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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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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十年前的样子,英俊,浮夸,轻佻,微卷的头发上抹了过多的钻石牌发蜡。他是她的舞伴。小拉。他们一起跳舞。小拉。咚,嗒,嗒咚。她记得小拉的舞步。她记得钻石牌发蜡的香味。她记得自己当初对柳生紊乱的情感,有时讨厌,有时是喜欢的。如果当初他们是在水塔里跳小拉,如果当初他懂得爱抚女孩的方法,如果当初她爱他多一点,如果水塔之约推迟三年,他们之间的故事会是什么样呢?往事令她心痛,她鼻子发酸,眼睛莫名其妙地湿润了。柳生注意到她异样的神色,关切地问,菜不好吃吗?她回过神来,用不锈钢调羹在他腿上狠狠捅了一下,厉声说,把你的裤管放下来!

留在这个城市待产,是权宜之计,也是柳生劝说她的结果。她答应了柳生,想象预产期的日子,也许会是柳生把她推进产房,她的生活,竟然要交给柳生打理,不免百感交集。有一根绳子伴随着她的生活。有一根绳子,至今仍然捆绑着她的身体,还有灵魂。她犟不过命运,她的命运由绳套控制,那诡异的绳套在一个个男人手上传递,最终交到了柳生手上。她被套住了。绳套对她说,留在这里。绳套对她说,你丢了魂,一切听我的。

第43章 房客

柳生为她租赁的房子在香椿树街上。

对于城北的那条街道,她想象过它的破败与寒酸,但左邻右舍竟然夹道欢迎一个陌生的房客,如此无礼的热情,她缺乏心理准备。她和柳生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看见香椿树街居民射灯般的目光,她像一个走T台的时装模特,面对着两边观众的挑剔或者赞赏,有一种裸身过市的尴尬。空气里有嗡嗡的来历不明的欢呼声,她听清了他们的议论,大多在赞美她的容貌,漂亮的,身材很好,脸盘也很漂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刻毒的声音传到了她耳朵里,漂亮是漂亮,就是那做派,有点像小姐吧?她朝那个饶舌的妇女掷过去一个白眼,张嘴要骂人,想想又忍住了,初来乍到的,她还不宜跟人吵架。柳生提醒过她,香椿树街的妇女虽然千人千面,但有一点雷同,他们个个都有吵架的天赋。

隔壁药店的老板娘守在门边,像化验员一样检查着她的面孔和身体,尤其是腰腹部位。她听见老板娘对柳生说,柳生你好本事呀,不声不响的,要当爸爸了?她绕过那个自作聪明的女人,感到腰上被一根手指偷偷地摁了一下。她瞥一眼那女人,不便发作,说,拜托啊,请你不要动手动脚,好不好?那女人撇嘴道,我又不是男人,摁一下有什么?我一摁就知道你几个月。她低头往门里走,嘴里埋怨道,我几个月,关你什么事?柳生说,你还真别那么说,我们这街上,你的事就是大家的事,都是热心人,你要是讨厌就关上门,门一关,就清净了。

于是她用力撞上了大门。那堆香椿树街居民被隔离在门外了,她贴着门听外面的动静,不知是哪个妇女及时发出了暧昧的笑声,笑得很浪荡,哎呦,关门了,大热的天,他们还这么性急!很多人跟着笑。有人说,这柳生,我上个月还看见他跟一个姑娘压马路呢,怎么一眨眼带回个孕妇?都怀孕了,怎么不回家住?有人答,你蠢不蠢,这叫先斩后奏,邵兰英不准这姑娘进门,柳生才租了这房子,他们这是同居,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干,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她一听便恼了,在门里大叫恶心,回头质问柳生,我跟你同居了?你配跟我同居?你到底是怎么跟房东说的?柳生无辜地说,我什么也没说,别冤枉我,是他们自己想歪了。又说,香椿树街上的人其实也不坏,就是喜欢乱嚼舌头,你别听他们的,耳朵不就清净了?

房子被潦草地收拾过,算是干净的,只是室内光线阴暗,家具与墙面都散发着霉味,一只老鼠从客堂的八仙桌上跳下来,飞快地遁入了墙角。往上看,人字形的屋顶很高,木质的椽梁发黑了,顶墙上有漏雨的痕迹。她站在一所陌生的老房子的屋顶下,感到空气里飞行着无数古老而神秘的细菌,她仍旧被围观着,这次,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幽魂对她围观,那些幽魂在屋顶下焦灼地奔走,互相打听,这是谁?她是谁?

柳生把水壶放到炉子上,从厨房出来了,看她目光游移不定,问她是否选好了卧室。她说,有什么好选的?这破房子,哪儿都阴森森的,我都担心会闹鬼。柳生腆着脸一笑,你要是怕闹鬼,我来陪。看她要翻脸,不敢再轻薄,改口说,你不用怕鬼,不是怀孕了吗?孕妇身上两条命,鬼怕你的。她厉声说,我没心情听你胡说,你嘴里能不能正经点?柳生很认真地说,我正经着呢,香椿树街上的老人都这么说的,孕妇天下最大,连鬼都不敢欺负孕妇。他察看着她的脸色,拿起扫帚胡乱扫了几下,说,这房子的软件配不上你的硬件,克服一下,熬上半年,等孩子生下来,你就有好日子过了。

她用嫌厌的目光四处打量着房子,首先看见了头顶上的阁楼,楼梯一半是水泥的,一半由杂木拼凑而成,一只男人的帽子挂在楼梯柱上,帽子上印着香港旅游四个字。她问柳生,你这个朋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穷,还去香港旅游?柳生笑了笑说,穷人也可以旅游么,你巴黎都去过了,人家就不能去一次香港?她又问,他人呢,房东怎么不露个面?柳生说,我这朋友最不喜欢呆在家里,又跑出去旅游了,人家不光去过香港,还去过很多地方呢。

她对阁楼有兴趣,顺手抓起那顶旅游帽,一路扫着楼梯扶手上的灰,爬了上去。阁楼上有点闷热,阳光照耀着一张老式的行军床,草席是新的,还散发着芦草新鲜的香气,枕席没来得及准备,只有一个油腻腻的枕芯竖在床角。有一块椭圆形的光斑在行军床上漂移,鬼鬼祟祟的。她怀疑街上有人在用玻璃观察他们,走到临街的一扇小窗边,一探头,发现街上果然还站满了人,赶紧缩回来,跺脚道,要死了,还没走,他们到底要看什么?柳生说,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都下岗了,没事做么,你不想让他们看,就拿那块床单做窗帘,挂上去。她拿过椅子上的床单,看了看又放下了,敏感地说,现在不能挂,这种人我懂的,挂了床单他们就更不肯走了。

街上杂乱的人声中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妇女的声音,柳生,柳生,快去医务所,该去换药了!她闪到窗边,一眼看见街上的邵兰英。邵兰英正站在对面人家的门前,嘴里与几个妇女说着什么,视线不时地抬起来,朝小窗瞟一眼。柳生啊,你耳朵聋了?邵兰英高声喊道,你伤还没好透呢,快去换药,医务所快打烊了!

她示意柳生快走。柳生摸了摸身上的纱布,换不换药无所谓了,别去管她,我把你安顿好了再走。她堵着楼梯,像赶鸭子一样赶他,别给我装体贴了,没什么可安顿的了,你把钥匙交出来,赶紧换药去。她说,回去告诉你妈妈,不是我勾引你,不是我逼你,我住到你们香椿树街来,那是落难。柳生点着头,手在口袋里摸着那把钥匙,有点舍不得。要不要我再去配一把?进出方便点?他观察着她的反应,试探着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有把钥匙,我好照应你。她沉下脸,厉声道,那不真成同居了吗?别跟我花言巧语的,我再堕落,还没堕落到和你同居的地步。她将手掌朝他摊开,快,快把钥匙交出来,回到你的好妈妈身边去吧。柳生无奈地交出钥匙,走到门口想起了什么,回头说,明天我再过来,春耕他们要为我接风压惊,吃海鲜去,你一起去。

她断然拒绝。什么海鲜?烂鱼烂虾吧?我爱吃鱼翅鲍鱼,你那些朋友请得起吗?我才不跟你一起去,我不做你女朋友的。她随手打开了电视机,屏幕上跳出一个白髯长须的侠客,拿着把刀追杀一个妖怪,她拍打了一下电视机,讨厌死了,又是这种烂片,住在这种地方,要是没有好的电视剧看,日子怎么熬?柳生回头说,打发时间还不容易?不爱看电视就看碟片,阿六的哥哥开碟片店的,你要看什么让他拿什么。她不置可否,见柳生还站在门边,说,你怎么还不走?不走我就多提醒你一句,我们是普通朋友,普通朋友懂吗?你只当我在这房子里坐牢,以后要来探监,事先电话申请。

她被困在一个陌生的屋顶下了。

有一扇木门通往天井,透过门边的小窗,可以看见天井里的满地青苔,堆在露天的杂物,其中一辆老式的二十六寸自行车倚着墙,锈迹斑斑,后架上还整齐地缠着绳子。她去推门,发现门上挂了好几把锁,原来那天井是无法进入的。她在阁楼上朝香椿树街张望,首先看见的是楼下药店的一个灯箱广告,延年益寿,返老还童。这条乏味的街道,这所老旧的房子,是为她的落魄量身定做的。她是一个囚犯,是一个胎儿的囚犯。她是一个人质,是一个模糊的未来的人质。她也是一件抵押品,被命运之手提起来,提到这个陌生的阁楼上了。

第一天她很疲惫,很早就睡了。夜里下了场雨,闷热的空气里有一丝凉意,香椿树街很宁静,没有噪音侵扰,但她还是莫名其妙地惊醒了,似乎有个男人睡在她的身边,睁开眼睛,草席上一片月光,并没有人,只是某种熟悉的男人的气味惊醒了她,那气味从床铺上渗出来,从枕芯里爬出来,缠绕着她的面孔,甚至身体。谁?她朝着楼下先发制人地喊了一声,没有回应,她还是多疑,来到阁楼的小窗边,掀开窗帘检查,看见窗台上有一颗烟蒂,已经被雨水泡软了。街上无人,夜雨为新铺的沥青路面上留下几潭积水,大小不一,都是圆形的,闪着碎玻璃般的光。一只白猫站在对面人家的屋顶上,一动不动,与她隔街对峙,她一贯喜欢猫狗动物,但是这只白猫来得不是时候,它看起来像一个阴险的监视者,她捡起烟蒂朝对面扔过去,猫被她惊着了,一眨眼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天早晨她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柳生,开门一看,是隔壁药店的女人。女人提着几只大塑料袋,说,柳生让我送给你的,看他对你多体贴。她接过那些蔬菜水果,要关门,门关不上,那女人一条腿已经跨了进来,目光穿过她肩膀,朝里面张望,你一个人住这儿?不害怕的?她说,有什么可怕的?这屋子闹鬼吗?那女人脸上有一种讳莫如深的表情,摆手道,不是这个意思,鬼不惹孕妇,倒是要提防人,我们这条街风气不好,夜里门窗千万要关紧啊。她说,我知道,我白天也关门关窗的。她做出明显的逐客的姿态,女人却不肯走,视线热切地投在她的腹部周围旋转,有四个月了吧?是柳生的?她傲慢地笑起来,说,怎么可能?我跟他,你看配吗?女人说,那不一定,很多鲜花都插在牛粪上的。女人说着话,一只手悄悄地探过来,试图揿她的腰部,她闪开了。让我揿一下怕什么?我再揿一下,就知道你怀的是男是女了。女人说,跟我不用这么生分的,提防谁都别提防我啊,你到街上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马师母的为人?街坊邻居有什么难处,都要找我商量的。她说,我没有别的难处,反正是呆在这里,吃喝拉撒睡,能有什么难处?马师母说,那不一定,听说要住到生产?还有半年光景呢,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我们街上是非多,你千万要小心,最好少出门。她说,你们街上的是非,不关我的事,我要是住不惯,说不定明天就搬了。又说,我以前习惯住酒店的,被偷了,没有办法,只好将就了。见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马师母的满腔热情终于凝固,慢慢向门边退,你的气性这么大,对胎儿不好的,要注意保胎啊,我店里新到了保胎药,要不要给你拿一盒来?她跟着马师母去关门,说,谢谢你,保不保胎我无所谓,有了是有了的打算,没了是没了的打算。

第44章 房东

对于她来说,见到那个隐身的房东,不啻见到一个鬼魂。

电视当时开着,她在厨房里煮面条,听见楼梯间有响动,探头出去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他弯着腰,正在搬弄楼梯下面的纸箱。她起初以为是柳生,柳生?你怎么进来的?跟小偷似的!为什么不先打电话?谁批准你进来的?那人缓缓地直起身子,回过头来,向她晃动着手里的一把钥匙。我不是柳生,是房东。保润说,我是房东,这是我的家,我回来拿样东西。

她失声惊叫,以为在做噩梦,拧了自己一把,又惊又疼,原地跳起来了。她撞上厨房的门,顺手在案板上捞了把切菜刀,持刀躲在厨房的门后,跺着脚朝门外喊,混蛋,两个混蛋,我又上你们的当了!为什么骗我住到你家来?你们还要干什么?

外面沉寂了一会儿,她听见保润说,去问柳生,问他要干什么。我也上他的当了,柳生说租房子给他女朋友住,我不知道你是她女朋友。过了几秒钟,又问,你是他女朋友吗?没等她回答,他发出了一声冷笑,我明白了,他妈的,你们两个人在我家里同居?有意思,很有意思啊。

她气哭了,朝着厨房的门大声喊道,放屁!谁是他女朋友?谁跟你们这种人同居?哭了几声之后,她的情绪稍稍放松了,听保润在外面翻箱子,她在里面用刀背击打门板,你们在给我演恐怖片吗?比恐怖片还恐怖。她说,世界那么大,我怎么就住到你家来了?怪不得老做噩梦,原来你是房东,我明天就搬走!

随便你,爱搬不搬。保润在外面说,我房子是租给保润的,不是租给你的。

煤气灶上的水煮沸了很久,面条已经糊了,厨房里蒸腾着水汽,她过去关掉煤气阀,人渐渐冷静下来。现在她才回想起来,阁楼上萦绕不去的男人的气味为何如此熟悉,那正是保润的头油、体味和脚臭混合的气味。也许不是什么阴谋,也许柳生只是为了省钱,捉弄她的,是命运。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个魔鬼仍然在他们三人之间牵线搭桥,多么精巧的手艺,多么邪恶的手艺,她不知道该如何脱身。她从门缝里偷窥保润,训斥他道,你在翻什么东西?这么大的人了,懂不懂规矩?房子租给别人就不是你的了,谁付钱是谁的,你还回来翻动找西的干什么?

保润蹲在纸箱旁边,终于找出一张相框,抱在怀里。你别吵,我马上就走。保润说,我爷爷昨天又跑了,找了两天没找着,我回来拿他的相片,要贴寻人启事。

她相信保润没有说谎,祖父又逃走了。让她纳闷的是,井亭医院那么高的围墙,那么多道门岗,祖父到底是怎么跑出去的?她很好奇,又不屑于问。隔着门缝,可以看见保润额头上闪亮的汗珠子,他抱着镜框来回走动,似乎还在找什么东西。照片不是找到了吗,你还找什么?她说,你在这里晃来晃去,我心烦,拜托你快走。

我马上就走,你不用赶我。他说,你要不要进天井?要是嫌屋里憋闷,就到天井透透气,要不要给你把天井的门打开?

那建议听上去是诚恳的,她没料到他会有这份善意,考虑了一下,说,随便你,不去天井憋不死,去了天井也不会多活几年。〖Zei8。Com电子书下载:。 〗

保润往天井的门那边去了。我家不怕偷,不防盗的,钥匙都放在门框上,摸一下就摸到了。他踮起脚摸着门框,说,天井里有辆自行车,以前你坐过的,我带你去工人文化宫,还记得吗?打了气车子还能骑,要是不嫌丑,你随便用。

她说,多谢你关心,我不骑自行车,我出门都打车的。

然后她听见他开锁的声音。咔嚓,咔嚓,两把挂锁打开了,一道光线投在阴暗的客堂里,保润的两条腿粗壮地立在门边,脚踝处染了一片明亮的阳光。他把几把钥匙放在了门槛上。钥匙都在这儿了,你放心,我不会再进来的。他说,我们清账了,不算朋友,也算熟人,孩子要紧,你就好好在这里待产吧。

他在厨房的门外,她在厨房里,隔着门,两个人以静默交流,她终于被打动了。她接受了他的善意,这善意来得正是时候。他们之间的和解比想象的要快,而且细碎,但她信任这样的和解。她看见了他怀里的相框,祖父的人像被保润粗壮的胳膊遮住了,那胳膊上沾了一团凝结的灰团,灰团也在光线下发亮。她忽然觉得保润人很好,保润其实很好,作为回报,她也应该对他客气一点。你爷爷,怎么让他跑了?她对着门缝说,你没把你爷爷捆起来吗?

忙不过来。保润说,我现在在井亭医院做临时工,那边的男护工越来越少,我每天忙着捆人,倒把我爷爷漏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也下不了手,以为我爷爷半死不活的,不捆也没事了,没想到他还能跑那么远。

该捆还是要捆,捆了才放心。话一出口,她便懊悔地吐了下舌头,捆人的建议出自她的口中,听起来不免有点讽刺,还有点下贱,她赶紧申明立场,他是你爷爷,不关我的事,捆不捆要从实际出发,你快走,我要上厕所了。

保润走了。楼梯间的大纸箱还打开着,她过去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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