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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春秋-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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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犹豫:是否应把这个大胆的构想向马主任汇报一下呢?马主任若知道他这宏伟志向,一定会刮目相看,一定会更加器重的。转而又想,会不会被人看作狂妄自大呢?一个小学数学都未过关的人也要攻哥德巴赫猜想?
终于按捺不住了,在一次全室民主生活会上,他谈了这一远大理想,阐述了足足十五分钟,这是他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有板有眼的长时间发言。果然四座皆惊。
马主任做总结时,重点表扬了汪凡:“汪凡同志的想法很有意义。年轻人应向他学习,关健是学他的改革精神开拓精神进取精神创新精神,汪凡同志……”
汪凡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已了,表情却是平静的。这不仅因为马主任如此高度赞扬他的种种精神,更因为第一次在如此严肃的场合称自己为汪凡而不是小汪。他感到身架高了许多。记得大学第一学期开学典礼时,校长开口一句也是称同志们而不是同学们,他马上激动起来。参加工作后就成了小汪,他感到很亲切。但这小字辈的称谓在一般情况下又是别人居高临下叫你的,如今升格为汪凡同志,岂有不激动的道理?
马主任的表扬似乎确定改变了他在办公室的地位。同事们在非正式的场合当然不是很官方味儿地称同志,但再叫小汪似乎大不敬,多是叫江老弟,那口气甚至有几分奉迎。马主任仍叫他小汪,他听了十分的亲切。尽管从未恋爱过,但他觉得听情人昵称自己时,一定就是这种感觉。
汪凡有十二万分的信心在机关干下去了。他觉得还应全方位塑造自己成熟的形象,让别人一看就是地道一个汪凡同志而不是小汪。细细反思之后,他精心设计了自己。言行举止应更加老成、干练,外表形象还需革命一次,小平头当然要保留的,黄帆布挎包务须革去,代之以黑色公文包。原以为背着那洗得发白的黄挎包很潇洒自如的,连李向南都背,现在一想,简直是酸溜溜的诗人气质的尾巴,必须像阿Q讲的那样:咔嚓!
于是汪凡破费十五元六毛钱买了一个黑色公文包,夹在左腋下,右手很干部味儿地甩着。别人似乎都没有在意他的挎包革命,更无从体会这场革命的深远意义。汪凡反倒感到高兴,因为这说明他从诗人气质到干部风度的演变是平滑过渡。改革开放追求的最佳效应可就是平滑过渡哪!不然物价波动人心浮动社会震动怎么办?
偶然间,挎包革命让他明白了一些道理。那天,一位同事说他那个公文包很别致,问是哪里漂来的。说到这漂字,汪凡平日也常听机关干部们讲,隐约理解其意义,却并不深究。今天见同事们把自己也同漂字联在一起了,不免略略研究了一番,原来意义丰富得很,但却是从《尔雅》到》说文解字》到《康熙字典》到《辞海》哪怕是词洋词宇宙都没有解释过的。汪凡也无法给这漂字下个准确的定义,大概意思是下基层吃饭抽烟拿东西之类都没有花钱。反正没花钱这是绝对正确的。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那就是这漂同坐在家里接受别人进贡是两码事。坐在家里架着二郎腿儿,老爷气十足,接受别人进贡,那个做法,讲得难听些,简直是收受贿赂!而在工作中漂将起来,那可是顺乎自然的。仔仔细细地再琢磨一番,汪凡还发现,干部们用这漂字,不仅使小节问题同腐败问题径渭分明,而且让语言风格变得隐晦而潇洒。汪凡甚至想到文学艺术的表现能力真是太有限了,像这样一类艺术性极强的语言,小说如何表现?影视如何表现?这漂字简直底蕴深厚奥妙无穷!
话又回到前面。那位同事问汪凡的公文包是哪里漂来?他说,哪里哪里,自己掏钱买的。讲的确实是实话,表情却是不置可否。他并不想否认这公文包是漂来的。因为他还发现,同事们好像都这样,从不坦白承认自己漂,也不据理否认自己不漂。原来人们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意识——在外漂不开的人绝对是个废物,会被人瞧不起。可这漂,尽管不碍廉洁,却也总有点那个。
汪凡自从深悟漂的意蕴以后,有时也故意借机树立漂的形象。但做得很节制。因为毕竟是学过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人,非常明白量变与质变的关系,漂得过度岂不成了贪?说实在的,汪凡资历太浅,又无职无权,漂的机会几乎没有。那天买了一双新皮鞋,有同事见是本市路遥皮鞋厂出品的就问是不是漂来的,语气有几分敬佩,有几分羡慕。汪凡连忙摇头,不是不是,自己买的,花了四十八元钱。表情却更加十倍地不置可否。那同事越发不相信他是买的,发誓赌咒了一番,最后让了步,说他起码是买的出厂价。汪凡只好点头,说,不瞒老兄了,确实只是出厂价,三十六元。不料那同事心也动了,硬要借汪凡个面子,替他也买一双。汪凡无奈,慷慨应诺,好说好说,明天中午我抽空去一下。第二天中午,自己只得垫上十二元钱给同事买了一双来。他妈的,十天的伙食费算是黄了。
五
汪凡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早已很倒霉了。那天中午他去理发,就在第一次理小平头的那个理发店。他正理着发,另一个座位上的顾客无话找话同师傅攀谈,问师傅评职称没有。那个师傅十分不屑地从职称讲到文凭,说职称有什么用?文凭算什么?最后举了个例,令汪凡如五雷轰顶——有回市府办的马主任到这里理发,马主任你知道吗?是市长身边的红人,大秀才,人家只是个高中生。马主任讲他办公室今年新分了个大学生,还是个什么本科生,连你们两个字都不会写。你不信?骗你是狗日的。马主任那个人我可不是打一天的交道,从不乱讲的,是真的。那马主任真会整人,老叫那个大学生写材料,可写出来的都是狗屁不通的,马主任都重写,就是要整整他。那小子还牛皮十足,说要写书。你听马主任讲起来更好笑些。
汪凡觉得头上灼痛难忍,简直不是在理发,而是在开颅。好不容易熬到理完发,他匆匆付钱,逃也似地跑了回来。
他闯进自己那简陋的房间,重重地躺在床上,胸脯急剧地起伏。他愤愤地摸着自己的后脑,恶毒地想,我汪凡不凡,天生反骨,是要造反的!暗自用尽了最狠毒的语言诅咒马主任,而且进入他思维语言的已不是马主任这个称谓,而是牛马畜牲的马——这匹不中用的驾马,丧妻不够,还要绝后的。
上班铃响了,汪凡不想起床,他发誓要消极怠工,看你这匹老驾马把我怎样。但只迟疑了片刻,他还是起身上班去。小不忍则乱大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走进办公室,马主任早已端坐在办公桌前了,很悠闲地哼着《国际歌》,情绪极佳。汪凡忍不住怒火中烧。又马上止住自己,切切不可鲁莽。马主任看一眼汪凡,说,小汪来了?理了发,精神多了。他妈的,偏偏提到理发,汪凡立即又想到那理发师傅的话,气冲天灵盖,但一见马主任的目光那么慈祥,只得恭敬地陪笑。
汪凡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拿出一个夹板假作正经。一肚子的报复在发酵。这个老东西,平日对人有看法时,惯用的办法是让你闲着,让你自觉无聊。为什么偏偏对我这样?大概是一般规律中的特殊规律?幸好学过马克思主义哲学,不然百思不解了。看样子他是想用这个办法来整整我,看看是你们好还是您们好。
这时,马主任发话了:“小汪,我有个东西你抄一下。”汪凡小心地取了过来,一丝不苟的抄写。
一边抄,一边在内心极鄙夷地批判着马主任的字。那字极不成章法,横七竖八比别人的字多出许多须来,比白石老人虾须还多,便暗暗称这老弩马的字为虾体。这个发明一诞生,禁不住失声笑了。马主任忙问怎么啦,意思大概是问是否看出什么笑话来了。汪凡马上解释道,越看马主任写的东西,越觉得自己的娃娃腔幼稚可笑。马主任不放弃任何一个教育机会,望着汪凡很认真地说,不要自暴自弃,你的进步也是快的嘛。
马主任接过汪凡抄正的材料,第一次表现了自知之明,夸汪凡的字很漂亮,简直称得上书法了,感叹自己的字不可救药。汪凡却说,马主任的字风格独特,自成一体,再说搞文字工作第一要紧的是文章好,孔夫子不嫌字丑嘛。马主任很宽厚地笑了。
六
汪凡天天诅咒着马主任,天天想着要报复,但究竟没有制造出什么轰动市府机关的爆炸新闻。那天听张大姐说已给马主任找好了一个对象,年纪比马主任小十一岁零五个月,眉目清秀。汪凡很感兴趣,问了姓名和工作单位,萌生一个十分阴险的念头——给那个女人写封匿名信,指控老家伙年老气衰,阳萎不举。用左手写。但也只是这样很兴奋地想了一下,并没有写。马主任结婚茶话会那天,汪凡望着那幸福的一对儿,很庆幸没有写那种缺德的信,很后悔当时怎么萌发那样的念头,自己可是谦谦君子!又一想,人嘛,谁没有阴暗心理呢?这可是弗洛伊德说的,于是又坦然些,咀嚼着马主任的喜糖,暗自骂道:你这道貌岸然的老混蛋,老子可是对得起你的!我若写了那封信,你想有今天?这样一想,似乎自己对这门亲事的贡献比张大姐还大。新娘新郎为宾客点烟时,汪凡一副劳苦功高、心安理得的样子。
可是凑巧的一件事,汪凡无意间捉弄了马主任。说真的,他绝无报复的意思,初衷只是开玩笑,谁叫他天性幽默呢?那是年终评比时,马主任评上了记大功,需要向市委市政府报一份先进事迹材料。马主任虽是大手笔,却不能自己写,那样还成体统?汪凡虽有长进,但来到办公室才半年,不知晓详情,因而叫张大姐写。张大姐写了三天三夜,终于脱稿了,总结了马主任的许多优秀事迹,简直可以登在《人民日报》上号召全国人民学习。但张大姐仍不满意,便找汪凡共同研究。张大姐认为马主任应该有什么病才更具有先进性。汪凡则反驳,凡事都是辩证的,今天为了把马主任写得高大些,说他患有重病,明天若再要提拔他,组织上考虑他身体不行,工作难以胜任,岂不完了?张大姐原则上同意汪凡的意见,却仍坚持马主任应有病。最后两人来了个折中,写个小毛病,即可衬托先进性,又不至于影响以后担当重任。但反复寻思,发现马主任除了视力差些,别无他恙。到底还是视力问题触动了张大姐的灵感。她隐约记得去年夏天的一个黄昏,马主任不慎踏进了宿舍后面的阴沟,扭伤了脚。据说是患鸡巴眼,阵发性失明。这鸡巴眼是本市方言,医学上称作夜盲症。但这个地方,只有五官科医生称夜盲症,其余的人几乎都称鸡巴眼。张大姐也只知道鸡巴眼,于是十分感人地写道马主任患严重的鸡巴眼云云。汪凡明知鸡巴眼这玩意儿,口上讲讲倒还可以,写作白纸黑字,就是天大的笑话。但不知为啥,他并不点化。在他拼命忍住不笑的那会儿,竟又想起《红楼梦》里薛呆子的那句酒令,女儿乐,一根××往里戳。他把××字写在纸上,对张大姐说,鸡巴这两个字,《红楼梦》里是这样写的。张大姐一听是《红楼梦》里有的,认为很权威,谦虚地如此改了。
事迹材料就这样写成了。送与马主任审阅。马主任说,写我自己的材料,不便审,只要实事求是就行了,不要夸张拔高。
于是就打印了。无奈××这东西长得隐蔽,字也隐蔽,四通打字机也打不出,只好用圆珠笔写上,因而印出之后非常醒目,真的是跃然纸上。
办公室将这套材料整整齐齐地留了三份底,规规矩矩地上报了三份。
汪凡对人秘而不宣,独自幽默了几日后,突然担心起来,后来竟是害怕了。天哪,这样的玩笑开得太过火了,要闹出乱子的,而不是一般的笑话!非常非常不安。是否应同张大姐商量一下,撤回重搞呢?不行,那样反而承认自己是有意捣乱了,更糟!怎么办呢?百般寻思,左右都不是办法。日子很难过,白天六神无主,晚上辗转反侧。焦急了几日,没听见任何动静。怎么回事?汪凡便侥幸地想,一定是没有人看得出笑话,那两个字只怕那些审材料的人都不认得。于是放下心来,窃窃嘲笑那班饭桶无知。马上又狡黠地责骂自己,你有知识又怎样?真是知识越多越反动!
汪凡刚刚放下心来,事情闹出来了。主管党群的市委副书记老柳气呼呼地跑到市府办大发雷霆。什么××不××的?干什么吃的?××是什么东西?堂而皇之地写在上报组织的材料上?开玩笑?有意的?什么用意?叫骂得脸红脖子粗。这柳副书记是北方人,只知道那玩意儿就是那玩意儿,怎么也不会有别的什么意义。况且是用那纯正的京腔嚷着那两个字,听起来非常刺耳。
柳副书记嚷了半天,马主任还不知他嚷些什么,只顾两眼环视着在场的属员,想发现到底是谁做错了事。直到柳副书记把那材料重重地摔在桌上,很威风地走了,马主任才知道原委。他很有些态度地望着张大姐,嘴皮子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张大姐脸色早已铁青,畏畏地望着马主任,又十分恼怒地望了望汪凡。汪凡的额头上也已是汗珠如露。
七
马主任没有记上大功。当然不完全因为那两个字有什么原则问题,还因为重新整理材料已来不及,再说马主任自己也执意不让再报上去。
张大姐实在厚道,心里确实责怪汪凡,但并不把这事扯到他身上来,一个人把责任承担了。马主任事后也不怎么批评,只说了声文字上的事,应严谨些。同事们背后也有拿此作笑柄的,但也是适可而止。汪凡十分内疚。人家张大姐可是好人哪,对自己很关心,很照应。她肚里墨水不多,但在这机关里,也是个女中豪杰,如今闹了这个荒唐事,面子往哪里放?
汪凡那天下班后专程到张大姐家登门拜访,道歉,说不是故意的,确实以为是那么写的,确实是因为缺乏医学知识。
张大姐一边拖地板一边说,不要紧的,马主任那个人也不会计较这些的,再说我们女同志又不想往上爬,印象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呢?张大姐不停地拖地板,汪凡的立足之地不停地转移。这样子很不是味道,就告辞了。
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张大姐的崇高。这不就是一个普通共产党员的闪光点吗?忍辱负重哪!相形之下,自己竟显得卑劣。为什么不向马主任坦白自己,澄清事实?明明是故意制造的恶作剧,弄得张大姐难堪,却在她面前混说不是故意的。最后决定明天上班一定向马主任深刻检讨。
次日上班,办公室气氛依旧很平和。同事们各司其职。汪凡想,还是算了,事情已过,何必再节外生枝?从此对张大姐更加有礼有节,在马主任面前更加谨小慎微。
很平静地过了几个月,办公室岗位作了小调整。张大姐不再从事文字工作,改作档案员。马主任很体贴地说,这是照顾她爱人经常在外,一个人带着小孩很辛苦,管档案清闲些。汪凡知道,在机关干部的观念中,文字工作虽然很累,却很体面,这是有一点层次的人才干得了的。张大姐很愉快地接受了任务。但她那种失落感,汪凡隐约察觉出来了,很有愧。他真想宽慰她几句,但又怕伤别人的自尊心。
马主任依然把平和与严肃处理得很有度。一般情况下都是温和的,属员有缺点,同样不留情面地批评,却不让人感到是在责难自己,而是在爱护自己。
张大姐从此一丝不苟地整理着文书档案。没事就坐在档案室里看杂志,或望着窗外的夹竹桃。原来快嘴快舌的,现在话语也不多了。汪凡见了,很伤感,担心她长此以往,整个大活人也会变成档案的。难道是马主任有意整她吗?但又不像,一来并没有就那件事批评过她,二来调换岗位的理由也是很堂皇的,三来事后几个月才变动工作。也许这就是马主任老谋深算之处?若这样,也太忘恩负义了,没有张大姐,你还能有这么个小妻子?汪凡左思右想,认为马主任确实是照顾张大姐。这样一想,汪凡自己也轻松了些。人家张大姐可是豁达的人哪,现在不多讲话了,只是因为档案室只有她一人,同谁讲去?于是,有回见到张大姐又呆坐窗前,汪凡就调侃道:“张大姐好雅兴,宁静致远呀?”张大姐芜尔一笑:“我哪有那么深刻的思想?”看到张大姐的情绪真的很安静,汪凡放心了。
八
汪凡越来越成熟了,他写的材料马主任再也不用动大手术了,只是作个别字句的修改。后来竟经常发现马主任有些地方改动得不太妥。这说明自己已站在一个新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审视马主任的功夫了。汪凡感到很快意,但也不申辩。应维护领导的权威,这是职业道德的要求。曾经有一阵子,若发现马主任改得不太得当,口上不说,却变着法儿纠正过来。办法通常是谎称某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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