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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潮-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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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起来,又将朱全德拖上了没水的泥滩。他看不清朱全德的脸,朱全德几乎成了个泥人,他的小身量就势压了上去。两个老人像碌碡一样在滩上滚动,上上下下滚来滚去,像是做泥疗的游人,他们嘎嘎地笑着,难定输赢。绵软的泥滩由着两人尽情地扑腾,他们觉得皮肤被软泥蹭擦得异常舒服,心地也是骤然豁亮,谁输谁赢已不那么重要了。赵老巩耍累了,一把推开朱全德,自己四仰八叉地晾膘了,朱全德也是累散了形,像猪一样哼哼着。
过了一会儿,赵老巩像个怪物一样站起来,扑扑跌跌地走了几步,满身的黑泥在午后的太阳光里闪闪发亮。想想儿子,他忽然觉得自己高大起来,连口鼻呼出的气息都染上了海藻的绿意生机,煞是威风。他痛快淋漓地泼海野吼:“嗨呦呦——嗨呦呦……”
老蟹湾被吼活了,颤音随着波浪滚出老远老远,这一切在赵老巩眼里成了清虚超拔的世界。朱全德和赵老巩共同吼了起来,吼得不远处的海港挖泥船上的小伙子朝这里张望。该洗身子的时候,两人奔跑着扑向深海。
当两个黑咕溜秋的脑袋从水里扎出来时,头顶的日头已是摇摇西坠了。落日吐一湾灿红,两个老人互相搓着身子。赵老巩叹息道:“老朱头,如今都是各做各的梦,各赚各的钱,蝇营狗苟的有啥劲?还是这老泥滩上有乐子哩!”
朱全德说:“是哩是哩,别看这泥滩秃啦光叽的没啥意思,今儿咱老哥俩儿一闹腾,还真是好啊!”
赵老巩伸长了脖子:“要闹就闹个地裂,要笑就笑个天破!势利小人在这个地埝上站不住!”然后他就疯魔了一般地笑了,脸上是菩萨那样超凡脱俗的表情。
赵老巩回到老河堤时,徒弟们说赵振涛市长来看他了。他欢喜地问振涛他人呢?徒弟们说被齐少武书记叫走了,赵市长临走让告诉您,晚上回家吃饭。赵老巩让徒弟们先干着,独自去大桥海货市场买了东西就回家。
赵老巩走进家门,发现海英炒了好多的菜,四菊和小乐还没有回来。赵老巩将一筐子皮皮虾放在灶前,让海英都煮熟,没等海英张嘴,他就说俺知道振涛回家吃饭。老人用粗糙布满青筋的手烫一壶烧酒,他知道振涛回来都要跟他喝上几口。这些日子,老人觉得家里啥都不称心不顺眼,当他听到儿子回乡当市长的时候,既惊喜又怀疑。昨天晚上电视里看盐化新闻,老人真的看见了振涛的身影,他一夜没有睡好,想七想八的,甚至想到振涛的爹娘要活着该多好。接近天亮的时候,他想好了一些话,一些讲给这个当市长的儿子的话,还理出了几条要点,但等到天亮爬起来时又忘了好几条。上午老人去船场的路上,不少人给他道喜,赵老巩连说那是个遭罪的差事,还不知振涛能不能干好哪。他嘴上不说心里受用,满面春风地笑着,确实,没有哪一个消息会让赵老巩像今天这么高兴。想着,酒精火儿烫着了他的手,手在灯光里哆嗦了一下。
正在这时,门外有了响动,赵老巩以为是振涛回来了,掀起门帘去迎,却看见葛老太太和小女儿孙艳丽走进来。赵老巩老脸一沉,没来得及开口逐客,葛老太太就笑道:“老巩大哥、早就该来看你呀,听说你跟几个徒弟拉出去干了,还顺利吗?”说着她就示意孙艳丽将一大兜子东西放在桌上。
赵老巩依旧耸着眉毛,连忙推托:“别价,俺受用不起!拿回去!”
葛老太太不气不恼:“瞧您,还生俺的气呀?其实,都怪老三那个狗东西。你不是打了他一巴掌吗,他非要告你,愣是让俺给骂蔫了!”孙艳丽也嘴巴很甜地喊着大叔,喊得赵老巩没有大脾气了。
赵海英笑着走进来:“孙大姑啊,您好吧?您瞧瞧,艳丽都这么高啦!”赵老巩就势坐下来,埋头烫酒,葛老太太就跟海英假亲热地说上了,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
葛老太太问:“海英啊,你跟少武书记和好了吗?”
海英指着地上跑的孩子说:“这不,都是为了这个孩子,要不俺才不跟他和好呢!”
葛老太太细细打量着孩子:“孩子还真像少武,你瞧这脑门,这眼睛,取了你们俩的优点啦!”说着就掏出二百块钱往孩子的兜里塞:“当姑奶奶的一点心意。”
赵老巩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海英连忙去掏孩子兜里的钱,被葛老太太按住了。
海英是见不得好儿的人,用围裙擦着手说:“大姑,晚上在俺家吃饭吧,俺哥今晚上回家吃饭。”赵老巩和赵海英心里都明镜似的,葛老太太是奔赵振涛来的。
葛老太太立时就眉开眼笑了:“振涛回家?那俺得等等他。咳,从小俺就觉得振涛有出息,振涛真是行啊!”
赵老巩立时表态了:“姓葛的,你别等他啦,俺们爷俩今天有事商量。”
葛老太太说:“俺不在这儿吃饭,俺想见见振涛,没别的意思!”
赵老巩愤愤地说:“姓葛的,你走吧,看着你俺堵心!”
葛老太太依旧不恼:“老巩大哥,俺知道你生俺的气,那些陈年老账你总是丢不掉。可这细想想,咱两家的世仇早就化解啦!这几年咱相处得不错啊!”
赵老巩放下酒壶,瞪着眼睛说:“你再说说,这些年咱两家,是谁跟谁较劲啦?其实,你爹不让俺爹抓着,也会让别人抓着。你心里老是跟俺过不去!”
葛老太太笑了:“海英,你都听见啦?你爹还说这话,跟个孩子似的。别的咱不说,就说你大哥振涛吧,他跟俺家艳萍是一桌同学,还搞过一阵儿对象,人家两人是有感情的,是谁给搅黄的?是你爹老巩头啊!老蟹湾的人谁不知道?”
赵老巩一阵恶血撞头:“这是孩子自己的事,你别在这个时候说这个!就是俺不拦,你那宝贝闺女也走不到俺赵家门儿!”
葛老太太摆摆手说:“咱俩都是啥岁数的人啦?还争这个,传出去叫人笑话!”然后就格格地笑了。
赵老巩看着葛老太太的老脸,心沉下去就没个底了。他真拿这个女人没办法,一会儿骄横,一会儿乖顺,够上没脸没皮的了。赵老巩吸了一口烟,两边的腮帮子深深下陷。此时老人有一种担忧,他想,不能让振涛跟葛老太太和她的女儿见面,这个女人太毒,也会使手腕,盐化县里的头头脑脑都给这个老女人办事。
赵老巩看看窗外黑黑的,料想振涛该回家了,就抬脚想到大门口等着儿子,让振涛回避一下,然后他再好好跟振涛说说。他刚抬腿,葛老太太就说:“老巩头,你别以为是振涛回来当市长了,俺才来找他。其实,这几年俺们与振涛一直没有断了来往。去省城的时候,俺和艳萍还看过振涛呢,他那媳妇那闺女,都和俺熟哩!”
赵老巩胸腔一紧,身子晃了晃。葛老太太笑着又说:“老巩头,你都这把年纪了,就别苦巴苦累地干啦。老三说的不算,俺今天来,也有一层意思,就是请你和徒弟们再回船场,俺聘请你为技术顾问,别干活,每月船场里给你照开工资!”
赵老巩倔倔地说:“你这是真心话?你要是有良心,就把欠贵录的钱给补上!”
葛老太太笑了:“补,补哇!你答应啦?”
赵老巩说:“你先补上再说!”说完就惴惴地走出里屋。
海英追了一步问:“爹,你这是去哪?俺哥就该回来啦!”赵老巩心里骂着这个傻闺女,大声说:“谁说你哥回家吃饭?他多忙啊!”就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海英马上明白了爹的意思,就说:“大姑,俺哥是回家了一趟,一看俺爹没在,就回去了。”葛老太太自讨没趣,站起身说改天再去城里找你哥,就持着小脚走了,小女儿颠颠儿地跟着。赵老巩见自己的这一着挺奏效,躲在暗处,眼瞅着葛老太太上了门口的汽车。
汽车消失的一刹那,赵老巩的脑袋响了一下,明白了葛老太太的用意,她是为大女婿李广汉而来的。听说盐场和县里有一些人告李广汉,说李广汉与倒塌的跨海大桥有关。告状者来势凶猛,看来葛老太太也有招架不住的时候。赵老巩狠狠一跺脚,满身打抖,喉咙里发出一种含混的呜呜声。
小乐正扛着鱼网走进院里,他吃了一惊,问老爹黑灯瞎火的练啥功夫?赵老巩没搭理他,伸手拽着小乐进了屋,把葛老太太放下的礼品塞给小乐:“去,给葛寡妇送去!”小乐愣着没动。
海英劝道:“爹,当官的还不打送礼的呢,你看你这是怎么啦?”
海英一说话,赵老巩就记起葛老太太给孩子的二百块钱,又吼:“把骚贷给孩子的钱也拿出来!”海英吓得直眨眼睛,忙从孩子兜里摸出钱来,递给小乐。小乐文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他瞅着爹的脸色,感到事态极为严重,就接过礼品和钱,扭身走了。他像兔子似的蹦到街上去了。
赵老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第四章
盐化再度告急,赵振涛被紧急召回。
天堂和地狱只一步之遥。盐化的事情并没有按着高焕章的意愿发展,而是连续不断地出事。大概是下午三点,高焕章与盐化县委的柴书记谈完话,准备回北龙时,接到了北龙市检察院副院长兼反贪局局长雷娟打来的一个可怕的电话。她郑重地告诉他,盐化富强建筑工程公司总经理卢国营行贿受贿案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卢国营是在一个月前收审的,经过一个月的审查才突破了他的心理防线,严格说是风暴潮冲毁了他的心理防线。他听说跨海大桥倒塌了,整整两天没有吃饭,交代出两个受贿的重要人物:盐场场长李广汉、北龙港副总指挥施英民。专案组也找到了这两个人分别受贿十六万元和三十万元的确凿证据。由市政法委和检察院批准,对这两个人进行拘捕审查时,出现了意外:李广汉出逃,下落不明;施英民则跳海自杀了。高焕章接到电话后很久说不出话来,心跳加速,太阳穴很疼。隔了几分钟,当北龙市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韩炳良也打来了同样的电话时,高焕章让韩炳良请北龙市检察长严春友和雷娟来见他,同时让秘书也去找正在看父亲的赵振涛市长。
赵振涛在老河口的堤岸上走着,他不时地问自己:真的成了北龙的代理市长了吗?
太阳很毒,蒸得老河入海口的老船蔫眉搭眼地走了相。涨潮了,泥黑色的大海滩响起了重重叠叠的噗啦声,赵振涛看着起落的潮水心里很不平静。一艘艘机帆船喷着黑烟子朝入海口驶去,每艘船入海时还放了一挂响鞭。赵振涛很想搭艘船去海里找老爹,看看老人洗澡摔跤的样子,那一定是非常开心的事。时光啊,不知不觉就顺着老河流走了,流进了滚滚滔滔的大海,爹老了,他也长大了。看着潮水,他记起了秦皇岛孟姜女庙的一副对联: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人生就是这个样子吧?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看天上的浮云,浮云成蘑菇状,一朵一朵的。
走着瞧着,他发现河堤上停下一辆桑塔纳轿车。齐少武从车上走下来,笑嘻嘻地说:“大哥,我想跟你谈谈。”就像狗皮膏药一样死死粘上了他。
赵振涛很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让我清静一下好不好?你跟海英的事我都知道了,剩下就是好好过日子啦。”
齐少武诡秘地说:“我想跟你谈谈盐化的事。风暴潮是过去啦,可盐化的风暴潮还刚刚开始!你是一市之长,躲也躲不开,我是怕你吃亏!”
赵振涛不想先人为主,他想凭自己的直感来判断盐化以及北龙的事和人。齐少武见赵振涛对自己的提议不感兴趣,愣了愣,只好亮出了自己的隐秘:“大哥,是亲三分向,往后咱是一家人。我正是为了你,才孤注一掷的!你就是骂我,撤我的职,我也不后悔!”
赵振涛被齐少武说糊涂了,大声问:“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什么孤注一掷?”
齐少武咬了咬牙,说:“昨天夜里盐工闹事,是我搞起来的!”
赵振诗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你?你——”
齐少武向周围看了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上车!”赵振涛果然被齐少武牵着鼻子走了,他跟着齐少武钻进汽车。
到了蟹湾乡政府,走进齐少武的办公室,赵振涛连齐少武给他沏的茶水都没顾上喝,就十分气恼地逼他快说,晚上他还要回家看老爹呢。齐少武闷闷不乐的脸上透出一层暗淡的阴影:“大哥,北龙的事很复杂,你知道胡勇市长是怎么走的吗?你知道跨海大桥是怎么倒塌的吗?你知道北龙港与盐化是什么关系吗?请你这市长大人听听,我这小乡长是怎么看的!”
赵振涛不禁为齐少武的语气和神态吃惊,他这个小乡长竟敢用这样大的口气跟他说话,如果不是神经错乱就是想摸底。可他毕竟是他的妹夫,妹夫向大哥说些心里话他还是能够听下去的,他焦急地问:“你先说,你为什么鼓动盐工围攻县宾馆?是不是把李广汉当成了对手?是不是因为他也是下一届副县长的候选人?”
齐少武爽朗地大笑:“大哥眼够毒的,我跟大哥没啥可瞒的。这是一个原因,可我还有一个目的,我是为了大哥你哩。”
赵振涛疑惑地问:“你口口声声说是为我,这从哪里说起呢?”
齐少武静静地说:“这得先从高焕章书记说起。这个老书记,我很佩服他,敢说敢干,对北龙有感情,干工作有一种拼命三郎的精神。可他的毛病也同时暴露出来:武断、专横,眼里不容人!就说胡勇市长吧,这个年轻的市长没少干工作,尤其是北龙港,你不是不知道吧。开玩笑,这么大的一个工程,没有市长的支持能有今天的规模吗?可那个姓胡的嫩啊,高书记跟他没吵没闹,他稀里糊涂地就滚蛋啦!为啥?是他高书记玩得高明!如果说是这场风暴潮卷走了胡市长,还不如说是高书记弄走了他!”他说着,不时膘着赵振涛的脸色。
赵振涛生气地说:“不能这样评价高书记,老高在省城的情况我都知道,他从来没有给胡市长打过什么小报告!”
齐少武认真地说:“你别拿自己不当外人,高书记跟省委说什么还请示你吗?就是撇开这个不说,高书记年事已高,他又是一把手,风暴潮带来的后果应该由他来承担,可他却稳坐泰山,吃亏的却是胡市长!这难道不值得你三思吗?我是怕你成为第二个胡勇!”
赵振涛摇了摇头,说:“这是省委的组织决定,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猜疑,没有任何根据!我不准你说这样的话!”他说着,转身就要走。
齐少武也摇了摇头,说:“大哥,既然你允许我喊你大哥,就请耐心听我把话说完。实话跟你说,我虽说是个乡里的小头头,可一直走着上层路线,上边的事我们都有耳闻!我与高书记没仇没怨,又与胡市长无亲无故,今天我跟你说这些,是怕你吃亏,怕你在盐化问题上栽了。因为胡市长就栽在盐化的问题上!栽在盐化也就是栽在北龙港!”
赵振涛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盐化与北龙港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呢?”他的话音有些颤抖。
齐少武吸着烟说:“北龙港在我们乡的地埝儿上,我最有发言权。北龙港是胡市长搭的班子,熊大进、施英民和刘印才这些副总指挥都是胡市长找来的人。高书记最瞧不上眼的就是这伙人。而盐化县的班子是高书记亲手搭的,柴书记是他的红人!高书记把跨海大桥从港口分给盐化就是一个例证。”
赵振涛叹了口气,继续问:“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大不了港口和地方有些扯皮!将这两个班子调整掉就是啦!”
齐少武说:“没那么容易,这两个班子虽说是面对两个主子,可他们有着共同的利益。他们在私下里勾搭,互惠互利,幕后的勾当要多丑恶有多丑恶!”
赵振涛一愣:“有这么严重?难道洪洞县里没好人啦?我不信。这次灾后到家乡,我还是感触很深啊,这里还是变化很大嘛!我们没有一个比较好的干部队伍,能有今天的改革成就吗?”
齐少武掐灭烟头,咧咧嘴说:“你看你看,又跟我打起官腔来啦!不管你听不听,我是一片好心。反正你想有所作为,就得在盐化和北龙港的班子上动大手术!动了,还不能让高书记怎么着你!嗨,你不知道吧?一个月前,盐化富强建筑工程公司老总卢国营因行贿罪给抓起来啦!这个姓卢的能量大,盐化县压根儿整不了他,是北龙的铁女人雷娟把他给抓啦!听说这小子能抗,到今天一个字没吐!这还不是有后台给撑着?”
赵振涛并不吃惊地说:“这样的败类哪儿都有,我们就是要一边建设一边反腐败!”
齐少武说:“如今哪儿都是阳光灿烂,哪儿都是问题成山!”
赵振涛很严肃地说:“少武啊,今天的话就说哪儿到哪儿了。关于盐化和北龙上层的事,不要瞎议论。盐化够乱的啦,你就别添乱啦!这样对你有好处!你一步一步干到今天不容易呀!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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