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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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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文很久都劝慰不好他妻子。最后他认错说他喝了那些酒以后,一种怜悯心使他忘其所以,因而受了安娜的狡猾的诱惑,并且说他今后一定要避开她,总算才把她安慰得平静下来。他真心诚意地承认的一件事是:在莫斯科逗留了这么久,除了吃喝玩乐,东拉西扯以外无所事事,他简直变得糊涂了。他们一直谈到早上三点钟。那时他们才完全言归于好,可以入睡了。

十二

送走了客人们以后,安娜并没有坐下来,却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虽然整整一晚上她都在无意识地(就像她近来对待所有的年轻人的做法一样)施展出全部魅力来唤醒列文对自己的爱,虽然她知道她在一个晚上就做到了能使一个体面的有妇之夫倾心的地步,虽然她非常喜欢他(尽管由男人的观点看来,弗龙斯基和列文有着显著的不同,而她,作为一个女人,却在他们身上看出使得基蒂爱上了他们两个的那种共同的特点),但是他一走出那间屋子,她就不再想他了。

一个思想,只有一个思想,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苦苦地纠缠着她。“如果我对别的人们,对这个热爱他妻子的已婚男子具有这么大的魅力,为什么·他对我这样冷淡呢?……倒不一定是冷淡,他是爱我的,这一点我知道的。但是现在有一种新的东西使我们发生裂痕。他为什么一晚上都不在家?他托斯季瓦带口信来,说他不能离开亚什温,得监视着他赌钱。难道亚什温是小孩吗?就算这是真情实话。他是从来不撒谎的。不过在这实情后面还有些别的蹊跷。他很高兴有机会向我表示一下他还有别的义务。这我知道,而且我也承认。不过为什么要向我证明呢?他想向我证明他对我的爱情不应该妨害他的自由。但是我并不需要证明;我需要爱情!他应该明白我在莫斯科生活有多么苦。这还叫生活吗?我不是活着,而是在等待着一种拖延了又拖延的结局。还没有回信!斯季瓦说他不能去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而我也不能再写信了。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动手,什么都不能改变!我抑制着自己,等待着,给自己找娱乐——英国人的家庭、写作、阅读,这一切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不过是一种吗啡而已。他应该可怜我的,”她说,感觉着自怜自爱的眼泪涌上她的眼睛里。

她听见弗龙斯基用力按门铃的声音,于是赶紧揩干了眼泪,不但揩干眼泪,而且还坐在一盏灯旁边,打开一本书,装出泰然自若的神情。她一定要让他看出,他没有在约好的时候回家她很不痛快,仅仅是不痛快而已,她决不让他看出她很伤心,更不让他看出她很可怜自己。她可以可怜自己,但是可不要他来可怜。她不愿意吵架,而且还责备过他想吵嘴,但是她不知不觉地就采取了一种斗争的姿态。

“哦,你不寂寞吧?”他说,愉快而活泼地向她走过来。

“赌博真是一种可怕的嗜好!”

“不,我不寂寞,我早就学会不觉得寂寞了。斯季瓦和列文来过。”

“是的,我知道他们要来看望你。你觉得列文怎样?”他说,在她身边坐下。

“我很喜欢他。他们刚刚走了不久。亚什温搞得怎样了?”

“他赢了,赢了一万七千。我招呼他走。他真的已经要离开了。但是他又回去了,现在他已经输了。”

“那么你留在那里有什么用处?”她说,突然抬起头仰望着他。她的脸上的表情是冷淡而又怀着敌意的。“你对斯季瓦说,你留着为的是把亚什温叫走,但是结果你又撇下他不管了。”

同样的冷冷的准备争吵的表情也表现在他的脸上。

“第一,我并没有托他给你带什么口信;其次,我从来也没有撒过谎。主要的是,我愿意留在那里,所以就留下了,”他皱皱眉头说。“安娜,为什么,为什么?……”他停顿了一下追问说,向着她探过身去,张开他的手,希望她会把手放到他的手里去。

她很高兴他这种要求柔情蜜意的表示。但是一种奇怪的邪劲不让她屈服于她的冲动之下,好像斗争的情况不允许她投降似的。

“自然你想留下就留下了。反正你总是想怎样就怎样。但是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呢?为什么?”她说,越来越激动了。

“难道有人否认你的权利了吗?但是你总愿意你有理,因此你就有理好了!”

他的手捏紧了,他扭过身去,脸上流露出一种比以前更为倔强的神情。

“在你说这是固执,”她说,聚精会神地凝视了他一番以后,突然给那种使她那么恼怒的神情找到了一个名目。“不过是固执罢了!对于你是征服我的问题,而对于我……”她又为自己难过起来,几乎要流泪了。“但愿你知道这对于我会怎样就好了!像我现在这样,感觉到你对我抱着敌意——的确是抱着敌意——的时候,但愿你知道这对我是什么意思就好了!如果你知道我在这种时刻是如何地濒于绝望,我是多么害怕,多么害怕我自己就好了!”于是她扭过身去,隐藏住她的啜泣。

“但是怎么回事啊?”他说,一见她的绝望神情不由得害怕起来,又探过身去,拉住她的手,吻了吻。“怎么啦?难道我在外面寻欢作乐了吗?我不是在避免和妇女交际吗?”

“但愿如此!”她说。

“喂,你说吧,我怎样才能使你安心呢?只要使你快乐,随便要我做什么都行,”他接着说下去,被她的绝望神情打动了。“为了不使你像现在这样,我什么事不愿意做啊!安娜!”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是这种孤寂的生活呢,还是我的神经……哦,我们不谈这个了吧!赛马怎么样?你还没有跟我说哩,”她尽力掩饰住由于获得胜利而得意洋洋的样子,因为胜利终于属于她了。

他吩咐开晚饭,就开始对她讲赛马的事;但是由他的越来越冷淡的语气和神色看来,她看出他并没有宽恕她获得胜利;而她所反对的那股固执神情,又在他身上露出了锋芒。他对她比以前更冷淡了,仿佛他后悔屈服了一样。而她,回想起使她获得了胜利的言语:“我濒于绝望,害怕我自己,”她感到这是一种危险的武器,不能再使用第二次的。她感到除了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爱情之外,在他们当中还逐渐形成了一种敌对的恶意,这种恶意她不能从他心里,更不能从她自己心里驱除出去。

十三

一个人没有过不惯的环境,特别是如果他看到周围的人都过着同样的生活的话。三个月以前,列文决不会相信他处在现在的情况下能够高枕无忧地沉入睡乡:过着漫无目标的、没有意义的生活,而且又是一种入不敷出的生活;在狂饮(除此以外他对俱乐部里发生的事不可能有别的称呼)以后,在对他妻子一度恋爱过的那个男子表示了不适当的友谊以后,在对一个他只能称之为堕落的女人做过更不适当的拜访以后,而且受了这个女人的魅惑和惹得他妻子很伤心以后,在这种境况下居然能够安然地入睡。但是在疲倦、通宵不眠和酒力的影响下,他甜酣而宁静地入睡了。

早晨五点钟,开门的响声惊醒了他。他跳起来四下张望。基蒂已经不在床上他旁边了。但是在屏风后边有一线灯光在移动,他听见她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仍然睡意惺忪。

“基蒂,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她说,手里拿着蜡烛从隔扇后面走出来。

“我只觉得有点不舒服,”她带着一种特别甜蜜而意味深长的微笑补充说。

“什么?开始了吗?开始了吗?”他吃惊地说。“得打发人去……”他慌慌张张地动手穿衣服。

“不,不,”她微笑着说,用手把他拦住了。“我想没有什么。我只觉得有点不舒服。不过现在已经过去了。”

她又回到床上,熄灭了蜡烛,躺下来,就没有动静了。虽然她那种似乎在屏息静气的沉静,特别是当她由隔扇后边出来,脸上带着一副特别温柔和兴奋的神情说:“没有什么!”引起了他的猜疑,但是他是那样昏昏欲睡,以致他马上又沉入睡乡了。以后他才想起了那种屏息静气,明白了在她动也不动地躺在他身边,等待着女人一生中的最大事件时,她的温柔可爱的心灵里所经历的一切变化。七点钟的时候,他被她的手在他肩膀上的触摸和她的轻悄的耳语声唤醒了。她似乎处在又后悔唤醒他又想要同他讲话的矛盾心情中。

“科斯佳,不要害怕。没有什么,不过我想……我们应该派人去请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

蜡烛又点亮了。她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什么编织的活计,那是她近几天来经常做的工作。

“请你千万不要惊慌!没有什么。我一点也不害怕,”看见他的惊慌失色的面孔,她说,把他的手紧按在自己的胸前,随后又紧贴在她自己的嘴唇上。

他连忙跳起来,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边穿上晨衣;随后站住不动了,眼睛仍然凝视着她。他该走了,但是他舍不得走出她的视线以外。他爱那副面孔,而且熟悉那张脸上的一切表情和眼色,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现在这副模样。他一回忆起昨天引起她的悲痛,他就觉得在她面前,在现在这样的她面前,自己有多么卑鄙可耻!她那被睡帽下面弹出的柔软的鬈发环绕着的红晕面孔,闪耀着愉快和坚定的光辉。

虽然基蒂的性格一般地很少有矫揉造作和虚情假意的地方,但是现在,当一切掩盖都抛掉了,她的心灵在她的眼睛中闪耀着的时候,列文一见其中所显露的神情不由得惊异不止。而处在这种单纯而坦白的心灵中的她,他所挚爱的人,比从前更加出众了。她微笑着凝视着他;突然间她的双眉紧蹙,她抬起头来,迅速走到他跟前,拉住他的手,紧紧依偎在他身上,把他包围在她的热的气息里。她在受苦,而且似乎在向他诉苦一样。最初一瞬间,由于习惯成自然了,他觉得都是他的过错。但是她的眼色里含着温柔的神情,说明了她不但不怪罪他,反倒为了这种痛苦而爱他。“如果不是我的过错,那么是谁的呢?”他无意识地沉思着,寻找着该受处分的罪人,但是没有一个罪人。她痛苦,抱怨,在痛苦中得意扬扬,为她受的痛苦而高兴,而且爱着这种痛苦。他看出她的心灵里起了一种崇高的变化,但是究竟是什么,他却不明白。那是超乎他的理解力的。

“我派人接妈妈去了。你赶快去请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科斯佳!……没有什么,已经过去了。”

她从他身边走开,按按铃。

“好了,现在就去吧。帕莎要来了。我很好哩。”

列文看见她又拿起她夜间取来的编织活计,动手织起来,不禁大吃一惊。

列文从一扇门里走出去的时候,他听见使女从另一扇门进来。他站在门口,听见基蒂详细地指挥着使女,借着她的帮助亲自在移动床铺。

他穿好衣服,趁着还在套马的时候——因为时候太早,还没有出租雪橇的影子——他又跑回寝室去,不是蹑手蹑脚,却像生了翅膀。两个使女正忙着挪动寝室里的什么东西,基蒂一边踱来踱去,一边编织着,飞快地抽动着针线,一边作出安排。

“我现在就去请医生。已经去接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了,不过我还要去一趟的。还需要什么别的吗?噢,是的,到多莉家去吗?”

她望望他,显然并没有听他在讲什么。

“是的,是的!去吧,”她急急地说,皱着眉头,挥手要他走开。

他已经走进客厅了,突然听到一阵凄惨的呻吟声从寝室里发出来,转瞬之间又平静了。他站住,很久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的,是她,”他自言自语,双手抱着头,跑下楼去。

“啊呀,主啊!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他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些突然意想不到地涌到他嘴边的言语。而他,一个不信教的人,重复这些话还不仅仅是口是心非的哩。在那一瞬间,他知道不论他的疑惑,不论凭着理性他怎么没有信教的可能性——这一点他自己意识到的——丝毫都不妨碍他向上帝呼吁。现在这一切像灰尘一样由他内心里飞出去。如果不向掌握着他自己、他的灵魂、他的爱情的上帝呼吁,他还能向谁呼吁呢?

马还没有套好,但是他感觉着体力和精神都特别紧张,足以应付摆在面前的一切,为了不浪费片刻时间,他不等马车,就步行出发了,告诉库兹马来追他。

在转角上,他遇着一辆夜间的出租雪橇匆匆驶过去。在那辆小雪橇里坐着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她披着天鹅绒斗篷,头上包着围巾。“感谢上帝!”他喃喃地说,欢喜若狂地认出来她那披着淡黄色头发的小脸,那张脸上现在带着一副特别认真的、甚至是严肃的表情。他并没有吩咐雪橇停下来,就跑回到她旁边。

“那么已经有两个钟头了?就是这么长吗?”她问。“你应该去找彼得·德米特里奇,但是不要催促他。再到药房买点鸦片。”

“这么说你认为会很顺利吗?上帝怜悯我们,救救我们吧!”列文说,看见自己的马由大门里驶出来。跳上雪橇,坐到库兹马旁边,他吩咐把车驶到医生那里去。

十四

医生还没有起床,仆人说他睡得很迟,吩咐过不要叫醒他,不过他不久就会起来的。那个仆人正在擦灯罩,似乎全神贯注在这项工作上。那仆人对灯罩的聚精会神和对列文家发生的事的漠不关心,最初曾使列文大吃一惊,但是反过来一想,他立刻明白没有人知道,而且也没有人应当知道他的心情,因此越发需要从容、沉着和坚定地行动,好打破这堵冷淡的墙壁和达到目的。“不要慌忙,不放过任何机会。”他暗自说,感觉到为对付当前的一切事情,他的体力和注意力越来越旺盛。

听到医生还没有起床,列文想起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最后决定这么办:库兹马拿着字条去请另外一个医生,他亲自到药房去买鸦片;如果他回来的时候医生还没有起床,那么他就贿赂仆人,如果行不通的话,他就使用武力,无论如何也要把医生唤醒。

在药房里有一个瘦骨嶙峋的药剂师,带着同那位仆人擦灯罩的时候一模一样的漠不关心的神情,正给一个站在那里等待的马车夫包药粉,不肯卖给列文鸦片。极力不要性急,也不要发脾气,列文说出医生和接生婆的名字,说明为什么需要鸦片,极力说服药剂师卖给他一些。药剂师用德语问了问可不可以出卖,获得了屏风后面什么人的许可,就拿出一只玻璃瓶和一只漏斗,慢条斯理地由大玻璃瓶里往小玻璃瓶里倒,贴上商标,尽管列文恳求他不要如此,还是封上了瓶口,而且几乎还要包扎起来。列文忍受不住了;他果断地从那人手里一把将瓶子夺过来,就从玻璃大门中冲出去了。医生还没有起来,而那位仆人,现在正忙着铺地毯,不肯去唤醒他。列文从从容容地取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慢吞吞地,但是却不浪费时间,一边把钞票递过去,一边解释说彼得·德米特里奇医生(以前在列文眼中看来那么微不足道的彼得·德米特里奇,现在在他看来有多么伟大和了不起啊!)答应过随时出诊,他一定不会生气的,因此一定要立刻把他唤醒。

那仆人满口答应了,走上楼去,请列文到候诊室去。

列文可以听到门那边医生的咳嗽声、走动声、漱洗声和谈话声。三分钟过去了;而在列文看来好像过了一个多钟头了。他再也等待不下去了。

“彼得·德米特里奇!彼得·德米特里奇!”他在敞开的门口用哀求的声调呼喊。“看在上帝的面上,原谅我吧!……

您就这样接见我吧!已经过了两个钟头了……”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一个声音回答说,列文听出医生在一边说一边微笑,大为诧异了。

“再待一会!”

“马上就来!”

又过了两分钟,医生还在穿皮靴;又过了两分钟,医生还在穿衣服和梳头发。

“彼得·德米特里奇!”列文又用哀求的声调说,但是正在这时医生出来了,已经穿好衣服和梳好头发。“这些人真没有良心,”列文暗自想道。“我们都快死了,而他还在梳头发。”

“早安!”医生说,伸出手来,好像在用他的泰然自若的神情取笑他一样。“不要慌!怎么样?”

极力尽可能地说得分毫不差,列文开始叙述他妻子的情况的一切不必要的细节,说着说着就不断住了嘴,恳求医生立刻跟他去。

“不要这么慌。要知道,您没有经验。我确信用不着我的,不过我答应过您,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就去。但是不要着急。

请坐;您不喝杯咖啡吗?”

列文看他一眼,似乎在询问他是否在嘲笑他一样。但是医生并没有取笑他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医生微笑着说。“我自己也是成了家的人。我们这些做丈夫的在这种关头是最可怜的人了。我有个病人,她丈夫一到这种场合总跑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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