幸,后阴不悦。他日,帝过佛庐,才人见且泣,帝感动。后廉知状,引内后宫,以挠妃宠。”)

“帝过佛庐,才人见且泣”这一幕无疑是女皇武曌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

然而,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于——如果没有王皇后借刀杀人的阴谋,武媚的命运绝对不可能改变。恰恰是王皇后企图把武媚当成后宫之战中的一枚卒子,才促成了她的二度入宫及此后的脱颖而出。假如没有自作聪明的王皇后极力促成,很难想象高宗李治会有那么大的勇气,敢把一个已经出家为尼的先帝嫔妾纳入自己的后宫,也很难想象日后的武媚会有那一番惊天动地的造化。(按《唐律》,李治这么做同时触犯了“和奸父祖妾”与“和奸女冠尼”两条大罪;而如果是由皇后出面为夫纳妾,则显得合情合理,且较可掩人耳目。)

如果说,早年的晋王李治在太子承乾和魏王泰的东宫大战中是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幸运儿,那么,后来的武媚又何尝不是在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后宫之战中捡了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大便宜?

从这个意义上说,李治和武媚都是上天垂青的幸运儿。

当然,能够在历史上绽放光芒的人物,不仅需要绝好的运气,还需要过人的实力。武媚之所以最终成为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帝,固然是有“三分天注定”的因素,但更需要的无疑是“七分靠打拼”的进取姿态和奋斗精神。

永徽元年,与李治在感业寺的别后重逢虽然给武媚的命运带来了一丝转机,但是仍然有重重的艰难险阻等待在她生命的前方。

对于女人而言,天子的后宫历来是天底下最险恶的战场,曾经在掖庭宫中生活过十一年的才人武媚,由于品秩低下、年龄幼小,并没有真正领教过后宫之战的惊险和惨烈。所以,二度入宫的武媚要想在争权夺宠的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学会在谎言和阴谋中生存、在残忍和绝情中成长,也必须学会在刀尖上舐血和觅食、在悬崖边行走和舞蹈……

如果说在当年的狮子骢事件中,年少轻狂的武媚还只是凭一时意气、逞嘴上英雄,那么从今往后,武媚则必须面对无数情敌和政敌,真刀实枪地亮出她的铁鞭、她的铁锤,还有她的匕首!

武媚做好准备了吗?

永徽二年(公元651年)七月的某个黄昏,一驾皇家马车悄悄来到感业寺。

片刻之后,一个罩着面纱的女子在宫中使者的引领下,匆匆走出山门,径直登上了马车。

马车迅速掉头,朝太极宫疾驰而去。

车中的女子已经蓄了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并且挽起了一个宫中流行的发髻。经过一年多的精心保养,这个原本方额广颐、蛾眉凤目的女子看上去显得更加丰腴而白皙,也更加雍容华贵、妩媚动人。

车辇缓缓驶进皇宫的时候,女子下意识地挑开一角车帘。在橘红色的夕阳映照之下,她看见这座熟悉的太极宫依旧散发着一种华丽而森严的光芒。

我回来了。武媚说。

谁也别想再让我离开。

【天子的旧爱兼新欢】

随着武媚的二度入宫,她和天子李治这段暧昧曲折的恋情终于结束了地下状态,堂而皇之地走到了阳光底下。此刻的武媚真有一种劫后余生、苦尽甘来的沧桑之感。

第一次入宫,她十四岁。

现在,她已经二十七岁。

从表面上看,命运绕了一大圈,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然而武媚知道,这绝对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因为,皇宫虽然还是当年的那座皇宫,但是武媚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武媚。

见天子庸知非福?

如果说当年的武媚对天子之爱的朦胧渴望纯粹是出于一种撞大运的赌徒心态的话,那么今天的武媚无疑可以自豪地宣称——天子之爱已经在我的掌中!

是的,武媚对此满怀自信,她相信天子李治对她的爱超过了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女人,这一点她完全可以从李治的眼睛中看出来。

可是,有一点武媚却不得不承认,尽管她拥有天子之爱,可如今的她却没有丝毫名分,甚至比十三年前初入宫的时候还不如。当时的她至少是一个五品才人,可眼下的她只是王皇后身边一个小小的侍女。

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目前的起点甚至比过去的还低。

所以,武媚知道自己必须把所有的锋芒都深深敛藏。

换言之,她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谦恭、更加谨慎、更加韬光养晦、更加低调做人。而最重要的是——她必须对王皇后百依百顺,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从而取得她的绝对信任。(《资治通鉴》卷一九九:“武氏巧慧,多权数,初入宫,卑辞屈体以事后。”)

有人说,所谓百依百顺,就是在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在未完成前,所表现出的不同寻常的耐心。

此时的武媚正是这么做的。

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最终才能将王皇后取而代之。

平心而论,王皇后其实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虽然她出身名门、天生丽质,而且贵为皇后、母仪天下,看上去似乎拥有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一切,可实际上她的幸福指数很低,甚至不如一个普通的民间妇女。

因为她始终得不到丈夫的爱。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的呢?

从成为晋王妃的那一天起,到后来成为太子妃,再到今天贵为皇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把一个女人生命中最美丽、最宝贵的时光都给了今上李治,可她换来的却是十年如一日的忽视和冷落。

她的身份一天比一天尊贵,可她的失落感也一天比一天更深。

在人前她风光十足,在人后她形同弃妇。

在她的记忆中,天子与她同床共寝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肚子始终平坦如初、空空如也——连爱情都没有,遑论爱情的结晶?

既没有天子之爱,又没有自己的子嗣,这对于一个皇后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同时更是一种莫大的危机。

而在王皇后看来,自己的处境之所以如此不堪,罪魁祸首就是那个萧淑妃!

这个姓萧的女人似乎命中注定是她的天敌。

无论出身门第,还是容貌才学,这个萧淑妃都与王皇后旗鼓相当。王皇后出身于北方望族——太原王氏;而萧淑妃则出身于南朝世族——兰陵萧氏,系出梁昭明太子一支,是后梁帝室的后裔,家族中出了前隋的萧皇后,还有大唐的开国功臣萧瑀,因此,其家世背景和才学修养丝毫不比王皇后逊色。

此外,早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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