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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东轶事 作者:垂钓老人-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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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是非之地。接下来只见王黑熊虎视眈眈地环视着教室的四处,在查看、寻找有谁还在顽固地坚持反革命立场,偷奸取巧,没有背诵毛主席语录。牛德草在这九种人里面虽然什么人也都算不上,但是他也随喜,跟着这些人嗓音洪亮地背诵着,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王黑熊向周围巡视好大一会儿,没有找出一个敢让他不顺眼的九种人,于是拿出了一份前一天出版的《陕西日报》,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在问大家说:“……让我看看,你们这里边到底谁能识字多一点儿?”他走来走去,在教室里转了一个来回,最后终于在牛德草身旁停住了脚,冲着牛德草声粗气恶地说,“你,就是你,给大家念报,让大家学习!”说着就把手中的那张报纸没好气地扔给了牛德草。牛德草接过报纸,迷惘地问王黑熊说:“念哪一篇?”王黑熊讨厌他这样的问话,虎着脸,不屑一顾地说:“这还问个球哩!从头往后挨着齐念,一会儿也不许停!姓牛的,我今儿可在这里警告你: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你个碎熊可弄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别人小鬼大,在这儿给我玩猫儿腻。不然,看我不砸烂你的狗头?”牛德草听着王黑熊满口说着的这些粗野而蛮横的话,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但又不敢流露出丝毫的反感情绪,只好顺从地展开报纸,认认真真给大家从头一篇挨着一篇地念了起来。
  他不停地在念,念着念着,念完了第一版接着又开始念第二版,第三版……把报纸上所刊登的文章念得语速适中,口齿清晰,抑扬顿挫分明,几乎让人连文中停顿的逗号、句号也都能听得区别出来。在座的这些九种人一个个还都给听服了,禁不住在暗中纷纷互相打听:“喂,你知道今天刚来的这个斯斯文文的小伙子是哪个大队的?念报还念得这么好。”“这娃不简单,不简单,没看来年龄小小的还是个人物。”“哎,他这么年轻的,怎么能也被弄到这地方学习来了,不知道犯的是造反派们的哪条法?咋就把人家给惹恼了?”“像他这么小一点儿娃,再能有个啥罪过?你想,肯定是漏划地主小崽子呗,心里不服,一天闹腾着想翻案,造反派能给他好果子吃?”其中有知情的人小声告诉说。
  牛德草一个劲儿地念着,念着,直念得唇干舌燥,也不见王黑熊再露面儿来,叫另外一个人换他一换。然而他怎知道王黑熊精明着的,他像个狗熊一样,吃饱就会不再耍,早已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挺尸去了。牛德草把《陕西日报》四版全都一一念完了,轻轻地说了声“完了”,然后看了看周围听他念报的这些九种人的反应—大家都静静的,没一个人说话,然而还没有听见教室外面红卫兵吹哨子,这说明现在还不到开饭的时间。只听有人低声说:“时间还没到哩,你就甭停地念呗。你刚来还不知道学习班的这规矩,人家学习班领导安排的前半天时间全是学习文件,后半天才是结合实际,斗私批修,反省自己的罪过。”又有人在说:“你这娃不懂啥,把握不住时间,把那报纸一下子念得那么流利—太快了。现在剩下来的这时间,只好找内容还得念,千万不敢停。如果一停下来,那人家来了就不得了。”牛德草一听这话,无可奈何,就只有想方设法,继续找内容接着念。他实在没什么可念了,没办法,就念起了刊载在报纸夹缝的那些广告来:“西安市人民剧院,今晚八点演出移植革命样板戏,秦腔《红灯记》。演出单位:移俗社。票价:甲票每张五角。……”他想,反正只要是登在报纸上的,念它就肯定说不成有啥错。
  牛德草正念得熬煎没有什么内容可念的时候,忽然看见王黑熊打着哈欠,迷迷瞪瞪,似乎还没睡尽兴地走了进来,大声喊叫道:“停了、停了,还念个球呢!今天吹哨子的那熊不知跑到哪个日狗湾里去了,他妈的,过点了都还不见吹哨子。解散,开饭。”大家这才得以呼啦一声散开吃饭去了。在这里所谓的开饭就是学习班安排人烧一大锅开水,学员们拿出自己从家里所带来的馍,吃白开水泡馍—菜,那是别想有的,只要有盐就很不错了。
  牛德草就是这样在孟至塬公社所举办的九种人学习班里整整学习了一个多月,每天的活动程序基本上都一样:上午事无巨细地把前一天出版的《陕西日报》从头至尾通通念上一遍;下午就是自我对照检查,斗私批修,反省悔改罪过。在这一个多月里,就是他刚来,到办公室报到时,和公社的造反派总司令—那个叫施明理的说了几句话。此后,造反派司令部就连狗大一个人再都没有来搭理过他。他在这儿的日子要比他来之前想象的好过得多,使他反而觉得在这里参加学习班学习除了名声不好听,每天吃的都是开水泡馍外,其他情况并不比外面坏多少。在这里,大家都是有问题的人,彼此彼此,谁也不歧视谁,谁也不欺负谁,在一块相处,互相都很客气,关系还是相当融洽的,不像在生产队里,人与人之间还有那么多的等级区别,造反派们还在三天两头不停地骚扰,更能差强人意的是在这儿一天还有半天时间的念报,这不管怎么说也不失是一种学习形式哟。只是自己从家里来拿的那些馍,由于时间长了,一个个都已经发霉,上面长满了绿毛、黑毛,味道变得酸馊难以下咽。幸好在他正没办法吃而又不能不吃这些馍的时候,他媳妇腊梅托人从家里给他捎来了自己在家特意为他所新蒸的馍-----对面馍来。
  然而,不管牛德草在“九种人学习班”学习的感受如何,这样的日子,他在这里还是没能过得上多长时间,造反派们对他的事情就又有了新的决定。有一天下午四点钟左右,来了一个红卫兵给他传话,把他又叫到“九种人学习班”的办公室里。他到那里以后才发现那里已经有不少的人,几乎都座无虚席了,于是赶紧低头随便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这时候只听红卫兵造反派总司令施明理开口说道:“好了。现在人基本上都到齐了,咱们就开会。我首先向大家申明一点: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次在补定漏划地主、富农的工作中心怀不满,设法替自己的反动家庭辩护、翻案的地、富嫌疑分子子女。在这里,我今天向你们郑重宣告:阶级斗争的历史事实证明,翻案不得人心!翻案没有好下场!你们在这里已经检查反省了好一段时间,也都应该对自己问题有所认识了。我们现在本着‘打击面要小、教育面要宽’的工作原则,决定把你们这些人交回到你们所属的生产大队,在具体的‘三大革命’斗争实践中,继续改造你们头脑中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我希望你们迟早心里都牢牢记着,如果你们规规矩矩,不再为自己的反动家庭翻案,那么我们对你家庭的成分,可以够杠儿都不补定;反之,你们要是还不吸取教训,胆敢仍然像前一段时间一样,在生产队里上跳下窜,到处乱说乱动,为你们的反动家庭翻案,那么你们家庭的成分即使不够地主、富农的标准,我们也得给你想法儿补定上!”施明理话说到这里,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愤感情,禁不住把桌子猛地一拍,就怒发冲冠—哦,我错了。他头上原本是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的,虽然大热天他头上的冠(帽子)还是不合时宜的有着的,但是他纵然再怎么生气,头上没有头发,那冠怎么会被那根本就没有的发顶了起来呢?—他站起来了。然而他把桌子的这一拍可拍得不轻,也拍得不得了,桌子上放着的那个他刚倒满水的杯子被他一下子拍得给跳了起来,随即翻倒了。杯子里的水倒在了桌子上,立即到处肆意漫流,慌得坐在他左右两侧的那几个造反派头目惟恐茶水浸湿了放在他面前的那些重要文件,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
  对此很有不少人在暗中高兴,捂着嘴偷偷地笑,暗暗心想:“不亏!挨球的人轻没好事,狗轻一堆屎。”然而牛德草却没能笑得出来,他心里正沉甸甸的在琢磨:“这一伙人你别看,他们的心狠毒着的。他话里所说的‘够杠儿不定’,分明是在糊弄人,但是后一句所说的‘不够标准也得想法儿给定上’却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这是他在威吓镇压这些敢于与他们对抗的漏划地富嫌疑分子子女。‘想法儿’,他们到底会想出个什么法儿来呢?”
  牛德草他们这些闹腾着想翻案的漏划地富嫌疑分子子女,这回被集体释放了。在回来的路上,牛德草被革委会主任王黑熊领着,然而他背着自己那简单的铺盖卷儿,跟在王黑熊背后,始终都和王黑熊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路上和王黑熊一句话也都没说。牛德草只是一边在默默地往回走,边反复咀嚼着造反派司令施明理刚才在释放他们的会上所说的那句话—“不够补定漏划地、富的标准也得想法儿给定上”,这话说的是什么逻辑?这样做分明是一种满不讲理的强盗作风嘛。如果真像这样,那么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个理可讲呢?
  随着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不断深入,补“西北民主革命不彻底”的这一课也就进入了决定性阶段。黄昏,刚从地里下工回来的庙东村生产大队的社员群众又一次听见挂在城头上的那颗生铁铃被非常规地敲响了,有人急急忙忙来到西城门口打听情况,这才知道大队革委会这次敲铃不是召集全体革命群众来开大会,而是在叫革命的依靠力量—贫下中农来开一个十分重要的紧急会议。这样以来,今天开会的内容有些人根据文化革命进展的趋势就都能猜出个七厘八分来了—革委会肯定是想通过这样的形式,发扬民主,让贫下中农来集体决定他们所拟定的那几户“漏划户”的家庭主要成员,在解放前三年究竟有没有主要劳动力。如果没有主要劳动力,那么这一家无疑就是漏划地主;如果有主要劳动力,那么就还得要根据这一家一年总收入中剥削量所占的比例来决定他家是不是要补定为漏划富农成分。所以当时人们对补定漏划成分的标准就有一句口头禅,那就是“富农凭算哩,地主凭看哩”。定得上定不上漏划富,农那一套手续是相当麻烦的,要实打实地算其剥削量哩,如果剥削量算不够,那还没办法能给其补定得上呢;而补定漏划地主就比补定漏划富农容易得多了,全只凭贫下中农的一句话,只要贫下中农们一致说你是附带劳动,你家没有主要劳动力,那么你家就毫无疑问的是漏划地主了。这时候,贫下中农的这一句话可要紧了,真可谓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今儿晚上革委会所召开的贫下中农会议,要的就是贫下中农针对牛德草家说牛德草他大牛保民的这句话。这会,对牛德草家来说,可是决定他家今后命运至关重要的一个会;当然,对于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来说,也是他们倍受关注的一个会—补定牛保民家为漏划地主,这可是他们在开展补“西北民主革命不彻底”这一课的第一炮,他们是多么的希望这一炮能够打响,取得辉煌战果,为今后这一“补课”工作的顺利进展打开局面,扫清道路啊。
  先不说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在事前是怎样的苦心经营,精心策划,布置这个会议的召开,单就牛德草一家,尤其是牛德草他妈—胆小怕事的刘碧霞一听见铃响就先紧张得不得了,简直就像是个热锅上的蚂蚁,既坐立不安,又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以致不一会儿就不由得手脚僵硬,四肢痉挛,牙关紧咬,口吐白沫,躺在她家的当院里不省人事了。你看她这人真是说不成,越到紧张的关头,非但给你一点儿忙都帮不了,反而还越能给你添乱。你说,叫人该怎么说她呢?这下可急坏了牛德草的媳妇腊梅,忙不迭地一个声在喊牛德草:“德草,德草,你快来呀!你看咱妈老病又犯了,你说这该咋弄呀嘛?”牛德草闻声赶忙跑来搭手,和腊梅把他妈抬到上房屋里他妈所住的那炕上,让她平躺着,头枕得稍微高一点儿,然后一边让腊梅慢慢地给他妈往嘴里灌温开水,一边自己就赶紧到大队医疗站请赤脚医生来给他妈看病去了。
  按下牛德草家的忙张慌乱暂且不说,扭过头来我们再看庙东村生产大队的贫下中农。他们有的胳肢窝里夹着个小板凳,有的手里握着根旱烟袋,还有的边走边卷着自己的自制烟卷儿,一个一个说说笑笑,若无其事,优哉游哉地陆陆续续朝庙东村初级小学教室—解放前原本是关帝庙的房里走来,他们将要在这里行使党和人民所赋予他们的那神圣不可侵犯的职权了。
  夜幕慢慢地降临了,庙东村生产大队前来开会的贫下中农们也渐渐地都走到会场来了。过去的关帝庙,现在的庙东村初级小学教室,光线已经比外面先黑暗起来。这时候像庙东村这样的农村还没有能用得上电,为了照明,革委会主任王黑熊早早地就在教室讲台的讲桌上点了一盏煤油罩子灯。罩子灯把它附近周围的不大一片地方照得昏昏黄黄的,可是那些离讲台远一点的地方,尤其是墙角还几乎是覆盆之地,黑咕隆咚的,什么都很难看清楚。人们从外面光线较明亮的地方突然一进入到庙里这光线昏暗处,一猛然眼睛还都有些接受不了,以致乍看眼前的人还都觉着有些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讲台上,放罩子灯的讲桌后面那一块儿光线最亮处,也是最显眼的地方放着一把椅子,这是供参加这次会议的最高领导、革委会主任—王黑熊主持会议坐的地方。
  贫下中农们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各自和各自能说得来话的人坐在了一起,利用这会儿还没开会的空闲工夫,就互相聊了起来。白天大家还都忙着只顾在地里干活,生产队干部监督得又死紧,大家有时还顾不上在一块儿谝闲传,这会儿难得有了时机,时不可失、机不再来,于是便抓紧时间海阔天空地谝了起来。今天开的这会再重要,然而对他们这些贫下中农来说却无关痛痒,不足挂齿,自然他们大多也就没有把今晚这个决定漏划地主嫌疑分子牛保民是主要劳动还是附带劳动的这件事情当做一回事,看得像刘碧霞那样生死攸关,到时候只要自己随随便便地举举手,表个态,今晚开会的这工分就稳稳当当地挣到了手,他们开会来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所以他们一个个嘻嘻哈哈的只管在尽情地说着话,什么思想负担也没有。
  大概在晚上八点多—还不到九点钟的时候吧,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的那几个委员开完了预备会,他们在一块再一次周密地部署了今儿晚会议的进程后,就信心十足、精神抖擞地步入了今晚做为会场的庙东村小学四年级教室,在等着早点儿开完会就回去睡觉,已经多少都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的贫下中农面前亮相了。革委会主任王黑熊神情庄重的坐在了放着罩子灯的讲桌后面,罩子灯的光辉一时把他那高大的形象映照得十分明亮。他干咳了两声后就开始说话了:“安静了,安静了,大家都先安静了!咱们先让记工员把开会来的人名儿记一下,然后咱就开会。我告诉你们,你可不要只顾说闲话,让记工员把你的名字最后给记忘了,要是那样的话,你今天晚上的会可就白开了。”这话倒还是很灵验的,嘈杂一片的教室里立刻就鸦雀无声了。这时只听旁边有个人轻声说道:“人名我早都记过了,不会把谁漏掉的。”王黑熊马上就说:“那行。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谁要是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接下来他就正颜厉色地说,“我们今天晚上的会不长,主要是让大家最后一次再民主表决一下,我们庙东村生产大队的漏划地主嫌疑分子牛保民,在解放前三年里究竟是主要劳动还是附带劳动。”他在说话时把“附带劳动”这几个字说得特别狠,特别重,让人听了以后印象特别清晰,毫无疑问地知道他是在强调“附带劳动”,“今儿晚上我们必须设法把这个事情搞定。上级革委会要求我们明天就必须把关于牛保民家补定漏划地主成分的材料报上去—这事刻不容缓,不能有半点含糊。现在,我们就采取举手的形式,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表决一下。同意牛保民解放前是附带劳动力的人举手!”
  牛保民虽说这时候已经谢世三年都过了,他现在在阴间生活得怎么样,我们活着的人是难以知道的,反正在阳世人间他还是在劫难逃的。庙东村革命委员会对他所采取的政策并不是人一死就一了百了,而是人死了事情并没有完。他们要在给牛保民补定漏划地主这件事上乘勇追穷寇,完全彻底闹革命,雷打不动地把这个死人搬出来再折腾折腾,以求得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树立自己的不朽功勋。有人心里就奇怪革委会的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坚定不移地在一个死人身上大做文章?然而知情的人心里都明白得跟镜儿一样,他们执意补定牛保民为漏划地主的根本原因,倒还不是牛保民解放前是主要劳动或者附带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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