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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韶光-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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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渊沔接连着急促的咳嗽,平息下来才道:“中午在院子里,你们玩得那样欢。我就——”他忽然垂下眼眸,“一只猫都能在院子里玩得那样欢,我却不能。”

    “那你就捂死它?”未挽的泪水不断地滚下来,声音生硬得像是要将他挫骨扬灰,“你这疯子——”

    渊沔怔了怔,继而咳嗽,直至呕出血。未挽也一动不动,他擦了血,道:“疯子——若是疯子也就好了,记不清那样多得事,不知什么是嫉妒,不知什么是痛苦。”说罢,已面朝里躺下。

    未挽被那油然而生的寒意激得站不住脚。

    方才还在院子中的日头下嬉耍,隰桑绕的线团子在地上滚着,甚至还没玩脏。这个小小的生命,便这样轻飘飘的不在了?

    命如草芥。
第 008 章  人月圆(上)
    中秋节。(。pnxs。 ;平南文学网)

    阖府上下家奴小厮进进出出极是热闹,大甬道上两溜摆着数个掐丝珐琅大缸,里面植着玉帘银丝桂,紫色枝干上着花繁密,那郁郁深深的香气弥弥飘着。

    南戏台两旁的甬道上,数步一隔,设着寿山石面的大烛台,上面插着儿臂粗的赤红缠花枝蜡烛,罩着蜜合色绣金线五福捧寿的灯罩。遥遥望去,俨然一簇簇如烟绮丽。

    在府中养的一批在节日寿辰上献唱的男戏班子,此时正演着一折热闹应景的《龙宫借宝》。

    老祖宗坐在宝座上,渊泽穿着醋红缎掐金衫子,外罩一件栀黄对襟褂子坐在老祖宗身畔,一壁嗑着瓜子,一壁被逗得呵呵笑。

    宝座左边坐着大老爷伯庸和二老爷伯度,和一众嫡出爷们,渊沈穿着雨过天青色麒麟盘金彩绣衫,淡笑着茗茶。而二爷渊溯正右手撑头,阖着眼睛打盹儿。遥遥坐在角落里庶出的渊洄目光空洞,只穿了件柳青素衫子,身畔一个丫头小厮都没有。

    宝座右边坐着女眷,为首的圈椅上并坐在大太太和二太太,皆是葡萄紫衫子。下来坐的就是二奶奶疏娱,指间挂着一个羊脂玉嵌金丝佩子,穿着桃红缎缂丝八宝纹上裳,露出一截松花绿散花凤尾裙。一双眸子风情万种,看戏看得入迷,随手取下琵琶襟盘扣上掖着的帕子掩住嘴咯咯笑。

    未挽同渊洄一般,坐在女眷的角落里。宝落立在一旁,附在耳边悄悄问了一句:“主子可是乏了?”

    她轻轻点点头,宝落又道:“主子乏了,便悄悄溜走罢,反正这里也不打眼。”

    一折曲子唱罢,老祖宗朝台上道:“赏了。”

    未挽正要起身溜走时,却听得宝座上的渊泽大声问了一句:“四嫂嫂呢?怎么没见着她?”他身旁的梨落一笑,道:“在后面呢,六爷要干什么?”

    渊泽往后一望,立着的未挽煞是乍眼,忙道:“四嫂嫂可要听什么?不如嫂嫂也点一折。”

    未挽一怔,又坐回去,道:“我也不大懂得这些。”话锋一转,“还是叫二嫂子点一折罢。”

    疏娱一听便笑了,用帕子掩住嘴,道:“哎哟——”复又道:“亏得妹妹抬举我,我连大字儿都不认得几个,还能会听个这些玩意儿?”

    二太太瞥了疏娱一眼,道:“你个丫头,尽耍你那嘴皮子,生怕人家不知道你会说几句俏皮话,快快点上一折子,不然老祖宗可是要不高兴了。”

    老祖宗一咳嗽,道:“你不高兴就你不高兴,偏偏要扯到我身上来。”

    一语毕了,在坐的纷纷笑起来。

    “好罢好罢。”疏娱一甩帕子,站起身来,“母亲是存心叫我出丑,我也就豁出去了,左右不过那些下人丫头背后嚼耳根子,说是‘瞧,二奶奶家就娶了这样一个不体面的儿媳妇。’”

    梨落又不干了,道:“方才二太太错怪到老祖宗头上,现在二奶奶这番话,又错怪到我们这些做丫头的头上了,真真不愧是一家子的人!”

    大家又是轰然一笑。

    疏娱笑得直不起身子,这才点了一折《百花记。赠剑》。

    台上扮海俊的伶官修眉入鬓,唇红齿白,自是一段风流之姿。

    暮色沉沉,戏台上唱罢,又要在一处赏月吃酒。正吃着,却见一个小厮将梨落拉到一旁,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梨落疾步走到老祖宗旁,俯身道:“老祖宗,霍家来人了,说是中秋节,特来孝敬您。”

    老祖宗想不起,便道:“哪个霍家?”

    疏娱吃了一杯酒,方道:“老祖宗糊涂了,还有哪个霍家,正四品通政使司副使霍家,不就正是四弟妹的娘家人么?”

    未挽面色煞白,抓着扶手的手指一片冰凉。经疏娱一提醒,老祖宗了然,对梨落道:“引她进来罢。”

    不一会儿,便由小厮引着进来一个穿着靛青衫子四五十岁的妇人,那妇人身后还跟着两个丫头,一人提着一只用红绫缎子包裹着的食盒。

    未挽遥遥望见她,不由恨得牙痒,那分明就是霍府大奶奶融华。

    融华见到老祖宗,忙行了礼。疏娱叫梨落添了个圈椅放在宝座旁,融华推脱再三,才在椅子上坐下。

    “使司可还好?听说告病,早朝上也没见着他。”二老爷伯度问她,融华面露戚色,道:“太傅大人有所不知,家里请大夫来看,总也瞧不出是什么毛病来。这病一直不好,皇上就说不如一直在宅里将养,摆明了是要爷辞官了去,家里吃穿用度是愈来愈差,眼瞅着要揭不开锅了,真真急坏人了。”

    告病?未挽眼前浮现出那人的脸来,心里一阵冷笑。

    老祖宗心思一转,便知她是干什么来了,也不说破,只笑问:“今儿怎么得空来了?”

    “今儿不是中秋节了吗,爷特意叫妾身来送些东西孝敬您老人家。”

    疏娱最是个八面玲珑心思,何尝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哟”了一声,讽刺道:“夫人送得都是些什么东西?倒教我们这些乡巴佬儿开开眼界。”

    融华心底不快,面上仍是笑着,道:“妾身也没有什么珍贵玩意儿,只能露怯了,只包了些鹿茸和阿胶。还带来了家里自酿的桂花酒和月饼,还请老祖宗笑纳。”

    坐在老祖宗旁边的渊泽到底年轻,不知收敛,闻言间便嗤笑出声。接着,在场的都发出低低的笑声。

    融华一听四下那笑声,烧得脸上火红,可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

    “这些贵重东西,还是带回去罢,给你家爷们吃了岂不好?”老祖宗笑罢,接过梨落递来的猕猴桃,尝了一口,又道:“有些涩。”

    融华坐在那里好不尴尬,只能红着脸道:“莫不是老祖宗瞧不上这些?”

    老祖宗一笑,把琉璃碗放在高几上,“我一番好意,到你那里却成瞧不上了?”

    融华心里一惊,一时无言。疏娱见状,忙道:“好容易来一回,夫人不见见您的丫头?”

    融华一怔,旋即笑起来,“正说呢,和老祖宗聊着聊着就忘了。丫头,快来我瞧瞧。”

    未挽本不想过去,宝落知道她的心思,暗中摇摇头示意她不要任性。未挽没法子,这才站起身子过来。

    融华一见她,便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口气怜惜地像是要落下泪来,“让我好好瞧瞧,嫁了人了,脸色也好起来了,腿上还疼吗?可怜见儿的孩子。”

    未挽不着痕迹地挣脱出来,又立在一边。

    “嫁到我们府里来,还能亏待了不成?”疏娱尝了一口蜜汁鲜柿,重重啐了一口,用帕子摸了嘴,才面向融华笑道:“夫人尽可放一万个心,您这样惦记着四弟妹,我们怎么敢亏待了去?”

    “还是二奶奶一张巧嘴。前两年听闻奶奶生了千金——”说着,融华已伸着脖子在女眷里寻,“今儿怎么没有看见?”

    “又说着我的伤心处了。夜里贪凉,身体不大爽利,这两日在屋子里没让出来。”

    “二丫头,不是说今儿给我们备了节目么?怎么现在了还不见?”大老爷伯庸一开口,明眼人便知是在下逐客令了。

    “瞧我这记性,这就去吩咐去。”疏娱转头低声吩咐了小厮,扭头看着融华,“夫人也在这里看罢,多一个人,横竖热闹些。”

    融华哪里还肯坐,忙起身推辞回去,老祖宗也没虚留她,她走到大老爷二老爷面前时,又是行礼,道:“还请老爷们多多在万岁爷面前儿美言几句,妾身在这里叩拜了。”说着,便直直要跪下身去,大老爷咳了一声,肃严道:“夫人不必。常言道‘人各有命,富贵在天。’”

    融华一听,眼眶里滚着泪,终究是走了。

    直至辔头大门处,才恨恨啐了一口,道:“都是些什么东西!偌大的一个家里,还叫个二十多岁的妇道人家多话了!”转而又是一阵叹息,“走到如今这一步,怕是谁也救不了了。”
第 009 章  人月圆(下)
    “真真寒酸!”渊泽伸手环上老祖宗的脖子,道:“拿不出来就拿不出来,偏还非要凑些阿胶鹿茸的,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六弟。”大老爷伯庸还未开口,倒是渊沈出声喝斥,“小孩子家的,哪来的这些世故风凉话?”

    渊泽脸上一红,瘪瘪嘴不说话了。

    “孽障——”伯庸见他把胳膊圈在老祖宗脖子上,不禁动了怒,冷声道:“还不把胳膊放下来。愈大愈不懂规矩了。”

    老祖宗见渊泽委屈,出声责道:“他还小,哪懂得什么道理。你这一吼,把他吓着。”

    对于老祖宗的溺爱,伯庸发火也不是,却偏偏又咽不下火气,声音缓和了些:“母亲,泽儿都被惯坏了,您瞧瞧他说的像话吗?”

    “我听着像话!”老祖宗抬高声音,“天天瞧着泽儿不顺眼,你也不用恼,我这就把他接到我房里来。”

    伯庸见老祖宗恼了,不敢再说,只横了大太太一眼,道:“是你教子无方。”

    大太太一听,脸上僵了,低着头不再说话。

    疏娱适时地出声:“对了,就放在中间,可要仔细点。”众人抬头望去,见是四个小厮扛着一个玻璃灯屏来,玻璃上细细描着富贵牡丹图。又有疏娱的贴身丫头蓉落提着一个紫檀雕花提箱来,小厮打开了灯屏上的玻璃盖子,蓉落打开箱子,迅速地向里一倒,一旁的小厮已然手脚麻利地阖上了盖子。

    天也完全黑下来了。

    众人皆发出低低一声轻呼。

    玻璃灯屏里正透着幽幽鹅黄色的光,好似天边那一轮高悬的满月。

    原来是疏娱命小厮去郊野芦苇荡里抓的一箱子萤火虫,玻璃罩着,竟如一团朦胧月光。萤火虫原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奈何姜府里世代住在帝都,又是闾阎扑地,钟鸣鼎盛的大家族,何曾见过这些不入眼的东西?

    渊泽为那吸引,不觉已走至灯屏前。

    “二嫂嫂,这里面的是什么?”渊泽目不转睛,伸手摸向玻璃罩。

    “这是萤火虫子,我听小厮们说乡下芦苇荡里多得是,你说这可奇了,一到晚上它们就这样亮闪闪的。”疏娱说得好不得意,言语间似有邀功的意味。

    二爷渊洄一听,几乎冷笑出声。直至如今,依旧是一副恹恹懒懒地样子,只坐在那里不说话。

    “还是二丫头有本事,弄出这些个花样来。”老祖宗也由梨落搀着下了宝座,径直往灯屏处来。众人一见老祖宗起身了,亦都不敢再坐着,也忙起了身,一众随着老祖宗来到灯屏前。

    “我还不是听小厮们浑说的。说来也臊得慌,连这些个下人丫头都见过,我长了这样大,竟没见过。”疏娱说着,心里叹惋,不觉已脱口说出:“生在富贵家,竟不知错过了多少。”

    “屏凝神火照,帘似夜珠明。”渊沈低声吟诵。

    众人不觉得看着痴了。

    未挽站在一群众人后,人影攒动之间才方能看到一线微光,听得渊沈一念,又想起那时在家的时候,也曾和丫头一起去芦苇荡中捉过萤火虫,兜在帕子里,那些小小的生命抵死发出炽热的光。

    未挽正想着,忽然又听见渊沈接着吟出了下一句:“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就着那间隙,她偷偷地瞧着他,发现他正侧着头,隽挺的轮廓映在身后灯屏融光下,竟是一线流光生润。那眸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穿过重重人影,飞快地掠过她,倒让她觉得像是有意说与她听的。

    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若得知己,不惜燃尽生命。她在心里稍加揣摩,登时低下头,满颊飞霞。(。pnxs。 ;平南文学网)

    又忽然,轻轻一笑,笑自己自作多情。

    疏娱已举着帕子笑起来,以为是对她说的,笑得气喘吁吁道:“我这野狐禅,若能配得上三爷这句话,那便是真真的‘不吝此身轻’了。”

    渊沈只略一笑。

    那厢渊泽却凄凄哭起来,众人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老祖宗忙拉过渊泽,摸出帕子替他擦泪。

    渊泽哭得愈发凶了,喉间哽咽难言,过了一会子,才渐渐平静,道:“去年这个时候,渊姒姐姐还在,她还在灯屏上挂了自己写的诗呢。”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二太太本就思女心切,听此一言,不免又勾起了伤心事。日日在众人前兀自强撑着,今儿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泪水却是再也止不住。

    老祖宗也流了泪,拍了一把渊泽,怪道:“你二婶子本就难过,今儿被你这一勾,这节都过不好了。”

    大老爷一听,忙扯过渊泽,训斥道:“扫了大家的兴,还不滚回去面壁。”

    渊泽被大老爷唬住了,可怜兮兮地用袖子胡乱抹了泪,正要走,才听得疏娱满含歉意道:“大老爷要怪就怪我好了,若不是我想了个馊主意,弄了灯屏来,害小叔子触景伤情。原是我不好,这会子真真体会到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大老爷缓了口气,又听到二老爷道:“大哥,左右不过是个孩子,不必这样计较,这节还是照样过的。姒丫头好着呢。大过节的,何必伤心。”说罢,暗暗向二太太递了眼色。

    二太太恐扫了大家的兴,忙擦干了泪,强颜欢笑着。

    疏娱一壁命小厮抬了八仙桌,又令丫头将约五十斤的月饼摆上桌,四周摆着杏仁佛手、合意饼、蜜饯桂圆、翠玉豆糕、鸳鸯卷、花盏龙眼,并着桂花蜜酒。众人先吃了各色糕点,又由疏娱亲自执了小银刀,切下月饼来,一一分了,赏月品桂酒直到二更天方才作罢。

    众人皆含了醉意,连那空气中都散着袅袅酒香。

    未挽也吃了些酒,微微有些醉了。由宝落搀扶着进了院子,遥遥便望见屋子里漆黑一片,鎏金鸟笼又挂在廊下,似乎是院里太过凄凉岑寂,画眉鸟也不婉转啼叫了。

    那厢热闹如斯,这厢冷清荒芜。

    她一进屋子,便听见珠帘后渊沔坐起身的咔擦声响,不由顿住脚。

    “好玩吗?”渊沔静静发问,竟无一丝怒意。

    未挽应了一声,伸手去解襟上的空心琵琶扣。

    “母亲和二哥也在吗?二嫂嫂也在?”渊沔像个孩子一样,不知疲倦地问着,未挽也没不耐烦,一一答了,忽然间,珠帘后没了声响。

    未挽急忙挑帘一瞧,刹那间愣在了原地。

    月光下,渊沔面色枯白,脸上几乎瘦得脱了形。此刻,他眼里正“啪踏啪踏”地掉着泪,滚在大毯子上,一会便消失了。

    “那里可真热闹,你们定是分月饼了——”渊沔忽然喉咙一紧,“我上一次过中秋节,还是我十一岁的时候,那天的月亮又满又亮……”

    “唔”的一声,渊沔已经哽咽,“细细算来,竟有八年了。父亲母亲也有半年没来瞧我了——”说罢,又剧烈咳嗽起来,毯子滑落下来,露出他霜色的中衣,那中衣是一层薄薄的锦帛,贴在隆起的肋骨上。

    他咳嗽间,那肋骨起伏,一根根,极尽分明。
第 010 章  摘得新(上)
    未挽正坐在炕上,伏案作画。渊沔的精神转好,也不大咳嗽了,坐起身子靠在大靠背上,瞧她画画。

    “蘩园里的蔷薇花,应该是这样的。”未挽一壁画,一壁给渊沔讲解。渊沔定定地看着,连眼睛也不眨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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