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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哭-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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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院(2)
2003年,王家玉山穷水尽。洪水淹没了校园,房子一间间倒下,“非典”闹得人心惶惶。孩子们已经吃不上饭了。王家玉满街去借钱、借米、借油。
也就在2003年,当地媒体报道了王家玉的事。洪水过后,县民政局为王家玉的部分孩子,解决了最低生活保障线。对于这个特立独行的汉子,当地民政部门的干部,不知怎么办才好,如果不理不睬,因为媒体已经介入,显然行不通,如果过问,照他们的想法,颖上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凭什么让他们来花这个钱?你王家玉,为什么不能量力而行呢?
理性地说,王家玉是真的难以承受了。但他却欲罢不能。
继2003年的“非典”与大水过后,2004年来临了。这一年,王家玉遭到了媒体的轰炸,而这,竟然引发了意想不到的后果。
“这孩子是送来的,栓在大门的外面,包里有一万元人民币和衣服。这个孩子家庭并不穷,可能很富裕。可是父母不要了。”
“孩子不会说话,听不见。”
“就绑在门外的树上。”
“我这里脑瘫的,严重残疾的,都是他们这样送来的,这26个孩子全部都是这样送来的。”
“他们父母把这个重担让我来承担。我只有支撑。”
孩子不能决定自己的降生,而决定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父母,却不能面对亲手造就的有缺憾的生命。曾经寄予了那么多希望的孩子,一出世,却成了不堪忍受的负担,而媒体,让他们认识了王家玉,一个可以帮他们解决麻烦的人。
媒体的报道,就这样,让王家玉扬名了。这是他所不曾料到了。不曾料到的,还有,外界的捐款,在几个月后达到了高潮,又用了几个月渐渐消失,而一直没有消失的,是抛在学校门口,或是用包裹挂在铁门上的,被抛弃的孩子。这些孩子不仅有些来自邻近地区,有些甚至来自上海、河南、江西。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了,成了一家人的孩子们四散在校园当中,各自寻找着自己的欢乐。最拥挤的是图书室。从各个地方捐过来的各式各样的书和杂志,胡乱地堆在小屋里的书架、板凳和长桌上。种类稀奇古怪,根本无法归类。可是孩子们一人一本,捧着,在渐渐暗淡的阳光下,一声不吭地阅读着。
图书室门前是一条细长的过道,过道两旁的水泥石阶上挤满了捧着书或站或坐的孩子。一个50多岁的护工,右手抱着一个,左手推着一辆小推车。孩子们侧过身,让她通过。
“都是残疾的孩子,父母不要了。”她叹着气:“送到大门外,如果不捡来,这些孩子就都死了。王家玉他受罪,北京有家医院说能为孩子免费治疗,我们上北京。我们吃面条,有点肉丝,王家玉自己就吃点榨菜、馒头。他说你们吃吧,我就是受罪的命。买票呢,他买了坐铺给我们坐,他自己睡在凳子下。我的眼泪哗哗淌,我讲,王兄弟,你不能这样,我长那么大,我没见过人受罪受得那么深。”
如果不了解孩子们的悲惨身世,就不能理解他们对王家玉的感情。19岁的李亮是王家玉收养的第二个孩子,也是第一个残疾儿,至今,他仍能清楚地记得,王家玉站在他面前的温暖而模糊的身影,他觉得,这个王叔叔,就是温暖与善意的具体形象。
“那时候我才五岁。爸爸妈妈从外地回来,带我一起回家。我不知道去外地做什么。在车站的时候,爸爸说让我等他,他给我买东西吃。车站的人很多很多。我眼睛看不清楚了,只看到很多的人影。我一直坐在那里等他们。等爸爸,等妈妈。可是他们一直不来。我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等不到了,我就去找他们。我才五岁。可是因为眼睛也看不清楚,我找不到他们了,一直到现在,14年了,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我一个人,从五岁到八岁,三年,我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我见一个人就问他要东西吃,我经常睡在马路边上,冬天的时候,就睡在别人的门口。”
孤儿院(3)
“有一天我在马路边上坐着,那天我很饿,很冷,我觉得我走路都走不动了。就碰到了王叔叔,王叔叔问我,你为什么在这里啊,我说我要饭,我说我很饿。我哭起来。”
“叔叔就带我回家了。”
19岁的李亮,已经完全清楚当年在车站里,他与父母的离散,不是因为无意的走失,而是故意的遗弃。从5、6岁到8岁,这些可怕的日日夜夜,一个盲孩究竟经历了什么,我们无从想象,也不敢想象。
李亮现在在扬州做保健按摩,他努力挣钱,想治好自己的眼睛。医生说他的眼睛,现在还有治好的希望,再等下去,就全坏死了。
在王家玉的孤残儿童之家,都是这样命运多舛的孩子,昔日的苦难,让他们格外感激现在衣食无忧的生活。在214个孩子中,有一半是残疾的,除了严重弱智的,孩子们都有机会走进课堂。聋哑孩子和盲孩,主要学习劳动技能。几年下来,已经有十来个孩子,像李亮那样找到了推拿按摩或是成为工艺品厂的工人。而对大部分年幼的孩子而言,王家玉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内,就是他们生活的唯一依靠。他们是不会懂得,王家玉越来越沉重的脸色,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知道了真像,他们还会那么快乐吗?
天黑下来。
晚饭时间到了。是面条。铃声一响,孩子们端着盆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到食堂门口排队。吵吵嚷嚷,却秩序井然。打好饭,有回教室,有的就趴在院子里废弃了的磨盘上快活地吃起来。口渴了的,嘴接着自来水龙头,就骨嘟嘟喝了。
孩子们吃饭的时候,王家玉依然仰面躺在校长室里那张窄窄的病床上。两个多月来,大多数时间他就是这样,呆望着天花板。
“我总在想,我已经67岁了,身体不好,有病,如果不行了,这些孩子怎么办啊?”
2003年以前,学校所有的经费来源,就是王家玉的工厂。从2003年起,王家玉的工厂已经没有一分钱进帐,社会捐赠,目前还剩余四十万元。目前学校有部分孩子,纳入低保,每月有二万元左右收入,然而孩子们生活、学习和基本医疗,最最节省,至少要花去四万元。这样,40万的捐款,只能维持不到两年。两年后,这些孩子该怎么办呢?直到今天,王家玉的孤儿院,仍然是达不到合法办学资格的黑户,也就是一旦王家玉支撑不下去了,很难说什么组织或个人,愿意继续扛起这个巨大的负担。
对王家玉自己而言,是心太软,一步步把自己带到了今天的境况。可是,流浪猫,流浪狗都有人去管,看着活生生的孩子,不管,真是不忍。既然是自己的选择,王家玉希望自己一直能靠自己的力量,把工厂再办起来,让孩子们的生活得到保障。
之前,一直用来养活孤儿们的钱,是王家玉生产销售骨灰盒的收入。可是现在,骨灰盒积压了一万三千只半成品,仓库和殡仪馆仓库还有好几千只成品,都卖不出去。因为档次低了,可是他没有资金更新改造生产设备。
继续靠生产骨灰盒来养活孩子们,这是一个可行的方案吗?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的是,因为爱心,而接受这份微薄收入的教师,在日益困窘的现状面前,开始选择离开。师资队伍的不稳定,让捉襟见肘的孤儿院,更加举步维艰,无奈之下,王家玉甚至把目光投向了开始长大的孩子。
他选择了6个孩子,让他们学习管理,培养他们。期待有一天,他们,或者他们当中的某一个,能够接过他肩上的重担。
到人和中学,是第二天的中午。孤儿院里读初中、高中的孩子都在这里上学。读高中的只有一个,上高一,据说成绩不错。然而我们要寻访的,是一个名叫张军龙的初二学生。王家玉相中了他,作为孤儿院的接班人。
我们在纷乱的校园中看到了已经是一个小伙子的张军龙。他活跃健康,甚至英气勃勃。他知道人们传说中的事情,可是,他无法承诺。
“我还在上学。以后的事,我不知道。”
孤儿院(4)
214个孩子,还有王家玉,究竟该有怎样的结局?有人说,王家玉精神可嘉,但个人无法承担整个社会的道义与良心。“超能力”的爱心,往往造成不可收拾的残局。
又有人说:没有王家玉,无家可归的孩子依然存在,只不过大家视而不见。挑起整个社会道义与良知的王家玉,理应得到社会更多的帮助。
自始至终;王家玉没有权衡。所有流浪着的孩子,都让他心有不忍。
我在河的这边,王家玉站在河对岸孤儿学校的门口,左手扶着伤痛的腰,右手朝我挥着。一帮孩子簇拥在他的身后,一样地,拼命朝我挥手。
一条河,像一条鸿沟,隔着他们与我们。他们,成为鲜为人知的一群。他们的内心,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未来,全被隔在了河的另一岸。走出来,是他们全部的梦想。
车子启动。一转眼,河对岸的那一群,陡然消失在校舍的拐角。
宏雅的微笑(1)
在电视上,慈善组织举办一个晚会。我看到魏宏雅,一个患了白血病的年轻女孩。她在向黑压压的人群鞠躬,她的脸上带着笑容,慌乱而且胆怯。我心里一阵刺痛。想去看她。
1999年2月12日,农历腊月二十七,从中华门乘车到江宁,再坐马自达到铜山镇。魏宏雅的家是一间简朴干净的平房。几乎看不出生病的样子,她快乐地和我说话,她带我去看她们的小镇,她给我看她一柜子的书。
“等过了元宵节,送小雅去医院了,再打听有没人要这房子。”
她父亲和我站在巷子口说着话,帽子拿在手上,一头银白的头发,腰微微有些弓。宏雅站在巷子另一端的自家门口,远远地望着我们。阳光从巷子口斜斜地照下来,照在她的脸上。看到我在看她,她又甜甜地笑起来,朝我挥手。
回到南京,连续一个星期,我心里沉甸甸的,放不下她。
1999年2月21日,大年初六。我又来了,看她,送书给她。她穿着一件红棉衣,像一束火苗燃烧在冬日的阳光里,生动鲜活。这扑面而来的勃勃生机与时刻觊觎着的死亡的阴冷,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刺得人心里发痛。
在偏僻简陋的小镇上,她快乐地走着,不时用甜甜的嗓音和街上的叔叔伯伯阿姨们打着招呼。在一个胖胖的孩子面前,她停下来,抱起孩子,把吻印在孩子红红的脸蛋上。她告诉我,镇上有了第一家歌舞厅,春节,爸妈终于同意让表哥带着她见识了一下;她还说,知道她爱读书,有好多朋友借书给她,《巴黎圣母院》看不下去,一大段一大段地描写着巴黎的建筑,烦死了。她说她喜欢《简爱》,可是只读了一半,妈妈不让读,说不是好书,就还了。她现在仍然是一个乖乖女。她说母亲还是不让她出去乱跑,以前是想让她在家看书学习,现在是怕外面细菌太多。她笑着:“其实我也不爱出来玩,在家看书就最开心了。”她写了许多小短文,挑了些给我看,还有一些,她悄悄地藏了起来。
这个女孩和所有幸福的美丽女孩没什么两样。一样的爱笑,一样的爱美,她的嘴唇上涂着淡淡的口红。
坐在镇门口的大草坪上,我们聊天。
“当事者总是最后一个知道坏消息。”宏雅说,“那天,从父亲的包里掉出几张皱巴巴的纸,是传单。求人可怜求人帮助的。我得了白血病,所有的人瞒了我三个月。治好白血病要花几十万,更没人告诉我这个。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我面无表情,然而心里在挣扎变形。病房过道里的行人恍恍惚惚。我看不到天空,看不到树,街上汽车的引擎声和喇叭声越来越远。不是说是贫血吗?不是说是贫血吗?我的嘴里机械地反复地念叨着。我知道,这是绝症。所有的人都抛下我不管了。我要死了。”
“父亲出去了。我想那些传单是散给街头路人的。他该如同天桥上伸手行乞的乞丐,或是路旁挂着纸牌求助的盲流吧。父亲从来是不肯求人什么的,他的腿残疾,他有着过分的自尊。我心如刀绞,为自己、为父亲。”
“他回来了。我听到他的脚步声,躲进被子,用被里擦干脸。他还是一脸的笑,皱纹里满是灰尘。我对他说:‘爸爸,回家吧。’他用手理着我的头发:‘等几天就好了,好了就回家。’我想大叫,我想拍打床铺,我想把所有的人都赶出去。然而我只是仰面躺着,大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机械地吃着父亲喂到嘴里的药,所有的药都没有说明,病床上我的卡片上写着英文“MDS”,我看不懂。可是我已经知道了。”
“我在想,死亡对我,也许就像一下飞走了吧。痛苦却甩给了所有的亲人。现在,他们小心翼翼地牵住一根细细的线,拉着我留在这世间。家,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电冰箱、洗衣机……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化作了一点一滴的液体,从吊瓶里滴进了我的身体。这能维持多久呢?可我又不能让父亲、母亲和所有的家人失望。奶奶已经等不及了,就在我第二次住进医院的时候,她走了。我知道我劝不住奶奶,奶奶念叨过好多次,她固执地认为是她总是不死,夺了孙女儿的阳寿。到这一步,这个家已经身陷绝地,没有了退路。活下去,成了我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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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雅的微笑(2)
“我开心地笑,从这个病房串门到另一个病房。我看书,我和病友们聊天。每个月一次化疗,每次七天,这七天对我是一场难捱的恶梦。这七天,什么也不能吃,一吃就吐,甚至不吃也吐,最后吐的是苦水。我想,还是死了拉倒吧。但还是捱过来了。每次在最不行的时候,我好像就听到学校里叮叮当当的铃声。他们都已经上高中了,他们正坐在课堂里,他们快乐地哄堂大笑,笑声震得窗户上的玻璃‘嗡嗡’地响。我睁开眼,父亲一只手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垂着,把自己的帽子捏成一团,头上已经没有一根黑发。化疗之后,我饱饱地吃,笑嘻嘻地告诉父母:‘其实化疗并没什么,像晕了一次车’。”
宏雅拼命挣扎着,活下去,是她的责任。可是家里已经山穷水尽。
回到报社,我写了《白血病女孩眼中的世界》发在《周末》。
有人给宏雅捐钱。断断续续,并不多。有一天,一位叫李骏的先生找我,让我陪他去看宏雅。他用报纸包着11万元,给她治病。他不肯让我告诉宏雅他的名字。宏雅一直不知道他是谁。后来,他的生意亏了,“朋友们”纷纷离他而去。现在的他,正从头做起。我不能帮他什么,我只能为他祝福。我感激他,永远会记得他,因为他,宏雅终于可以住进医院。
我去医院看宏雅。宏雅带着我送她的书,宏雅一定要把我送进电梯。她快乐地笑着。我们一起看到了希望。
宏雅给我写信。信纸是印着蓝花的长格纸。她把信纸叠成“千纸鹤”,她在信上讲她正在化疗,头发掉了。她不能出来,也不想见到别人。她说等过一阵子,治好了,出院了,想来报社,她对报社好奇。
两个多月后,同事说外面有人找我。是宏雅,她朝我笑着。带她到报社的每一个部门去参观。她甜甜地跟每个人打招呼,快乐像要从脸上飞起来。她坐在我的坐位上,怯怯地动着“鼠标”,她说等病好了,也上网,也申请一个自己的电子信箱。“到时候,你告诉我你的QQ,我们网上聊天。”宏雅笑着说。
宏雅给我写信,我给她打电话。她总是用快乐的声音跟我谈她最近看到的小说。
一年多时间,我们断断续续地交往。这一年多,她大部分的时间是在医院。后来,钱不多了。她只能换一家医院。
宏雅的父亲找我,可是我已经无能为力。我不敢再给宏雅打电话,甚至不敢在心里碰到她。我感觉到自己的无力,一个人力量的渺小。我知道她在挣扎着,可是没有手伸给她。她滑下去。
2000年11月9日,宏雅忽然给我打电话。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她说她回家了,回到家舒服多了。她叽叽咕咕地说着、笑着,感觉不到生病的样子。
她已经回家了。她不再治疗了。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握着话筒,泪水迷糊了我的眼睛。
2000年11月19日零时55分,宏雅走了,走的时候,外面下着小雨。我出差在北京。19日下午,我听到这一噩耗。
宏雅曾对我说:“死就像一把刀,一点一点割着我对这世上的牵挂。我害怕。死,就是我喜欢的一切都不存在了。”现在,死神终于残忍地割断了她对这个世界的牵挂,她走了。
我不敢给宏雅的父亲打电话,我怕听到他的声音。宏雅的邻居告诉我,按照当地风俗,宏雅还是个孩子,当天就火化了。21日上午,宏雅的父亲给我打来电话,哭泣几乎噎住了他的声音。
他说,宏雅走了。18日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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