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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蛇在野(更名为枯叶蝶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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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猛地!我听见一声尖锐的惨叫声,吓得我猛地睁开眼,发觉手中举着一只断手,发觉嘴角牙齿滴淌着鲜血,发觉巧雁已经昏倒在地上,断腕血如泉涌。我吓呆了,以为自己闯了大祸,一开始很惶恐,片刻后即宁定,心思电转已有了全盘计较。我不动声色地处理了后事结尾。从此以后,那个叫巧雁的小丫头就从‘左岸山庄’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那里,也没有人关心她的去向。没过多少时候我就忘了这件事。” 

    姜沣“啊”地惊呼一声,双手按在条案上,瞪大了一双眼睛。屋子被一种肃杀阴沉的气氛笼罩,琴弦嗡嗡地震动起来,空气都在惊悚地颤栗着。 

    吕无靥沉声道:“很多年以后,我忽然想起巧雁,在那场生死攸关的游戏中,我不但剥夺了她的财物身家,而且剥夺了她的生命和肉体,她第一次给了我的战利品。我赢了那场游戏。我想我必须赢,游戏只有一个赢家,那就是我,如果我输了,那么消失的也许应该就是我了。巧雁的身上也同样流淌着饕餮的血液。那是一场事关生死的大蜕变,虽然仅仅是一个游戏。对我来说,生命就像那场残酷的童年游戏,通过巧妙的策划,精美的计算,激烈的搏杀,强者才可分享弱肉。无论怎样,就算游戏的过程像烟花一样绚美,游戏的结果才是惟一的快感来源。” 

    姜沣沉默很久,问道:“你很快活么?” 

    吕无靥淡淡一笑,道:“我并不像你一样思考很多问题,这样我可以避免无谓的痛苦。你也很快活么?你胸中气象已失,那不是仅仅因为一个女人,你的心已经乱了。” 

    姜沣道:“果然瞒不过你,你都明白了。” 

    “是啊,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我也很能理解。但是你的乱不是因为女人,我在屋旁听了很久,你的技巧仍旧,但是气象没了,为什么呢?” 

    姜沣叹息道:“霉头触脚,命犯了你这等太岁。胸中郁结,不可渲导。” 

    “呵呵,原来都是我的原因啦。” 

    “你说的也对也不对。”姜沣摇摇头,站起身,走到窗前,慢声道:“这里面有你的原因,更多时候还是我自己的。很多时候,我感到一阵阵体虚心悸,感到浓浓的无力和焦灼。一个无辜的女人死去,我无能为力。你这等恶人颠倒家国,混乱伦常,我仍旧无能为力。百无一用是书生,这等无用,便是死了也还是无用。” 

    “有时候,我独自长坐屋中,回想到诸多过往的事情。看着那窗外,花朵年复一年地开放凋零,似乎他们永远都不会死,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花朵到最后都要枯萎,所有甜美的梦到最后都要醒来,也许真的是这样。但是那不关我的事了,我再也不能对着花朵、甜梦或者山林木叶弹琴唱游了。庭园依旧,琴却蒙尘。问题出在哪里?我不晓得。我只知道自己变了,变得不再是原先的我了。” 

    他回过头,直视吕无靥,道:“你这新皇履极大宝,实行新政后,市井中市侩横行,商贾当道,投机猎奇,互相倾轧,更有甚者汲食民膏,真不啻那‘人吃人’的鬼蜮。而生活闹市之中,消费更巨,纵想瓢饮箪食,清贫自守,也不可得。民失纯朴,宁可夜夜沉醉于俗声媚曲,幻迷于浮光掠影,也不偶沾义理。世风日下,靠制琴养家为生恍如梦想,幸好有手艺,可以做些奇技弄巧的玩物,以满足世人猎奇之心。久不事琴,技法生疏,心中已无气象。” 

    “然而内心还总是不能平静的。静夜枯坐之时,思绪便翻卷奔腾,手中一卷书,随古人神游五湖江海,或于高楼揽胜,或于堤岸听涛,或逐水草而居,或赶星月同眠。那无限的风物,尽在幻想中熄灭,忽然惊醒,自嘲一笑,只感到无边的寂寥,无端的肃穆,无尽的惘然。” 

    “古人有言:器物五百年上者,为神。我与古人所造之神器相对而坐,黯然怀古。那许多的器物虽是匠作,但或轻灵,或肃重,或大雅,或小妖,不一而足,俱风神内敛,不可轻侮,更令直视者凛然生畏,恍如直面无形却有实之物。古器中藏敛了厚重的千秋丰韵,漫长的时间便是器物的本相。怀想古人造物,一凿一锤,鬼斧神工不说,那器物承天载地的厚重质感,足可令观者窒息。沣本琴痴,更是此中痴人,又怎能无此恋物之癖?” 

    “生命对你来说是一个残酷的游戏,而对我,生命是五千年的神器内,溢满了五十年的喧嚣。喧嚣如浮沫,如乱流,轻若无物,空空洞洞,浮沫乱流中却有引力,使人如风中纸鸢一般,只能随风向偏转来去,身下的牵线更是脆弱的经不起触碰,一旦牵线断了,那便迷失了方向。没头没脑的乱撞。有幸撞到了神器壁上,触摸到了一丝神迹,便自以为得神得道,殊可笑也。” 

    “沣虽堪破世情,然自身却轻薄如纸鸢,纵有大魄力割断牵线,也不能下沉至底,得以与神器同眠,可悲可笑,可怜可叹,却无计救赎,便这样放任自流,就这样飘。沣虽人称‘琴中痴人’,实际上已经是废人了。”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半晌,姜沣道:“我们几个人是一幕大戏。各自扮演着不同的、脸谱化的角色。我们是提线的木偶,一根根线在身后牵引着。有时候 

    我恨那操控我们的手指,那是怎样一个残酷的上神啊,编排我们如此生活。但是有时候我又同情他,他内心一定充满矛盾,这种矛盾激化出你我这样决然对立的两方。势同水火,又拼命地融合。“ 

    吕无靥嘿嘿一笑,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出大戏,我们都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你所谓的脸谱化是什么?” 

    “你是真实的残酷,我是幻想的脆弱。”姜沣回答道:“铜币的两面,在任何年代,总是你朝上,我在下。这才是真正的命运。但是我不恨你,你也是思想,尽管残酷现实,但是深刻。我惟一恨你的地方是,你把真实的残酷在我面前展开,这给我的冲击太大。可以这么比喻,你是杀伐决断的成人,而我,仅仅是相信幻想的孩子。” 

    吕无靥道:“不错。你说的对,我们都是脸谱,谁画上了谁都可以出演这一幕戏。你的想法太深奥了,如果深究这个问题,我是一定会发疯的。” 

 姜沣苦涩地一笑,道:“这就是你我最大的不同。嗯,对了,你把夏家哥哥、畏鲸、诘忍大师怎样了?也如同我一样软禁了么?” 

    “呵呵,”吕无靥答道:“你们早就自由了。我根本没限制你们。” 

    “自由?什么意思?” 

    “你们都是江湖中人,江湖需要你们这些偶像,这些另类。有你,有诘忍大师,有方大才子,江湖才丰富多彩,才更具个性,也让那些俗人找到了崇拜的偶像,找到了奋斗搏杀的目标。夏老大和元家哥哥,暗地里执掌天下漕运,扼住帝国经济的命脉,是我不可或缺的有利臂助。他们都是亲水的龙族,生性恬淡,喜欢自我放逐,也善于随波逐流,拟态最好的龙族就是他们。顺应大势,择善而栖,他们早就上善若水,深明了‘随波逐流’、‘至柔克刚’的道理。无论新皇旧皇,都如细鱼穿梭罅隙般游刃有余,趋吉避祸。所以早就被我说服了。我怎会为难他们?再说了,我不杀他们,他们还能自己寻死么?” 

    “诘忍大师飘然出尘,是世外的高人,自然不会趟俗世这趟浑水,早就回‘佗摩禅院’修身养性去了。在这幕大戏中,他是天然的隐士。至于皇帝小儿,他不过是因为恐惧才封闭自己的家,就像他们一族龙一样,因为畏惧外界,而封闭自己,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拟态之道,是他们一族的本性,也怨不得他。我吕无靥虽然对异族——人类——冷酷无情,不过对同类从不滥杀。皇宫地下有一间密室,那倒挺适合他的,我就让他到那儿自封自闭去了。你说我的安排计算都还妥当吧?” 

    姜沣却听得冥然出了神,脑海中漾起那个封闭帝王的密室中的情景。 

    他想像:那里不见天光,墙上很高的地方有一扇小小的气窗。囚犯一进去后,兵丁们就立刻用大石和水泥把门封死,仅在墙上留下一个小洞。每天早午晚会有食物通过小洞递进来。有肉有汤还有酒。墙边有书架,上面有无数的书,囚犯每天的运动就是看书。他看书看得很快,一本书只要一天时间就看完。没过多久架子上的书都被看完了,于是又重新再看一遍。直到看了十几遍几十遍以后,那些文字符号原本的魔力才逐渐淡然,最后消失,囚犯的热情也就随之消失。如果是个好天气的话,气窗外就会投射进来一方阳光,于是囚犯会坐在那一方阳光中,半靠着墙壁,感觉阳光罩在身上,仿佛有一双神奇的手,把身体中的骨节一节一节拔出来。 

    囚犯知道他很无聊,很空虚,所以就会不停地自己跟自己说话,在心里说,或者跟影子说话,跟梦境说话。直到最后说得累了,就不说话了,就开始幻想。他的幻想是一部书,每一章节都精彩绝伦,每一字句都浑若天成,好像小说一样,囚犯努力靠幻想串联每一个小故事,把自己当成主角,每一个故事都围绕他发生,于是囚犯也变得精彩绝伦起来了。这是一个很好玩的游戏,最关键的就是没人会突然过来打断。他的幻想是极端敏感的,绝对完美的艺术化的,不能容忍任何人的闯入。就像他是一只蚂蚁,找到了一片嫩叶,然后拖回巢穴,一路上经历千难万险。这时候,忽然有一只大蜈蚣爬过来,跟他分享这一片嫩叶,他能不抵抗么?囚犯很高兴能在这间密室中生活,外面的世界纵然再乱再纷扰,也不干他的事。虽然被禁锢,但是他的心长了翅膀可以飞翔。那个伤心的世界就让它自己去伤心吧,它的伤心不会影响到他。囚犯很安全。他可以慢慢地数窗外爬山虎一冬过后又长出了多少嫩叶;听夜晚黄莺的抒情歌唱;嘲笑天风不害臊地亲吻月色;对着自己咏唱心中的那几首诗歌。 

    对囚犯来说,生命本来就是一个密室。无论外面多么喧闹,自己永远都在密室中。在他的骨血中烙烫着一个关于禁锢的秘密印记,密闭是他的宿命,除此之外他哪里都去不了…… 

    想到这里,姜沣忽然发觉自己竟然都有点羡慕被囚禁的皇帝了。他叹了一口气,道:“真是妥当,你做事果然滴水不漏,早就想好了吧?” 

    吕无靥微微一笑:“在还没起事之前就想好了。” 

    姜沣摇头叹息:“事谋定而后动,计划千里之远,却从小处入手,便是星火也能燎原,顷刻间翻掌为云覆手为雨,你真是可怕!夏家哥哥一众人败在你手下,也算不冤了。” 

    两人恭敬肃坐,都穿白衣。木屋外松涛阵阵,春雨绵绵,空气变得十分清凉,这闹市一 

    隅,却带着山居的幽静。吕无靥忽然道:“哥哥,我这次来也非空手而来,给你带了一份大礼。” 

    姜沣迷惑地问道:“什么大礼?” 

    吕无靥暧昧地微笑起来,道:“这份‘大礼’与你我都很有缘,你还从我手中将她救走过。你忘了么?” 

    姜沣霍然站起:“你说的……你说的……” 

    “哈哈,哈哈。正是‘江左度情’苏小姐。”吕无靥笑道:“那一晚在颖园中,我见一提到姜兄之名时,苏小姐的神色顿时就不一样了,心中便明白几分。既然是哥哥之物,我怎会动她分毫?今天正是要物归原主,好叫有情人终成眷属。” 

    姜沣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心情激荡至极:“她!她竟然没有死么?” 

    “呵呵,怎么会死?我并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啊。这几个月来,我将她藏在皇宫一处,用了些丹药,可令她忘记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更忘了你我都是龙族。你还是你,琴中圣手,她还是她,江左才女。一切都回到你们初相识的日子。之后,你们顺其自然,洞房花烛,皆大欢喜,我老吕可就不敢再打扰了。” 

    姜沣脸上一红,道:“吕兄弟莫嘲笑我了。我本龙族贵胄,不能与凡女行房,不能人道当然也就不能和凡女联姻。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挖苦于我?” 

    吕无靥哈哈大笑起来,道:“姜家哥哥,你就是毁在你的姓氏上了,‘姜’字乃是‘女’字,上面加了无心之‘恙’,自然有心无力。只能清心寡欲,操琴自娱。你忘了我们的方伐柯方大才子么,他纵横花街柳巷,自然有他的道道。龙行房事,也是一种拟态之道,我龙族神通广大,竟然连人间的极乐都无法体验,岂不是大大无趣。也罢!我即日便传你床弟间御女的拟态之道。咱们这一幕大戏总要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姜沣压抑了激荡的情怀,默然坐下,过了半天仍旧一言不发。窗外,春雨无休无止,窸窸窣窣,清爽的空气爽心沁肺,周遭并无半点人声喧哗。半晌,姜沣忽然调一调弦,手指轻拨,音乐如泉水般流淌出来,丁丁悦耳,曲调安详。 

    吕无靥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肃容拱手,深深一鞠,转身飘然而去。 

    他走出姜沣的庭园,雨忽然停了,太阳猛地跳出来。吕无靥看着朝阳和荒草,看着城楼画角,看着无知无觉的人群,想着他在宫墙中的烦人心事,不禁感到茫然,变得空虚而又无所适从。 

    这就是他的城市,活跃,激荡,充满光彩,街头巷尾那些加了“重红”的酒菜爽口,那些加了“重红”的人们历历鲜活……人生世象的皮影,脱却鬼魅的残妆,竟然如此生动。想到古时居于深山的修炼人,竟能熬住寂寞的鬼魅,独守那一番清幽宁静。吕无靥也不禁暗暗佩服,觉得实在是大大了不起。 

    回顾姜沣隐居的木屋,他又笑了笑,转身而去,披挂着自己的影子,沿着太阳拟向去了。他的身影,会被他自己遗忘在行走的姿态和方式中,只有在民谣、诗歌、传说或者进化史中才得以重现。 

    但也是模模糊糊的背影照片而已。迟早,会被全部遗忘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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