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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有耳-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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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天来我天天在这里望着。”于富贵说,“看着神农镇如何毁灭。这个镇子是我一手发展起来的,但现在我心里无比的平静,没有恐惧,没有震惊,没有失落,也没有激动。这个镇子对我已经没有挑战,也就没有了价值。我渴望的是挑战,能够让我年轻的挑战!”

  他激动地望着李澳中,一脚踢翻了望远镜:“要说制假,我是全中国最大的制假者,所有在神农镇制假的人,他们赚的钱全加起来也没我的多!但是——”

  他兴奋地抓住李澳中的肩头,两只手瘦骨嶙峋,皮肉松弛,像是两只鸡爪:“但是……为什么这次打假却一丝一毫也没涉及到我?”他咯咯地笑,“因为他们不敢!因为我已经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因为被抓的制假商还得依靠我!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我挣的钱多,那些倒霉蛋挣的钱少;我可以用钱一直铺到北京,他们只能铺到县里;他们不高兴只能骂县委书记,我不高兴可以从省里到京城让那些官们倒下一大片!一旦军队包围神农镇,他们想跑都跑不了,而我却能让刑警队长开着警车送你来陪我聊天儿!这就是区别!”

  李澳中不说话,看着这个人表演,他一会儿滔滔不绝,一会儿神情激愤,一会儿闭目沉思,一会儿意气飞扬。折腾了半天,他颓唐下来,长叹一声:“唉——,我老了,越来越老了。奋斗了一生,我拥有了几乎无所不能的权力,可是我却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没有什么能够再让我享受到权力的满足。因为我没有恐惧、没有挑战、没有征服。直到你出现了,阴差阳错拿走了我那本笔记本,像狼一样盯着我紧追赶不舍……我真的害怕了,我怕得要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从恶梦中惊醒……”

  李澳中看见他颤抖了起来,眼睛里藏着深深的恐惧,一步一步退到松下,颓然坐在石头上,抱着头嘴里喃喃不休。

  “你后来把白长华怎么了?”他不知不觉说出了这么多天来的第一句话,像是警察的口吻,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警察了。

  于富贵没有回答,只是问:“那笔记本……你带来了吗?”他躲得远远的,眼里含着炽热的渴望和惊惧的退缩。

  “带来了。”李澳中从公事包里取出两本笔记本,嘲弄地笑着,“你可能还不知道,还有另外一本笔记,它记载的真相更残酷。”

  “给我!”于富贵惊恐地叫。

  李澳中把两本笔记抛了过去,于富贵刚刚接住,手一抖,又跌在了岩石上。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蹲下,伸出手指,慢慢地抓住,翻阅了半天,呆呆不语,表情剧烈地变化:“哈哈……哈……咳,咳,咳……”

  这个老人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真正的恐惧。李澳中看见了,并且很容易地区分了它们:方才的恐惧是对自身的恐惧,是对自己心灵的恐惧;现在则是对外在的恐惧,对幽不可测的命运和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现实的恐惧。他怕了。

  “我杀了所有的知情者,怎么还有东西把它记录下来!”于富贵跳了起来,“谁在跟我开玩笑?谁在跟我斗?白长华,他在哪儿呢?让他出来跟我再斗一场!李澳中,你敢不敢向我挑战?”

  李澳中摇摇头:“我已经答应思茵,我会放弃一切随她到南方去。事实上我已经一无所有了,现在,我即将会有一个家,一个妻子,还会生一个女儿。这是我的未来,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他说着,嘴角勾起隐隐约约的幸福,“我也不是警察了,过去的生活我已经感到厌倦。”他的确厌倦了。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丹邑县是个腐败的泥潭,为之兢兢业业的神农镇是个制假的粪坑。他的一生根本没有价值。他是闭着眼睛活着。

  “你不是警察了,但你的良心还在。”于富贵狞笑,“我告诉你一个事实,你们知不知道,因为你看到了这本笔记,有四条命被你葬送!”

  6

  第一个死者是鲁一刀。

  李澳中走后,他发起了高烧。神农镇的大地在他滚烫的意识里抖动,地狱的大门打开了,冤死的幽灵蜂拥而出,哭叫奔走,在镇子的地下游荡。它们拼命往地面上拱。他看见屋里、院里的地面上长出一个个蘑菇般的脑袋,面容很熟悉。在白天,猛烈的阳光击碎了它们的头颅,把它们压进了地下。一到晚上,床前的泥土翻动,幽灵们从地底拱了出来,用他的勺子喝水,甚至躺到他的床上和他并肩而眠。——他想起来了,这些东西原本就不是他的,是它们的!它们要讨还了!

  他惊恐地跳下床,地上满是幽灵,妇女、老人、小孩、汉子……还有刚出生几个月的娃娃,它还没有长大,保留着死前一瞬间的模样。他不明白,它们的尸骨早已化成了灰,它们的形象为何如此鲜明?那就是鲜血铸成的记忆,搅得他夜夜不得安宁。

  “其实他不明白,是一代一代的记忆使恐怖永远存活不死。报应只在人心。”于富贵说,“两天之后他就出卖了你,给我打电话,一是要永远离开神农镇,二是要我让你永远闭住那张能够揭开他记忆的可怕的嘴。”

  于富贵答应了他,答应给他在洛阳买一套房子,给他三十万养老金。鲁一刀放心了,兴匆匆地从床下的墙缝里挖出自己积蓄的三万块钱,跟谁也没打招呼,坐上长途汽车去了洛阳,住在于富贵指定的一家小旅店等待他的到来。

  第三天晚上过了十二点,于富贵来了,打电话把他叫了出来,上了车。

  “我的钱呢?”鲁一刀问。

  于富贵拍拍旁边的密码箱,打开,一扎一扎的百元大钞装满满的一箱。鲁一刀的手抖了起来:“我的房子呢?”

  “我带你去。”

  汽车出了繁华的城市,向西北的郊区驶去。鲁一刀觉得不对:“你怎么把房子给我买在了乡下?”

  “不是乡下,是城乡结合部。”于富贵说,“你又没户口,想让城里的警察天天查你?”

  鲁一刀不说话了,眼睛只是盯着密码箱。

  出城不久,汽车停了来,于富贵说出去方便一下,打开了车门,看了鲁一刀一眼,伸手提起了被那双目光死死纠缠的皮箱,一个人下了公路去河边的荒滩上方便了。鲁一刀坐卧不宁,忍不住也下了车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那片弯月笼罩的石滩。

  “我知道他会跟来的。肯定会跟来的。”于富贵说,“我的成功就在于我对人性的洞察。每个人都有弱点,致命的弱点。”

  于富贵停了下来,把箱子扔到了地上:“担心的话就点点吧!”自己解开裤子方便去了。月色并不明亮,荒滩上也很冷,但鲁一刀接过箱子果然就地一张张点了起来,一丝不苟。月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他眼里发着光,钞票在手指间刺啦刺啦地翻动。

  “我并没有打算在那里杀死他。”于富贵说,“我的计划很周密,绝对让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是我不能看见有人在我面前低头!那一瞬间我的内心突然涌起强烈的冲动,杀人的冲动。”他注视着脚下连绵的山峰,“那冲动、那惯性就像这几百里的山脉贯进了我的神经。我全身暴涨。看着他专心致志的样子,那样恶心、那样愤怒、那样刺激。我鄙视那些臣服于我的东西,凡是被我征服的,就是肮脏的、丑陋的、毫无价值的。我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想也没想,猛地砸在他后脑勺。他的头骨塌下去一片。”

  于富贵描述着杀人的过程,面无表情,无比平静,就像一个厨师顺手磕破了一个鸡蛋。

  鲁一刀哼也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融入了他所恐惧的鬼魂之间。于富贵捡走石头,细心地擦去石头上的指纹,抛进了河中。他摸了摸鲁一刀的口袋,在棉袄夹层里发现了包成一包的钞票,他放进自己口袋。凡能证明其身分的物品尽皆搜去,然后合上密码箱,回到了车上,整个过程有条不紊。

  “第二个死者是何小三。”于富贵说。

  “什么?”李澳中大吃一惊,“何小三死了?”

  “不知道吧?”于富贵笑吟吟地望着他,“他的尸体就在你脚底下。”

  李澳中疑惑地望了望脚下的岩石。于富贵摇摇头:“不在石头里,在我身后的悬崖下。其实,何小三算不得个死者,他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价值,就像一件穿破烂的衣服,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偷了我的东西,触怒了我。触怒。明白吗?鲁一刀跟我说你向他打听白长华和王革命,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一看我的保险柜,那本笔记不见了。我立刻就知道是何小三偷了,就命董大彪和刘石柱截住他问明情况,把他带到了这里,然后扔进了悬崖。你去找找,他的尸体还在,给你作个证据。”

  李澳中怒视着他:“你还是不是人?”

  于富贵坦然说:“不是。人这个东西让我鄙视。”

  李澳中很想大骂他一顿,想了想,居然没什么话可说。

  “啊——”于富贵满足地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多么恐惧啊。恐惧有人知道我的罪恶。可我又多么渴望,渴望有人能向我挑战,跟我斗,打垮我。这种念头让我每天都处于一种兴奋状态,多少年我都是死气沉沉地活着,没有一点恐惧感,没有一点让我激动的事情,我一直在想,这一天终于来了。可你,”于富贵愤怒了起来,“可你为什么不行动呢?”

  李澳中沉默了。

  第三个死者是疯子。

  那个疯子叫罗大眼。曾经是白长华在地道里躲藏时的同伴,白长华逃走后,他忍受不了地下的生活,逃出镇子去大山里寻找白长华,却没有找到。从此就再山里流浪,以致精神失常。17年后,他居然又流浪到了神农镇,可是这时候镇里已经没有认识他的人了。

  那天晚上,李澳中走后疯子激动了很久,他抱膝靠着神案坐在地上苦苦地思索。有一个瞬间他似乎有些明白,眼睛里闪出喜悦的光芒,但刹那便又混乱了。他感到冷,在火上添了几根木柴,神殿里浓烟缭绕,光线渐渐亮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于富贵出现在倒塌的门口,巨大的身体把门堵得严严实实。借着火光,疯子看见了他的脸。

  “这次出卖你的是乌明清,价钱是两瓶轩尼诗。”于富贵说。

  疯子明显地感到了恐惧,站了起来,远远地缩在了一个脚落,伴随着于富贵的走近,他越来越哆嗦。

  “你认得我吗?”于富贵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和蔼地问。

  疯子紧张地摇头。

  “你认得我。我也认得你。”于富贵笑了,“真可惜,你的命为什么这么不好?没死,就逃得远远的算了,干吗又回来呢?也怪我,你在这镇子上呆了十几年,我竟然没认出你。”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站了起来,借着不断跳跃的火光扫视着周围。

  “你跟李澳中说了什么没有?”

  他在一个角落里拣起一捆麻绳。

  “我希望你们没说……不过说了也没有关系,我希望他来找我。”

  他提着麻绳走到山神塑像前。望着狰狞可怖的神祗,他笑了,挽了个活绳套,一甩,套在了山神的脖子上。疯子瞪大眼睛看着,满脸不解。

  “我是最伟大的无神论者,上帝、耶稣、佛祖、玉皇大帝……一切神,你还记得吧?”

  他用力拽拽绳子,神像一动不动,他满意地笑了。

  “我没有信仰,没有主义,我藐视道德、藐视法律,是中国最伟大的运动让我成熟。我是最出类拔萃的中国人,我有着中国人最卓越、最有用、最实际的智慧。你信不信?”

  他抬头望着房顶,把绳卷抛过了屋梁,绳头垂落,搭在神案旁。

  “你必须得信,因为我设计的这种刑罚只有地狱里才有。”

  他跳上神案,把绳子拽直,在另一头也挽了活套,然后跳了下来。

  “好了。来吧。”

  他向疯子招手,疯子不动,眼睛盯着绳套,好像在思索。又招手,疯子迟疑地站起来,于富贵引他爬上神案。疯子站在绳套前发呆。

  “来,把脑袋伸进去。”

  于富贵温柔地说,朝疯子比划了一下,疯子双手抓住绳套,表情开始庄重。

  “好了,进去吧!你的同伴白长华已经被打倒了,下一个是你。毛主席说过,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们就不倒。”于富贵说。

  疯子的神情悲壮起来,毫不迟疑地把脑袋伸进了绳套。

  于富贵哈哈大笑,随即一脚踹翻了神案。咣当——。疯子的身子猛地向下一坠,双手乱抓,两腿乱蹬,脸皮渐渐胀得青紫。绳子咯吱吱的响着,疯子乱扭的身体转来转去。过了片刻,疯子的身体平静了,绳子吱呀呀地转了回来,将他的面孔展示在于富贵的面前。

  于富贵淡淡地一笑,把多余的绳头割下一截,细心地抹净了神案和地面上自己的脚印,转身走了。

  “割那段绳子就是为了栽赃你。”于富贵说,“栽赃你其实很简单,乌明清一包到底,仅收三十万——是鲁一刀没能带走的那只箱子。我额外又给了他三万——鲁一刀的私房钱。我一向鄙视侦探小说和电影里那种复杂的杀人和栽赃法。太复杂了环节就多,破绽也多。你看我的简单,仅仅用绳子在你手套上划了一下。多成功。”

  “你为什么要这做?”李澳中问。

  “为了激发你的斗志。”于富贵说,“你太犹豫了,婆婆妈妈的,这不像你的性格。你看到何小三偷走的那本笔记,就知道我犯过多少罪,就该跟我斗。你干吗不行动?我杀鲁一刀时你也怀疑我,干吗不行动?证据不足?不足我可以给你嘛!害怕?那我就没办法了,只能这么干。”

  于富贵喟然长叹:“我对你也有点害怕,过于聪明了,又安排了两个证人。其实仅仅手套就能达到目的。我谨慎得过分了,白白牺牲了一个手下。”

  第四个死者是董大彪。

  李澳中强行越狱、和军警对峙以及亡命深山彻底震撼了于富贵,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恐惧,一连几晚都梦见李澳中潜出深山摸进他卧室把枪口顶在他脑门上,这是他三十年前曾经经历过的记忆。这种恐惧让他颤栗、让他兴奋、让他感到了无所不在的威胁,他的精神每天都在极度的警觉中,感到充满了活力。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清理凶杀现场时漏了那个踢在桌腿上的脚印,案情急转直下,讨厌的记者来了。那些记者在神农镇挖地三尺,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董大彪和刘石柱。人他们自然找不到,问题是这帮记者思维极其刁钻,竟然采访凶案那天晚上见到两人的目击人,一下子董大彪便暴露了。他成了极其危险的线索。

  “所以他必须去死。”于富贵说,“杀董大彪并不困难,根本不用我费心。你也知道董大彪和刘石柱都在追求沈小娥,这个年轻寡妇有钱,有房子,又风骚,很有诱惑力。但董大彪捷足先登,在一个晚上闯进去把沈小娥霸王硬上弓给办了。女人嘛,就这个样子,她身子归了你,也就没了本钱了。董大彪又逢人宣扬沈小娥是自己的人,沈小娥也就死心踏地了。不过刘石柱不服气,对董大彪卑鄙的手段恨得要死。”

  “我安排他们两个当证人一开始就有这方面的用意,董大彪一暴露,我让刘石柱干掉他,事成之后小娥归他,另外他和小娥每人二十万。就这么简单。一个晚上董大彪喝醉了酒掉进了河里,刘石柱和小娥如胶似漆。”于富贵哈哈大笑,笑得手舞足蹈,缩到安乐椅里抖个不停。

  7

  李澳中很惊讶,完全难以理解:“这个老家伙疯了!他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告发他?”他想起自己原来不是警察了,不过这也没关系,完全可以告发他,凭着如此详尽的事实,似乎完全可以将他关进监狱。

  “你不怕我告你?”李澳中问。

  “怕呀!我很害怕!”于富贵激动起来,“但是你的证据呢?一句话说过,随风而散,这里是山顶,又没人听见。你凭什么告我?恐怕你没带录音机吧?”

  “有证人,乌明清、刘石柱、沈小娥……”李澳中指了指悬崖,“还有尸体。”

  “对对对……你真聪明!”于富贵拍手称赞,挑起了大拇指,“那么这样一来你得调查吧?你得搜集证据吧?你得让公安局和检察院、法院相信并且同意吧?我也得不择手段消灭你吧?这样人生不就精彩了吗?活得多有意义!多有味道!”

  李澳中苦笑。这叫有意义?这叫精彩的人生?这只不过是陪着一个老人捉迷藏,消磨光阴而已。我从前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再来一次?很奇怪,似乎职业才是人的性格,一不当警察,那种对案子的热忱,对不法分子的切齿痛恨消失个无影无踪。很平凡,很平淡。我只愿意好好珍惜下一个人生。

  “算了吧!我对这种游戏没兴趣。我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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