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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月记-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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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毓如看他最近忙着周转弄钱,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儿,不由气急道:“你还不是去赌么?咱们省吃俭用,多少可以维持些日子,总比你经常上赌场要好。你看你,仔细身子熬垮!”
  六贝勒道:“当初劝我赌牌的是你,现在劝我不赌的又是你,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弄来的钱,就是给我的正房延医治病用光了,也是我自己的事,同你有什么干系?哦,我知道了,你不是想等她熬死了,好让自己扶正?我今天就把话说明白,就算有三长两短,我这辈子正妻也只有一个,别人休要再妄想!”
  毓如知道他平日儒雅待人,狠话都舍不得说一句,但自己苦口婆心,竟然换来他今天这样的话,心里又悲又气,兀自病了一场。
  六贝勒看她难得生病,竟过了一月多才好,心里也有几分后悔自己的话,态度也放柔和了许多。然而自此风波之后,夫妻到底心生嫌隙,伤了面子里子。
  对于赵麻子的入住,整条庆安胡同烦不胜烦。在晚上,他时常叫一些狐朋狗友的兄弟上家里来,在北屋整夜整夜地请客、喝酒、打牌,他生怕不多多行使自己处长的权力,等哪天这权力忽然就失了效。
  蒋丽荣仗着丈夫的地位和身份,头也抬得高了,也敢于说许多从前不敢的话。萧宝络用尼龙绳网袋从井里捞上来一个冰镇西瓜,她洗衣时恰看到了,就道:“哎,姐,正好!你那西瓜放着吧,咱们老赵请了一班朋友打雀牌,他们都爱吃那个!”
  萧宝络的眼和嘴一齐斜过去,做出大大不耐烦的冷笑,道:“哟,那可真不好意思,下午我也有两个义姐妹上门来玩,这瓜得留着给她们。”
  蒋丽荣不可能察觉不到她的态度,很顺嘴地嘲讽了一句:“姐还有义姐妹哪?”
  “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去了!”萧宝络败下阵来,她虽然还了一句嘴,可心里还是非常地气。
  蒋丽荣趁热打铁,站在门槛外边朝院子看,不放过一毫一厘的犄角旮旯,终于被她找着了茬,马上道:“嗳,现在都大秋天了,这么些石榴树多招虫!张妈,下午找个人来把这一排砍喽!”
  萧宝络粗声道:“胡扯!往年都是这么种的,怎么什么事儿没有?”
  蒋丽荣搓着衣服绞洗干净了,端着盆子走回去,故意一扭一扭地走了几步,好显示她那件桃红色电光绒斗篷——赵麻子赠她的礼物——连进出都要穿着,很快就穿成了半新的旧物。
  她抿着嘴得意地笑:“那是从前!现在咱们成了亲,可不热热闹闹?虫子都往咱们那儿飞哪!”她这么说完,再不给萧宝络回嘴的机会,挎着小包上街区了。
  若是平常,萧宝络肯定和蒋丽荣扯开了嗓门互骂,可今天她仍然坐在她的“贵妃榻”上。
  王四已把事情办成了。
  蒋丽荣提着稻香村的一整篮子羊肝羹回来,赵麻子只许她挑一样,可毕竟由她自己做主。刚一推门进屋,就看赵麻子阴沉着脸,张口骂道:“你还有得吃!”
  蒋丽荣道:“老赵,怎么了这是?”
  “怎么了,我还想问呢,怎么了!”赵麻子从五斗橱上扔过去一份号外,道:“今儿下午,老子的赌庄被人烧了!这还不算,隔壁他娘寿材铺,非说有一块沉香木连带着遭了火,要我赔!说都是赌庄里烧起来的!”
  蒋丽荣脸色有点发白,还是维持着一点镇静,道:“罢了,他们全有商帮撑腰,拗不过他们!多少钱?赔了就是了!”
  “娘的,你说的轻巧!赔?我从哪儿赔?实话告诉你吧,赌庄那块地皮根本就不是老子的,老子也是借着使使!赔三千块,你赔?”
  蒋丽荣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得眼前像有无数只小飞虫不断地乱扑:“这么多?”
  赵麻子抹了把汗,道:“我就奇了怪了,又不是夏天,好端端的怎么就走了火?”
  “有人要害咱们,肯定!准是谁嫉妒你哪!老赵,你想想,好好想想,得罪谁没有?”蒋丽荣很快就下了结论。
  “老子要查出来,吊着打!”
  萧宝络和义姐妹笑得格外大声,张着嘴把瓜子嗑得非常响。她在短短几天内结实了三个“暗门子”,并很快和她们成为好姐妹,从涂得血红的唇上、顶俏皮或下作的骂人话里、十几个钱买来的颜色艳丽又胆大的袍子上,她感到自己也成了最开化的、时髦的人。
  乐声笑声都传到蒋丽荣耳朵里,气得她把大块大块的点心不住往嘴里塞。赵麻子一巴掌拍开她的手:“干什么?你要齁死了自己,我算白娶老婆了!”
  蒋丽荣置若罔闻,用又尖又利的声音道:“我看就是她!”
  “谁?”
  “还有谁?”
  赵麻子愣了,他以为凭他现在的权力和气派,萧宝络没有不害怕、不巴结的道理:“这……不能够吧!”
  蒋丽荣剐了他一眼:“你认得她多么久?我认得她多么久?八成就是!”她看赵麻子没有了主意,心里暗暗的高兴,紧接着演戏似的,把眼睛眯成一条窄缝,把嘴角努力地勾到一边去,发出“哼”、“哼哼”的冷笑,肩膀跟着一下一下地耸着。
  她以为自个儿学的很像电影里心狠毒辣的贵妇人,这样的冷笑让自己显得很气派、很有主意,其实在心里她只是气,恨不得抄起鞋拔子,扔到萧宝络肥肉一样堆成的胖脸上。
  “咱们这回没抓住她的证据,但老赵,我这人记仇,真!记仇!你看着!”她又冷笑了两声,像模像样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年夜继续更新XD求收藏~求文评~

☆、第二十四章

  秋光夕照,恰逢小雨流连,这一天北平的日落格外好看,许多人从未见过这样半晴半雨的黄昏。白芙侬拾掇了几样物什,这才想起出去看一看难得的近晚暮色,也不曾换便鞋,只踏着家常的明黄色福字虎头鞋推门出去,竟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生人,看样貌打扮,虽然猜到几分,仍旧客气地问了一声:“ 尊驾哪位?”
  陆子峥也微微一怔,随即道:“陆子峥,找……”
  白芙侬笑了一笑,已经推开门请他:“小黛恰出去了,你请进来,先坐一会儿吧。”
  陆子峥才坐了片刻,就看沈黛披着海蓝色缎子面斗篷回来,手里提着一盏印着“出入平安”的胭脂色八角茜纱灯,下摆垂着两缕流苏,一晃一晃,迷煞人眼。
  白芙侬出去道:“怎么这么晚?”
  沈黛脱了斗篷,左脚右脚轻踏着踩干鞋底水渍,道:“李婉吟和赵三小姐都在,坐着说话倒不觉得时间快,原来都这个点了。”说着跨进垂花拱门,朝内厅里走,看见陆子峥小小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一壁吩咐茶房上茶、上点心。
  陆子峥坐着吃了一块,却是向白芙侬道:“到十月初八,陆公馆里摆寿宴,想来请你和小黛去。”
  白芙侬看着他微笑道:“你这样就很不好,分明只想请她,又怕得罪了我,假得很!”
  陆子峥并没有因这话多么地窘迫,坦然一笑,道:“白小姐心里知道,何必说出来?”
  白芙侬本就是开玩笑,听到这句便也作罢了。陆子峥在白家坐了还不到一刻钟,就有部下寻着找来,说有要事处理,把人复请了去。
  辰光流转,转眼到了十月初七晚上。沈黛见白芙侬找了一身珊瑚红并蒂同心纹芙蓉妆花缎的上裳、一件皎月色撒花彩绣罩衫出来,隆而重之,很有出远门的意思,就盯着多看了一眼。
  白芙侬边挑了几件换洗衣裳搁着,边笑道:“看什么看?”
  沈黛道:“要出远门?”
  白芙侬的笑意淡了些,起身坐着,道:“可不是我不想知会你一声,这事儿来得急。一则,王质的南开大学地质教授的职位发表了,往后恐怕很忙,难得来北平一趟。”
  沈黛接口道:“二则呢?”
  白芙侬道:“二则,王家伯父的身体不大好了,都说喝酒喝厚了,何不就是这样?西洋医生说幸亏福大命大,发病后不曾饮水,这个病来得凶险,喝几口水,就要没命的。”
  沈黛从未听说过喝水致死的病症,即便不是什么恶疾,也能料到发病颇重。她活的前十六岁活在平安喜乐里,几乎不知道有什么危难凶险,可光在这小半年,她经历了好几个人的死,心里不能不存一些余悸,因问道:“现在怎么样,好没有好一些?你几时回来?”
  白芙侬摇了摇头,道:“亏得请了西洋医生,花大价钱一天打五六块钱的针剂下去,才有点起色。等伯父没什么危险了,我就回来。点卯似地一去就走,到底不太好。”
  沈黛又嘱托了几句代为问好的话,见月上中天,入夜已深,就各自回屋就寝。
  到了第二天,沈黛一早叫了车上陆公馆去,但见公馆外往来宾客皆是红妆绿鬓,远处车流济济,已然排成了小小的长队。
  有的身后跟着好几个仆婢,手里都提着大小礼物篮子,统一用一尺来长的红绸系好,这已经算是下等;更气派一些的,由一个相貌漂亮的男仆推着法式木头轮子车,车上堆着各色贺礼,用一块红丝绒或蓝色天鹅绒布严严实实封锁起来。贺礼全部装在精美的檀木盒子里,在绒布下笼出小山一样的高度,却不让旁人猜出送的什么,狡猾得很;最厉害的,直接请耍狮子、舞龙的队伍来,热热闹闹地舞上一会儿,教旁人都往这边看,而在这时候,这一家的帐房师爷才出场,谦和但高声地喊上一句:“张家自东北来,特给陆先生献寿!”
  除此之外,陆公馆西侧特辟开一道小门,专派人接待三三两两的散客。负责迎客的仆人必须要非常懂礼数,而且相当地有眼力见,将每位客人的礼物打开,高声唱票似地唱出,由另一个人一一登记在册:“密斯某某,赠西洋石英嵌蓝宝石床头钟一对。某某先生携家,赠章鸿荃真迹雪夜访梅图一轴!”后头若有送一支涂金钢笔的,压根不好意思拿出来。
  “沈黛小姐,赠……赠……白翡绿翠巧色雕荷叶莲藕摆件一枚!”那仆人犯了难,他知道是好货色,但并不知道怎么样称呼,好在这位非常机灵,照这玉雕的模样随口地一通瞎编。
  排在后头的人听见了,都扬起脖子往前面看,可沈黛早已经进去了。
  熙熙扰扰,一上午很快地过去,紧接着到了午宴时分。午宴非常地隆重,几十个丫环婆子不断地穿走在席间上菜,除了杯盏偶尔的叮铃碰撞声,竟没有一点别的声音。
  陆太太坐在中间靠右的一桌,桌上铺着品红色洋绒绣大团玫瑰花桌布,定窑的镶金边小盖钟里盛着不深不浅的普洱茶。沈黛被领着坐在陆玫、陆皎夜的后头,同桌坐着的,都是陆家几个非常近的亲戚。
  陆二姨太领着陆亦嵘、赵曼娜、陆七少爷和几个远亲,坐在中间靠左的位置上。紧接着再是陆三姨太、各位要员元老和各位家眷好友。
  “快请陆先生说话!”下面的声音不约而同,整齐地排成一排说。
  陆老爷子起身,朝四下鞠了个躬,走到最前边,环视了一圈所有人。底下响起非常响而长久的掌声。陆老爷子抬了抬手,掌声立马息住,跟训练好似的:“诸位,诸位!都知道陆某人武将出身,不大会说话,我只说几句。今天到场的,都是我多年的知交好友。从重庆到河北,再到如今北平,没有诸位扶助帮忙,是万万不能办到。陆某人即至天命之年,很多事情有心无力,目前,全靠两个小儿左右做事。犬子不才,陆某夙夜难安,恐其难当此任。二位小儿,往日做的妥善,也是应该;做的不妥当的、错误的地方,还请诸位包涵、斧正!陆某在此谢过!”
  下面又响起很多掌声,紧接着就有人道:“请陆总长讲话。”“对,对,请三少讲话!”
  陆子峥从后头桌上端了一杯酒站起来,一路走到前面站定了,特意把陆亦嵘的名字放在自己前头说:“今日寿宴,拜谢诸前辈先贤赏光驾到。家父戎马一生,如今宜享天年之乐。二哥同我共同掌事,一切的一切,全仰仗诸位出马效力。往昔功绩已成历史,多提无益;惟愿日后生死不计、效犬马之功,在有生之年,见邦家安定。子峥代父亲、二哥敬诸位一杯!”说罢仰头,喝尽了满杯的酒。
  台下自是轰然雷鸣。
  沈黛坐在台下听着,一颗心止不住柔软地跳动,不自觉挂出几分笑意,嘴角亦微微上扬起来。正这时候,对面一个声音轻轻问候:“沈小姐?”
  沈黛缓神一看,那妇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向后梳着平髻,穿一身藏青色绣孔雀蓝花纹的旗袍,就知是陆太太,便笑着颔了颔首:“陆太太。”
  陆太太由上到下仔细打量她一番,目光颇温和地:“今天所有人里,我最盼着见你一见。对小辈的事,我没什么大主意,全听子峥说起来过。”
  沈黛知道她的意思,仍旧微笑,待其下文。陆太太见她样貌沉静,却也不似心计深沉的样子,便继续说了几句,道:“你的家里,我听说过一些。”
  沈黛笑了一笑,道:“流景旧事,早就过去了。”
  陆太太最怕将来进门的三少奶来自望族名门,仗着母家的势力幺三喝四,成为第二个赵曼娜,使得家门不宁,见她如此说,倒觉得放心许多。但转念一想,子峥虽然有几分意思,却从未公开地表示,八字没有一撇,自己未免想得太长远。因而也是一笑,随即把话头岔出去。
  沈黛坐了一会儿,客厅里人声嘈杂,有些发闷,就悄悄地起身离席,转到后头阆苑里吹吹风。陆子峥已在后院站了一会儿,见她进来,道:“不去吃东西么?”
  沈黛屈着肘靠在栏杆上,道:“里头闷得很,罢了。”
  陆子峥想了想道:“那咱们上玉华台吃去。”
  沈黛看他额上隐约也出了汗,果然秋天气闷,在室内很不舒服,谁也待不久,心里又着实很想念玉华台的面食点心,就和他从侧门出去,叫了一辆车,直奔玉华台而去。
  到了玉华台,沈黛很想吃那单子上写的螺蛳粉,流连看了好几眼,终究没有点:“阿玛说我诺诺也爱吃这个,可教养嬷嬷说,她就是嗜好吃这个,才……”沈黛心里不觉得螺蛳粉和疾病有什么联系,但毕竟有一点担得动,回忆到这里,住嘴不说了。
  满  人管母亲叫“诺诺”,且对不亲近的人,不轻易提起家事故旧。陆子峥听她主动说起,可见她对自己不再疏离,心里隐约地有些高兴。
  堂倌见他这两人坐着只顾说话,许久不曾招呼,就过去道:“怎么样,两位吃些什么?这儿的担担面,就作的很不错!还有水晶牛肚、西施舌、鲜炝活虾,都很受待见!”
  沈黛挑了几个菜点了,尤其对担担面,因听陆子峥提起过几趟,更着意嘱咐面不必煮得太烂、太糊。陆子峥道:“等时局定了,也可以同你回重庆吃,比这里做的更筋道些。”
  沈黛有意无意听到一个“回”字,抬头睨了他一眼,倒没有说话。等菜点上齐了,她吃了一口,登时被辣椒一激,辣得脸色发红,只管要桌上的茶水一气儿喝了,抬头就见陆子峥微笑着看她,道:“你笑什么?”
  陆子峥仍旧是笑。
  沈黛夹了一点龙井虾仁吃,方平息了口中的辣味,笑骂道:“神经。”说着只顾低头一通吃,额发轻拢着,并一双流盼眸子也垂下来,长睫扇似地扑棱扑棱。
  陆子峥惯于交际手腕,此时却想不出怎么回应这“神经”两字,只交叉着手指看她吃。
  沈黛看那什锦炒蔬里夹着粗细不等的豆干丝,就并齐了筷子头,光从里面挑茭白、青椒丝吃,而剩下很大一盘子的香豆干。
  和一个人越亲近,越易发现她并非尽善尽美,就像靠近一面玉做的镜台,即使久经雕琢,难免有一两点去除不掉的瑕疵。你视之若藏品,她自然不尽人意;你视之若宝,她却可相伴一生。
  陆子峥伸着筷子,从盘子里夹豆干吃。沈黛看见了,“哎”了一声,有些赧然。
  两人吃了饭,从玉华台出去,一路漫无目的地散漫闲逛,不知觉到了一条陌生小巷。从小巷走出去,外头又是一片开阔天地,沈黛只闻到檀尘焚烧,斜雾袅绕,心道:这里有一处庙么?
  再走了几步,果见前面古色古香连绵建筑,檐角低回,垂悬着一盏盏青铜佛铃,沈黛抬头看了看匾额,道:“小相国寺……只听说北平有护国寺,原来还有这一处地方。”
  陆子峥同她进去一看,内有香客三三两两,至于排列陈设,倒和外头其他寺庙别无二致。
  两人跨进正殿拜过了,沈黛想起王伯父的病来,又着意拜了药王菩萨。两人到观世音菩萨面前,各请了一支香。
  沈黛在蒲团上跪落,方一闭眼,只听到庙里几声钟鼓,伴着诵经佛号缓缓传入耳中,香雾如游丝静逐,袅然吹散。
  那青烟在肺腑温柔游转了几圈,她蓦地想起很多往事画面,一一放电影一样从眼前过去,历历在目,登时心里大动,唇间翕动着默念道:“菩萨在上,信女沈黛平日不甚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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