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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藻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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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推门了。推不开。他们似乎急了,老朱上了墙,墙里边有棵不大的树。一会儿他从里面把门开开,大家都进去。我乘势就跑出老远去,躲在黑影里等着。好大半天,他们才出来,并没有她。汽车开了。我绕着道儿去找龙云。什么地方也找不着他,我一直找到夜里两点,我知道事情是坏了:‘小凤也得上局里去!’也得去!这不是说哥哥已经去了吗?他要是保护不了小凤,必定是他已顾不了自己!可是我不敢家来,我到底没得到确信。今天早晨,我给侦探队打电,找冯有才,他没在那儿。刚才我一到家,他也没在门房,我晓得他也完了。打完电,我更疑心了,可是究竟没个水落石出。我不敢向公安局去打听,我又不能不打听,乱碰吧,我找了聚元的孙掌柜去,他,昨天晚上也被人抓了去,便衣巡警把着门,铺子可是还开着,大概是为免得叫大家大惊小怪,同时又禁止伙计们出来。我假装问问米价,大伙计还精明,偷偷告诉了我一句:汽车装了走,昨晚上!”

“二弟,”廉伯太太脸上已没一点血色,出了冷汗。“二弟!你哥哥,”她哭起来。

“大嫂。别哭!咱们等爸爸回来就知道了。大概没多大关系!”

“他活不了,我知道,那两包白面!”她哭着说。“不至于!大嫂!咱们快快想主意!”

傻小子大成拿着块点心跑来了:“胖叔!你又欺侮妈哪?回来告诉爷爷,叫爷爷揍你!”

十一

要在平常日子,以陈老先生的服装气度,满可以把汽车开进公安局的里边去;这天门前加了岗,都持枪,上着刺刀;车一到就被拦住了。老先生要见局长,掏出片子来,巡警当时说局长今天不见客。老先生才知道事情是非常严重了,不敢发作,立刻坐上车去找钱会长。他知道了事情是很严重,可是想不出儿子犯了什么罪;儿子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大概是在局里得罪了人,那么,有人出来调停一下也就完了。设若仍然不行呢,花上点钱,送上些礼,疏通疏通总该一天云雾散了。这么一想,他心中宽了些。

见着钱会长,他略把他所知道的说了一遍:“子美翁你知道,廉伯是个孝子;未有孝悌而好犯上者也。他不会作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来。我自己,你先生也晓得,在今日象我们这样的家庭有几个?恐怕只是廉伯于无意中开罪于人,那么我想请子美翁给调解一下,大概也就没什么了。”“大概没多大关系,官场中彼此倾轧是常有的事,”钱会长一边咕噜着水烟,“我打听打听看。”

“会长若是能陪我到趟公安局才好,因为我到底还不知其详,最好能见见局长,再见见廉伯,然后再详为计划。”“我想想看,”会长一劲儿点头,“事情倒不要这么急,想想看,总该有办法的。”

陈老先生心中凉了些。“子美翁看能不能代我设法去见见公安局长,我独自去,武将军能不能——”

“是的,武将军对地面的官员比我还接近,是的,找找他看!”

希望着武将军能代为出力,陈老先生忽略了钱会长的冷淡。

见着武将军,他完全用白话讲明来意,怕将军听不明白。武将军很痛快的答应与他一同去见局长。

在公安局门口,武将军递进自己的片子,马上被请进去,陈老先生在后面跟着。

局长很亲热的和将军握手,及至看见了陈老先生,他皱了一下眉,点了点头。

“刚才老先生来过,局长大概很忙,没见着,所以我同他来了。”武将军一气说完。

~奇~“啊,是的,”局长对将军说,没看老先生一眼,“对不起,适才有点紧要的公事。”

~书~“廉伯昨晚没回去,”陈老先生往下用力的压着气,“听说被扣起来,我很不放心。”

“呕,是的,”局长还对着武将军说,“不过一种手续,没多大关系。”

“请问局长,他犯了什么法呢?”老先生的腰挺起来,语气也很冷硬。

“不便于说,老先生,”局长冷笑了一下,脸对着老先生:“公事,公事,朋友也有难尽力的地方!”

“局长高见,”陈老先生晓得事情是很难办了。可是他想不出廉伯能作出什么不规矩的事。一定这是局长的阴谋,他再也压不住气。“局长晓得廉伯是个孝子,老夫是个书生,绝不会办出不法的事来。局长也有父母,也有儿女,我不敢强迫长官泄露机要,我只以爱子的一片真心来格外求情,请局长告诉我到底是怎回事!士可杀不可辱,这条老命可以不要,不能忍受……”

“哎哎,老先生说远了!”局长笑得缓和了些。“老先生既不能整天跟着他,他作的事你哪能都知道?”

“我见见廉伯呢?”老先生问。

“真对不起!”局长的头低下去,马上抬起来。“局长,”武将军插了嘴,“告诉老先生一点,一点,他是真急。”

“当然着急,连我都替他着急,”局长微笑了下,“不过爱莫能助!”

“廉伯是不是有极大的危险?”老先生的脑门上见了汗。“大概,或者,不至于;案子正在检理,一时自然不能完结。我呢,凡是我能尽力帮忙的地方无不尽力,无不尽力!”局长立起来。

“等一等,局长,”陈老先生也立起来,脸上煞白,两腮咬紧,胡子根儿立起来。“我最后请求你告诉我个大概,人都有个幸不幸,莫要赶尽杀绝。设若你错待了个孝子,你知道你将遗臭万年。我虽老朽,将与君周旋到底!”“那么老先生一定要知道,好,请等一等!”局长用力按了两下铃。

进来一个警士,必恭必敬的立在桌前。

“把告侦探长的呈子取来,全份!”局长的脸也白了,可是还勉强的向武将军笑。

陈老先生坐下,手在膝上哆嗦。

不大会儿,警士把一堆呈子送在桌上。局长随便推送在武将军与老先生面前,将军没动手。陈老先生翻了翻最上边的几本,很快的翻过,已然得到几种案由:强迫商家送礼;霸占良家妇女;假公济私,借赈私运粮米;窃卖赃货……老先生不能往下看了,手扶在桌上,只剩了哆嗦。哆嗦了半天,他用尽力量抬起头来,脸上忽然瘦了一圈,极慢极低的说:“局长,局长!谁没有错处呢!他不见得比人家坏,这些状子也未必都可靠。局长,他的命在你手里,你积德就完了!你闭一闭眼,我们全家永感大德!”

“能尽力处我无不尽力!武将军,改天再过去请安!”

武将军把老先生搀了出来。将军把他送到家中,他一句话也没说。那些罪案,他知道,多半都是真的。而且有的是他自己给儿子造成的。可是,他还不肯完全承认这是他们父子的过错,局长应负多一半责任;局长是可以把那些状子压下不问的。他的怨怒多于羞愧,心中和火烧着似的,可是说不出话来。他恨自己的势力小,不能马上把局长收拾了。他恨自己的命不好,命给他带来灾殃,不是他自己的毛病,天命!

到了家中,他越想越怕了。事不宜迟,他得去为儿子奔走。幸而他已交结了不少有势力的朋友。第一个被想到的是孟宝斋,新亲自然会帮忙。可是孟宝斋的大烟吃上没完,虽然答应给设法,而始终不动弹。老先生又去找别人,大家都劝他不要着急,也就是表示他们不愿出力。绕到晚上,老先生明白了世态炎凉还不都是街上的青年男女闹的!与他为道义之交的人们,听他讲经的人们,也丝毫没有古道。但是他没心细想这个,他身上疲乏,心中发乱。立在镜前,他已不认识自己了。他的眼陷下好深,眼下的肉袋成了些鲇皮,象一对很大的瘪臭虫。他愤恨,渺茫,心里发辣。什么都可以牺牲,只要保住儿子的命。儿媳妇在屋中放声的哭呢!她带着大成去探望廉伯,没有见到。听着她哭,老先生的泪止不住了,越想越难过,他也放了声。

他只想喝水,晚饭没有吃。早早的躺下,疲乏,可是合不上眼。想起什么都想到半截便忘了,迷乱,心中象老映着破碎不全的电影片。想得讨厌了,心中仍不愿休息,还希望在心的深处搜出一半个好主意。没有主意,他只能低声的叫,叫着廉伯的乳名。一直到夜中三点,他迷忽过去,不是睡,是象飘在云里那样惊心吊胆的闭着眼。时时仿佛看见儿子回来了,又仿佛听见儿媳妇啼哭,也看见自己死去的老伴儿……可是始终没有睁开眼,恍惚象风里的灯苗,似灭不灭,顾不得再为别人照个亮儿。

十二

太阳出来好久,老先生还半睡半醒的忍着,他不愿再见这无望的阳光。

忽然,儿媳妇与廉仲都大哭起来,老先生猛孤仃的爬起来。没顾得穿长衣,急忙的跑过来,儿媳妇己哭背过气去,他明白了。他咬上了牙,心中突然一热,咬着牙把撞上来的一口黏的咽回去。扶住门框,他吼了一声:“廉仲,你嫂子!”他蹲在了地上,颤成一团。廉仲和刘妈,把廉伯太太撅巴起来,她闭着眼只能抽气。“爸,送信来了,去收尸!”廉仲的胖脸浮肿着,黄蜡似的流着两条泪。

“好!好!”老先生手把着门框想立起来,手一软,蹲得更低了些。“你去吧,用我的寿材好了;我还得大办丧事呢!哈,哈,”他坐在地上狂号起来。

陈老先生真的遍发讣闻,丧事办得很款式。来吊祭的可是没有几个人,连孟宅都没有人过来。武将军送来一个鲜花圈,钱会长送来一对輓联;廉伯的朋友没来一个。老先生随着棺材,一直送到墓地。临入土的时候,老先生拍了拍棺材:“廉伯,廉伯,我还健在,会替你教子成名!”说完他亲手燃着自己写的輓联:

孝子忠臣,风波于汝莫须有;孤灯白发,经史传孙知奈何?

事隔了许久,事情的真象渐渐的透露出来,大家的意见也开始显出公平。廉伯的罪过是无可置辩的,可是要了他的命的罪名,是窃卖“白面”——搜检了来,而用面粉替换上去。然而这究竟是个“罪名”,骨子里面还是因为他想“顶”公安局长。又正赶上政府刚下了严禁白面的命令,于是局长得了手。设若没有这道命令,或是这道命令已经下了好多时候,不但廉伯的命可以保住,而且局长为使自己的地位稳固,还得至少教廉伯兼一个差事。不能枪毙他,就得给他差事,局长只有这么两条路。他不敢撤廉伯的差,廉伯可以帮助局长,也可以随时倒戈,他手下有人,能扰乱地面。大家所以都这么说:廉伯与局长是半斤八两,不过廉伯的运气差一点,情屈命不屈。

有不少人同情于陈家:无论怎说,他是个孝子,可惜!这个增高了陈老先生的名望。那对輓联已经脍炙人口。就连公安局长也不敢再赶尽杀绝。聚元的孙掌柜不久就放了出来,陈家的财产也没受多少损失:“经史传孙知奈何?”多么气势!局长不敢结世仇,而托人送来五百元的教育费,陈老先生没有收下。

陈家的财产既没受多少损失,亲友们慢慢的又转回来。陈老先生在国学会未曾讲完的那两讲——正心修身——在廉伯死的六七个月后,又经会中敦聘续讲。老先生瘦了许多,腰也弯了一些,可是声音还很足壮。听讲的人是很多,多数是想看看被枪毙的孝子的老父亲是什么样儿。老先生上台后,戴上大花镜,手微颤着摸出讲稿,长须已有几根白的,可是神气还十分的好看。讲着讲着,他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放在头上,楞了半天,好象忘记了点什么。忽然他摘下眼镜,匆忙的下了台。大家莫名其妙,全立起来。

会中的职员把他拦住。他低声的,极不安的说:“我回家去看看,不放心!我的大儿子,孝子,死了。廉仲——虽然不肖——可别再跑了!他想跑,我知道!不满意我给他定下的媳妇;自由结婚,该杀!我回家看看,待一会儿再来讲:我不但能讲,还以身作则!不用拦我,我也不放心大儿媳妇。她,死了丈夫,心志昏乱;常要自杀,胡闹!她老说她害了丈夫,什么拿走两包东西咧,乱七八糟!无法,无法!几时能‘买蓑山县云藏市,横笛江城月满楼’呢?”说完,他弯着点腰,扯开不十分正确的方步走去。

大家都争着往外跑,先跑出去的还看见了老先生的后影,肩头上飘着些长须。

且说屋里

一个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所能享受与占有的,包善卿已经都享受和占有过,现在还享受与占有着。他有钱,有洋楼,有汽车,有儿女,有姨太太,有古玩,有可作摆设用的书籍,有名望,有身分,有一串可以印在名片上与讣闻上的官衔,有各色的朋友,有电灯、电话、电铃、电扇,有寿数,有胖胖的身体和各种补药。

设若他稍微能把心放松一些,他满可以胖胖的躺在床上,姨太太与儿女们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即使就这么死去,他的财产也够教儿孙们快乐一两辈子的,他的讣闻上也会有许多名人的题字与诗文,他的棺材也会受得住几十年水土的侵蚀,而且会有六十四名杠夫抬着他游街的。

可是包善卿不愿休息。他有他的“政治生活”。他的“政治生活”不包括着什么主义、主张、政策、计划与宗旨。他只有一个决定,就是他不应当闲着。他要是闲散无事,就是别人正在活动与拿权,他不能受这个。他认为自己所不能参预的事都是有碍于他的,他应尽力地去破坏。反之,凡是足以使他活动的,他都觉得不该放过机会。象一只渔船,他用尽方法利用风势,调动他的帆,以便早些达到鱼多的所在。他不管那些风是否有害于别人,他只为自己的帆看风,不管别的。

看准了风,够上了风,便是他的“政治生活”。够上风以后,他可以用极少的劳力而获得一个中国“政治家”所应得的利益。所以他不愿休息,也不肯休息;平白无故地把看风与用风这点眼力与天才牺牲了,太对不起自己。越到老年,他越觉出自己的眼力准确,越觉出别人的幼稚;按兵不动是冤枉的事。况且他才刚交六十;他知道,只要有口气,凭他的经验与智慧,就是坐在那儿呼吸呼吸,也应当有政治的作用。

他恨那些他所不熟识的后起的要人与新事情,越老他越觉得自己的熟人们可爱,就是为朋友们打算,他也应当随手抓到机会扩张自己的势力。对于新的事情他不大懂,于是越发感到自己的老办法高明可喜。洋人也好,中国人也好,不论是谁,自要给他事作,他就应当去拥护。同样,凡不给他权势的便是敌人。他清清楚楚地承认自己的宽宏大度,也清清楚楚地承认自己的嫉妒与褊狭;这是一个政治家应有的态度。他十分自傲有这个自知之明,这也就是他的厉害的地方;“得罪我与亲近我,你随便吧!”他的胖脸上的微笑表示着这个。

刚办过了六十整寿,他的像片又登在全国的报纸上,下面注着:“新任建设委员会会长包善卿。”看看自己的像,他点了点头:“还得我来!”他想起过去那些政治生活。过去的那些经验使他压得住这个新头衔,这个新头衔既能增多他的经验,又能增高了身分,而后能产生再高的头衔。想到将来的光荣与势力,他微微感到满意于现在。有一二年他的像片没这么普遍地一致地登在各报纸上了;看到这回的,他不能不感到满意;这个六十岁的照像证明出别的政客的庸碌无能,证明了自己的势力的不可轻视与必难消灭。新人新事的确出来不少,可是包善卿是青松翠柏,越老越绿。世事原无第二个办法,包善卿的办法是唯一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如此!他的方法是官僚的圣经,他一点不反对“官僚”这两个字;“只有不得其门而入的才叫我官僚,”他在四十岁的时候就这么说过。

看着自己的像片,他觉得不十分象自己。不错,他的胖脸,大眼睛,短须,粗脖子,与圆木筒似的身子,都在那里,可是缺乏着一些生气。这些不足以就代表包善卿。他以几十年的经验知道自己的表情与身段是怎样的玲珑可喜,象名伶那样晓得自己哪一个姿态最能叫好;他不就是这么个短粗胖子。至少他以为也应该把两个姿态照下来,两个最重要的,已经成为习惯而仍自觉地利用着,且时时加以修正的姿态。一个是在面部:每逢他遇到新朋友,或是接见属员,他的大眼会象看见个奇怪的东西似的,极明极大极傻地瞪那么一会儿,腮上的肉往下坠;然后腮上的肉慢慢往上收缩,大眼睛里一层一层的增厚笑意,最后成为个很妩媚的微笑。微笑过后,他才开口说话,舌头稍微团着些,使语声圆柔而稍带着点娇憨,显出天真可爱。这个,哪怕是个冰人儿,也会被他马上给感动过来。

第二个是在脚部。他的脚很厚,可是很小。当他对地位高的人趋进或辞退,他会极巧妙地利用他的小脚:细逗着步儿,弯着点腿,或前或后,非常的灵动。下部的灵动很足给他一身胖肉以不少的危险,可是他会设法支持住身体,同时显出他很灵利,和他的恭敬谦卑。

找到这两点,他似乎才能找到自己。政治生活是种艺术,这两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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