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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蛇在野(更名为枯叶蝶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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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蛇在野
                                                 李忆仁

第一章 大羹 
    原来曲终了是不必人散的 

    原来寿终了是不必正寝的 

    原来破镜了还是能够重圆的 

    好吧,那么, 

    大荒过去了不就复苏了吗? 

    落寞的时候 

    还是可以生活在别处的 

    那个生于马厩的白种男人 

    真的那么神奇? 

    你相信这一切 

    我不信 

    …… 

    ——题记 

    素闻江左烟花,形胜天下,更闻苏度情小姐才馨之名播于江左。鄙常念及此姓名,韵致天成,清婉绝俗,其名若斯,其人何如? 

    鄙颠沛迁徙之人,风尘逆旅,漂泊无定,客经苏宁夜泊,每每中夜无眠,披衣起坐,惟君之故,沉吟至今。此霜夜更添清冷,惟有半江渔火,几杵疏钟相伴,旅人怎堪情愁?故谨备薄礼奉上,希图以瞻天人形貌。今夜江左泊头,舟楫之上,诚虚右席,备佳肴美酒以待小姐。可放船凌波,邀月饮酒,赏文论剑,听韵说禅,不教虚度此美景良辰。 

    鄙客居异乡,不知风情礼仪,然既知小姐天人脱俗,必不致问鄙草率冒昧之罪。故遣人传书,诸端罪失惟有羹调醴酒以谢矣。 

    吕无靥 

    信笺上的字体清瘦险峻。烛火中,信笺似乎隐隐泛出了好几种颜色。苏度情捏着信笺,怔怔发呆。 

    她身边的红木条案上堆放了几件奇怪的礼物,计有:一堆黑褐色的奇香无比的香料、一枚金色的针、一把五色斑斓的古剑、一袭色调陈旧的长皮裘、一面造型奇特的镜子、一枚还横生水藻海里的大贝壳。 

    雀娘——“入画楼”的老鸨——站在苏度情旁边。她已然年过四十,然而风韵犹存,一对剪水凤眼中透出来精明练达从容世故,正不屑一顾地看着那些古里古怪的礼物,半晌说道:“可笑可笑!这么样几件破烂也拿出来现眼,也不嫌丢了脸面!” 

    苏度情摇摇头,沉思不语。烛火摇曳,她秀美的脸庞在火光中忽隐忽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雀娘问道:“怎么了?” 

    苏度情又摇摇头,过了片刻站起身,走到那些礼物前,弯下腰聚精会神地细看了好半天,却还一言不发,表情严肃。雀娘看看时辰,着急了,催促道:“快点吧,平公子都等了你半个时辰了,人家可是出了五百两来听你弹琴的,别坏了人家的兴致。” 

    苏度情直起腰,回眸一笑,道:“妈妈,回了他吧。” 

    “你说什么?回了他?五百两啊,大小姐,不是五百两银子,是五百两足赤黄金!黄金!” 

    苏度情不屑地微微笑着,点头说:“我知道是黄金,不过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指了指条案上的礼物,说:“五百两黄金也好,五百块珍珠翡翠也好,都比不上这些东西的一根毫毛。” 

    “你胡说什么?”雀娘叫起来,“傻丫头!你中了疯魔吧?!” 

    “我可没胡说。”苏度情像小女孩第一次尝到了美味的糖果一样笑起来,把那信笺递给雀娘,道:“妈妈你看。” 

    “怎么?” 

    苏度情道:“这种纸质名唤‘谢公笺’。据说是古西蜀用蔡伦造纸古法所生产的。大概因为蜀地的水质精纯,故而其纸特优。因有十色,又称十色笺,与‘薛涛笺’齐名,异常名贵,千金难买。” 

    雀娘捏着那信笺看来看去,目光中充满了怀疑。 

    苏度情拉着雀娘的手,道:“妈妈,你再看这香料。” 

    雀娘凑过头去看,只闻得奇香扑鼻,与平常惯见的香料,如沉香、角香、降真香、苍术、香珠、木芙蓉、鱼子兰、龙?k、黑芸等的香气都不甚一样,可是一时间却也瞧不出什么特异来。 

    苏度情拿起一块香料,置于鼻端,悠然道:“曾经,我在中山大梁邂逅了一名客人。那是一位来自南洋的行脚商,他喜欢跟我讲述航船途经的海外国度的种种奇异风俗。我记得他曾说起过:在海外苏门答腊国有一岛屿,叫做龙涎屿,群龙交集卧屿上,遗沫入水,取之为香。浮水上者为上品,渗沙者次之,鱼果腹排出者又次之。上品可遇而不可求,极其珍贵。那行脚商送了我一小块,说道是虽然中品,也算得上人间至宝了。” 


    雀娘道:“难道这就是……就是……” 

    “不错。这是极品龙沫之香。” 

    雀娘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度情又拿起了那把古剑,“锵啷”一声拔剑出鞘,只见一片青光弥漫,寒气逼人。雀娘鼻子发酸,忍不住“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苏度情轻拭剑脊,凝神细观,半晌说道:“此剑品相不凡,光华暗涌,刃如破天一线而锐利内敛,剑脊上铭文刻的是古文‘夹’字,笔法古拙,有王天下者气,该是夏朝帝王‘启’的佩剑。我曾听一位铸剑名师说过——妈妈可还记得?那铸剑师曾痴恋于我,亦授我相剑之法——他说启在位第八年,铸铜剑一,长三尺九寸,藏于秦望山腹,背刻二十八星宿,面刻山川日月,其刃如青天一线。” 

    雀娘看去,却只觉得那剑乌蒙蒙的毫不起眼,倒是剑上镶的一块青玉石价格不菲。 

    苏度情爱不释手地抚玩良久,才把剑放回案上,顺手拿起了那件形貌寒碜的皮裘,凝神沉思,仿佛在考虑什么重大疑难的问题。雀娘也不敢打断她,在一边瞪大眼睛看着。良久,苏度情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奇道:“难道是它?!” 

    雀娘问道:“怎么?” 

    苏度情摇摇头,半晌说道:“古史有载:西汉时候,西戎曾经进贡汉武帝一件宝物,那名字叫什么来着?……是了!是叫做吉光裘!据说此物入水数日不濡,入火不焦,汉武帝赐予了座下一名军功赫赫的大将,可惜名字忘记了。那将军兴兵阅阵,在塞北苦寒之地时每每都穿这吉光裘,风雪不侵,甚至可遮蔽箭矢。那都是传说。这一件是不是那真的吉光裘,咱 

    们可以试试看。“ 

    “不过嘛……也不急在一时。”她又道:“且容放一放,先看看这个。” 

    她们转过身来,面对那一方古怪的铜镜。雀娘定睛看去,只见铜镜高约三尺,古铜为框,框镶宝石,镜框上嵌有大篆古字,字体古拙。苏度情沉吟片刻,猛然间一拍巴掌,笑道:“是了!” 

    雀娘忙问:“又怎么?” 

    苏度情伏身过去,出人意料地吹熄了条案上的蜡烛,屋子一下子就陷入黑暗中。雀娘出其不意,吓了一跳,惊叫道:“你做什么?”话音未落,屋中忽然大亮,那镜子中光韵流动,发出青荧色的光芒来,照亮了整个房间。镜中倒影的两人的幻象,极其真实自然,仿佛真人非真,幻象非幻,真幻相融,亦真亦幻。其情其景异常诡异。 

    苏度情看着会发光的镜子,又看看雀娘,后者面色苍白,手足颤抖,吓得魂不附体。苏度情强自镇定,勉强一笑,对那镜中自己的倒影,轻声说道:“影子啊影子,真是幸会幸会。” 

    就在这时,更加令人惊怖的事情发生了! 

    苏度情话音未落,那镜中人的幻影竟然急不可待地尖声回道:“你见我有何所得?又有何所失?” 

    雀娘只觉得头皮发麻,尖叫起来。叫声中,蜡烛骤然亮起,只见镜面光华顿时隐去,青蒙蒙的如同一块平常镜子。苏度情面色发白,缓缓说道:“果然如我所料。”回顾雀娘,只见老鸨子神色张慌失措,脸如金纸一般,仿佛被魇住了,连连惊问道:“怎么回事?这是什么邪物!?” 

    “这不是邪物。”苏度情摇头道:“异志野史中曾有记载,说周灵王起昆阳台,渠疍国进献火齐镜,高三尺,暗中视物如白昼,向镜说话则见影子应声。我一直以为是荒谬怪谭,没想到确有其事。所幸的是,我恰好记住了古书上所载的镜框上的铭文,所以才能侥幸认出来。” 

    雀娘目瞪口呆,两只手只是颤抖,死盯着那面诡异的镜子,嘴角神经质地弯了一个刀锋般的弧度。 
苏度情深吸一口气,烛光晦明幽暗,铜镜边一物在光影中闪闪发光,正是那枚金针。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放在灯光下细看。 

    过了良久,雀娘渐渐不耐烦起来,正要问话,只见苏度情却直起身来,轻轻放下了金针,转身入了内房去。雀娘刚要说话,却见她又折回来,手中多了一件白色衣衫。 

    苏度情回到案前,把白衣铺在案上,插金针于衣襟之上,托在掌中。陡然间,手一松,衣服飘然落地,却竟然用脚踩住了,在泥尘中尽情地踏来践去。 

    雀娘大奇,问道:“你做什么?”苏度情不答,只是不停地践踏那衣衫。过了好久,才拾起衣衫,在烛光中展开后,却见白衣如雪,片尘不沾。 

    苏度情叹了一口气,道:“果然是它!” 

    “是什么?” 

    “《华唐记》中有记述这件宝物,”苏度情悠然道,“唐朝有处士皇甫玄,有一物名叫避尘针,插针襟上,可令一身无尘。戴针跃入马尘中,人马也无染一尘。” 

    雀娘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她看着条案上的许多珍宝,满心怀疑。谁能相信苏度情所说的这些匪夷所思、荒诞离奇的传说?那简直是无稽之谈!可是雀娘素来相信苏度情的眼光和学识,断不会信口开河。然而,这许多物件身上承载着那些失落的岁月传说所蕴藏的巨大价值,说起来实在很难让雀娘信服。不过,她也看见了这许多东西的种种奇异之处,肯定不是常物,不由得她不信。——雀娘对历史不太感兴趣,她只关心这些东西是不是真的像苏度情说的一样价值连城。 

    “错不了的。”苏度情喟然叹息,道:“龙沫之香、吉光裘衣、帝启之剑、避尘针、火齐镜,这些梦幻中的宝物,我虽然没有见过其形,却有许多云游四方、甚至远渡过海外的客人们跟我说起过。他们还有一些珍贵的、逃过历代兵炎与禁毁的珍贵古籍赠送给我,那上面也都有所记载,甚至绘影图形。所以我才能把它们辨识出来。” 

    现在条案上就剩下了那枚横生海藻的大贝壳没有辨识。雀娘看看苏度情,嘴唇一动终于忍住了没有问出声来。 
 苏度情到桌旁坐下,一手支颐,一手拿起了那贝壳,皱眉说道:“此物形容猥琐,貌不惊人,但是能跟这许多珍宝在一起,一定不是俗物。可是我却认不出来。”她仔仔细细地又看了半晌,却依旧没有线索端倪,没奈何,便放下了贝壳。 

    却只听“砰”的一声,贝壳的两扇壳子自动打开了,刹那间光华夺目,明亮的烛火也为之黯然失色。两人被吓了一大跳,定睛看去,只见那贝壳中竟天然生长出一捧珍珠,形状酷似观音坐莲,光芒璀璨,浑然天成。 

    苏度情拍手笑道:“原来是蚌佛啊!” 

    “啊?什么蚌佛?”雀娘魂不守舍地问道,一双眼睛一刻也离不开那一大捧珍珠。 

    苏度情答道:“海客都传说,在遥远的南海之上,有一种奇异的大蚌壳,其内珍珠生为佛陀法相,得之者无不宝如拱璧。但只是传说,没想到今天看见了真身。” 

    雀娘眼见苏度情逐一抚去六件宝物形象上覆盖的沉沉的历史黄沙,却说什么都难以尽信。一时间屋中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焚香炉中一线青烟升起,半空中凝成一柱,袅袅不散。那诸多的奇珍异宝隐伏于烛光中,闪闪发光,说不出的暧昧和神秘。 

    雀娘和苏度情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皆感肃穆冷峻。苏度情又拿起那信笺看了一遍,眯起眼睛,目光忽然涣散了,好久后才凝聚,脸颊上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喃喃自语道:“有趣!有趣!” 

    雀娘颤声道:“怎么?” 

    苏度情恍若不闻,兀自说道:“吕无靥啊……吕无靥啊……你出的好一个谜题啊,如此牵强!又如此古怪!” 

    雀娘急问道:“你说什么?我可听不懂啦。” 

    “妈妈,”苏度情缓过神来,说道:“你知道他送来的这几件礼物,却是在给我出了一个大大的谜语。”不等雀娘回答,缓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仰望一弯新月,似乎是在跟月色和天风说话,又像是梦呓般的自言自语。 

    只听她缓缓道:“他是在告诉我:你苏度情虽身在风尘之中,其身自洁,其情自高,就如那避尘针一般,不染世间凡尘;香者自香,便如兰芝之入鲍鱼之肆,却好像龙沫香,风行水上,不会渗染了半点泥沙;你在我吕无靥的心目中,仿佛蚌壳中的珍珠佛陀般,有尊贵法相;而我吕无靥,惯于了四处漂泊,就如吉光裘一般——濯之以沧浪不濡,焚之以烈焰不焦;又如帝启之剑——锐气不被无常磨钝。我二人俱是天涯沦落人,有缘相逢,又何必曾经相识?何妨效法那千载古物——火齐镜,彼此形影相吊,形对影发声,影同形回应,拍手相和,两两相忘。” 

    语声清幽,仿佛遥远的歌声渐渐散了开去,隐没于黑色的园林之中,终于飘散,袅袅不可闻。 

    苏度情轻声总结道:“这就是他给我设的谜题了。” 

她说完,就怔怔出了神,幽幽叹了一口气,神色忽然变得忧伤起来,似乎连窗外的月光都浸染了哀愁。雀娘听得茫然不知所云,但此情此景却令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过了良久,苏度情终于微笑起来,漫天哀愁顿时化为乌有,她喃喃念道:“吕无靥,吕无靥!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江左岸堤上,一辆马车于月色下驰过。赶车的是一条大汉,身形魁伟,表情肃穆,手腕巧妙地一抖,长长的一条大鞭就直挥出去,“啪”的一声击在马背上。那车行得异常平稳快速,如在月影中飞行一般。 

    到了一处码头,赶车大汉“呼呦”一声吆喝,马车骤然停下。 

    苏度情从车窗望出去,只见码头上泊了硕大的一艘独桅船屋,一人站在船头,衣衫猎猎振起,面目却瞧不清楚。 

    赶车大汉跑上两步,恭敬地向船上人鞠躬致礼,又跑回车前:“小姐,到了。” 

    苏度情“嗯”了一声,缓缓下了车,一名丫鬟紧随其后,同向那船屋行去。赶车人跳上马车,挥动鞭子,顷刻间绝尘而去,不一会儿只剩下远去的马蹄车辚的依稀声响了。 

    此情此景,从那船上人的眼中来看,只见月光如乱琼碎玉,苏度情白衣胜雪,踏月而来,就像月之仙子下凡一般。 

    船上人隔着江面,深深揖手,说道:“君子远来,本应倒履相迎。隔江守望,已属粗俗冒犯,何况仙子垂怜?惟祈恕罪则个。”声音虽亲切温婉,然而隐含焦虑,仿佛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 

    苏度情敛衽为礼,微笑道:“如此清夜,却讨扰佳客,亦是冒犯。承蒙眷顾之恩,已是天幸。主人不必多礼。君子之交淡如水,礼仪不可废。流落江湖之人,既然相识不易,自应不拘行迹,相对忘机,何必执著于繁文缛节?” 

    苏度情知对方乃非凡之人,并非俗客,所以才有这么一番说话。 

    果然,船上人再揖道:“小姐所言极是,所谓不拘行迹,相对忘机,正是我辈所求。小姐请上船来吧。” 

    苏度情点点头,踏上踏板,上了那艘船屋。趁着月光,苏度情也终于看清楚了船上主人的相貌衣饰。 

    此人中等身材,面色不佳,颊骨扩张,眼睛又细又长,隐隐泛出栗红色。身穿一件古楚式样的“绛衣博袍”,深衣曲裾,袍为直裾,头戴楚式獬冠。他的身体藏在宽袍大袖中,一曲一伸之间肌肉律动,仿佛蕴藏着金丝网般的力量。所谓奇人必有异相,船上人的气势风度同样无懈可击,是林下隐士和江湖野客的奇异混合体,显得似超脱实则练达,虽萧疏却沉着,既懒散又笃定。 

    主人再揖道:“楚人吕无靥,见过度情小姐。” 

    苏度情再敛衽回礼道:“不敢。” 

    “江面风急,还请进舱一晤。” 

    主人领头进了船舱,苏度情紧随其后,那小丫鬟却留在了舱外。 

    舱中很暗,似乎正在走过一条走道,走道尽头是一线光亮。苏度情模糊意识到经过了一大群家具器物,那些物体形状暧昧,如同梦境中一群一群走过的牛马群。 

    来到走道尽头,进入舱室,苏度情终于到了这个自称楚人的怪客旅居之所。 

    舱室内每一寸都设计得精致而实用。看见了那几把唐朝天宝年间的大圈手椅,你就可以放心坐下,不用担心岁月使它腐朽而一触即成灰尘;看到那紫檀木的长桌,立刻使人联想到丰盛美食,而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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