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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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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认出那娇小的、蜷缩在旧马车角落里的人就是多莉的时候,她的面孔立刻就欢笑得容光焕发了。她喊了一声,在马上耸动了一下身子,让马奔驰起来。驰到了马车跟前,她不用人扶就跳下马,提着骑马服,迎着多莉跑过去。

“我想是你,可是又不敢这么妄想!多么高兴啊!你简直想像不到我有多么高兴!”她说,一会儿把脸紧贴着多莉吻她,一会又闪开,带着微笑打量她。

“多么高兴的事啊,阿列克谢!”她说,转向下了马正朝她们走来的弗龙斯基。

弗龙斯基,脱下灰色大礼帽,朝着多莉走过去。

“您想像不出,您来了我们多么高兴哩!”他特别加重了语气说,同时微微一笑,露出两排结实的白牙齿。

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没有下马,摘下帽子欢迎客人,兴高采烈地在头顶上挥舞着他的缎带。

“这位是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当游览马车驰拢来的时候,安娜回答多莉的询问的眼光。

“啊呀!”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她的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不满的神色。

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是她丈夫的姑妈,她早就认识她,却不尊重她。她知道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一生都在有钱的亲戚家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但是她现在竟然到弗龙斯基家——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家——里作食客,因为她是她丈夫的亲戚使多莉感到莫大的侮辱。安娜觉察出多莉脸上的表情,于是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泛出红晕,使得骑装由她的手里滑落下去,把她绊了一下。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走到停下来的游览车跟前,冷淡地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打了个招呼。她同斯维亚日斯基也认识。他打听他那行径古怪的朋友和他的年轻妻子近况如何,眼光扫了一下那一群拼凑起来的马和马车上那千疮百孔的挡泥板,于是请夫人们都来坐游览马车。

“我去坐那辆马车,”他说,“马很驯良,而且公爵小姐的驾驶技术高明得很哩。”

“不,请您坐在原处别动,”也走上前来的安娜说。“我们去坐那辆马车,”于是挽着多莉的胳膊,引着她走了。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见那辆她从未见识过的雅致的马车,那一匹匹出色的骏马和环绕着她的那一群优雅而华丽的人,弄得眼花缭乱了。然而最使她感到惊讶不置的还是在她所熟悉而钟爱的安娜身上所发生的变化。换上另外一个女人,一个眼光不那么敏锐、以前不认识安娜、特别是一个没有起过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路上起过的那种念头的女人,在安娜身上是看不出什么异样的地方的。但是现在多莉被那种仅仅在恋爱期间女人身上才有的。现在她在安娜脸上所看出的那种瞬息即逝的美貌所打动了。她脸上的一切:她脸颊和下颚上的鲜明的酒靥,她嘴唇的曲线,她面孔上依稀荡漾的笑意,她眼里的光辉,她的动作的优雅与灵活,她的声音的圆润,甚至她用来回答韦斯洛夫斯基的那种半恼半笑的姿态,——他请求许他骑她的马,好教它跑时用右脚起步——这一切都特别使人神魂颠倒;好像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而且为此感到高兴。

当两个女人在马车里坐定了的时候,两个人突然不自在起来。安娜因为多莉那样聚精会神好奇地打量她而难为情;而多莉,在斯维亚日斯基批评过“这辆车子”以后,因为安娜陪她一齐坐上这辆又肮脏又破旧的马车不由得羞惭起来。车夫菲利普和事务员也有同感。事务员为了掩饰自己的窘相,手忙脚乱地张罗着,搀扶夫人们上车,但是菲利普变得愁眉不展了,打定主意将来决不再受这种外表上的优越气派的影响。他讽刺地冷笑了一声,瞥了一眼游览马车的那匹乌骓骏马,心里已经断定这匹马只适于散步之用,热天一口气决走不了四十里路。

大车旁的农民们都立起身来,一边好奇而快活地观望着客人们的会晤,一边说东道西。

“他们很高兴哩,好久没有见面了!”头上缠着草绳的鬈发老头说。

“喂,格拉西姆叔叔,要是套上黑骟马拉麦捆,干起活来就快了!”

“你瞧!那个穿马裤的是女人吗?”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喊道,指着正跨上女用马鞍的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

“不,是男人。看,他跨得多么灵活啊!”

“唉呀,小伙子们,看起来我们今天不歇晌了?”

“今天还有什么时间歇晌哩!”老头说,斜着眼望了望太阳。“看看,过了晌午了!拿起镰刀,来吧!”

十八

安娜望着多莉的消瘦、憔悴、皱纹里满是灰尘的面孔,本来想要把心里想的话告诉她,就是:多莉消瘦了;但是想起自己却变得美貌动人了,而多莉的眼色也仿佛这么说,于是她叹了口气,谈起自己的事情来。

“你望着我,”她说。“心里在纳闷,处在我这种境地,我能不能幸福呢?哎唷,你怎么想法呢?说起来真不好意思;但是我……我却幸福得令人难以宽恕呢!在我身上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奇事,就像一场大梦,正吓得心惊胆战的时候,突然间醒悟过来,感觉得一切恐怖都不存在。我醒过来了。我历尽了恐惧和痛苦,但那早已是过去的事了,特别是自从我们到了这里以后,我幸福得不得了!……”她说,带着羞怯的微笑探究地凝视着多莉。

“我多么高兴呀!”多莉微笑着说,语气却不由得比本来的意思冷淡了些。“我替你高兴哩。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

“为什么?因为我不敢……你忘记了我的处境……”

“给我?你不敢?若是你知道我多么……我以为……”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想要说说她今天早晨的想法,但是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又觉得很不适当了。

“不过,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吧。这是什么?这些建筑都是什么?”她询问,想要改变话题,指着映入眼帘的一道相思树和紫丁香树构成的绿色天然篱笆后面的红绿相映的房顶。“简直是一座小城市呀!”

但是安娜没有回答。

“不,不!你对于我的境遇到底怎么看法,你怎样想法?

怎样想法?”她追问。

“我认为……”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本想开口说下去,但是恰恰在这时已经把马调教得会先迈右腿奔驰的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穿着短皮外套疾驰过去,笨重地在女用皮马鞍上一起一伏。

“行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他叫喊。

安娜望都没有望他一眼;但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又觉得在马车里不便讨论这么大的问题,因此她简单地回答说:

“我没有什么意见,”她说,“我一向爱你,如果爱一个人,那就爱整个的他,实事求是地照他本来的面目去爱他,而不是脱离实际希望他这样那样的……”

安娜扭过头去不看她朋友的面孔,眯缝着眼睛(这是她的新习惯,多莉以前没有见过),凝思起来,极力想要完全领会这些话的含意。而且她显然按照自己的想法领悟了,她瞥了多莉一眼。

“如果你有什么罪过,”她说。“为了你来了而且说了这一番话通通会得到宽恕的。”

多莉看见她的眼睛里泪水盈盈的了。她默默地紧紧握住安娜的手。

“这些到底是什么房子?怎么这样多啊!”沉默了一会以后,她又旧话重提了。

“那是仆人的下房、养马场和马厩,”安娜回答。“从这里起是花园。本来全都荒芜了,但是阿列克谢又通通修葺一新。他非常爱这庄园,这简直出乎我意料之外,而且他对经管农业醉心得很。当然这是由于他天分高!不论他干哪一样,他都干得很出色。他不但不觉得枯燥无味,反而干得起劲极了。他——就我所知道的——成了第一流的精打细算的庄园主;在农事上他甚至都斤斤计较了。不过只是在农业上才这样。但是遇到要用几万的场合,他又不打算盘了,”她说,脸上流露出那种愉快而调皮的微笑,那是妇女们谈到只有她们才发现得了的她们的爱人的隐蔽特性时常表露出的。“你看见那一幢大建筑吗?那是一所新医院。我想要值十万多卢布哩。这是他目前的dada①。你知道这是怎么开办起来的?农民们请求他廉价出租一些牧场,我想是这样的,而他一口回绝了,于是我就责备他太吝啬。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件事,而是好多事合在一起,使得他动手修建了这个医院,好证明,你知道,他并不吝啬。可以说,c’estunepetitesse,②可是我却因此更爱他了。现在你马上就会看到房子了。那还是他祖父的房子,外表上什么也没有变动。”

……………………

①法语:特别爱好的话题。

②法语:这是一件小事。

“多么漂亮啊!”多莉说,用一种不期然而然的惊异眼光观看着在花园里的古树的深浅不一的绿荫掩映中耸立着的、有着一排排圆柱的富丽堂皇的宅邸。

“很美,不是吗?由房子里,由楼上眺望,风景美得惊人哩。”

她们的马车驶进了铺满砂砾、百花环绕的院落,那里有两个人正在用粗糙多孔的石头围着耙松了的花床砌花坛,她们驶进去停在有顶的门廊下。

“啊,他们已经到了!”安娜说,望着正由台阶旁牵走的乘骑。“这匹马好极了,对不对?这是矮脚牝马,是我最喜爱的。牵到这里来,给我些糖。伯爵在哪里?”她向冲出来的两个穿着讲究的号衣的仆人说。“哦,他来了!”她说,看见弗龙斯基和韦斯洛夫斯基出来迎接她。

“你把公爵夫人安置在哪个房间里?”弗龙斯基用法语对安娜说,不等她回答就又一次招呼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这一次他吻了吻她的手。“我想,有凉台的大房间吗?”

“噢,不!太远了!最好住在犄角上的房间里,那我们就可以多见面了。哦,我们去吧,”安娜说,把仆人拿来的糖喂了她的爱马。

“Etvousoubliezvotredevoir,”①她对也出来站在台阶上的韦斯洛夫斯基说。

“Pardon,j’enaitoutpleinlespoches,”②他微笑着回答,把手指伸到背心口袋里。

“Maisvousvenezrtoptard,”③她说,用手帕揩揩喂糖时被马舐湿了的手。安娜转向多莉说:“你可以久住吗?只待一天?这可不行!”

……………………

①法语:您忘了您的职责。

②法语:对不起,我有满满几口袋哩。

③法语:但是您来得太迟了。

“我答应了的,还有孩子们……”多莉回答,因为她得从马车里取出行李,又因为她知道自己满面风尘,而觉得狼狈起来。

“不,多莉,亲爱的……好,再说吧!来,来吧!”于是安娜引着多莉到她的房间里去了。

这不是弗龙斯基所提到的那个富丽堂皇的房间,而是一间安娜请她将就着住的房间。这间需要道歉的房间也非常豪华讲究,这样的房子多莉还从来没有住过,这使她回忆起国外最好的旅馆。

“哦,亲爱的,我多么高兴呀!”安娜说,她穿着骑装在多莉身边坐了一会儿。“跟我谈谈你自己的事。我只匆促地见过斯季瓦一面。可是他不可能告诉我孩子们的事情。我的小宝贝塔尼娅怎么样?我想,长成大姑娘了吧?”

“是的,很大了哩。”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简短地说,关于她的孩子们的事情她竟能够这样冷淡地回答,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我们在列文家过得愉快极了。”她补充说。

“哎哟,要是我知道,”安娜说。“你并不轻视我……我早就邀请你们都到我们家来了。你知道,斯季瓦和阿列克谢是交情很好的老朋友。”她补充说,突然间涨红了脸。

“是的,不过我们过得很好哩……”多莉心慌意乱地回答。

“不过,我高兴得说傻话了!只有一点,亲爱的,见了你我多么高兴呀!”安娜说,又吻吻她。“你还没有说你对我怎么看法呢,我一切都想知道。我很高兴你照我本来的面目看待我。主要的是,我不愿意你认为我想表白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表白,我不过要生活,除了我自己谁也不伤害。我有权利这样做,是吗?不过,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谈得完的,我们以后再好好谈吧。现在我去换衣服,打发使女来侍候你。”

十九

剩下一个人,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用主妇的眼光打量这个房间。在她到达这幢宅邸和穿过庭院的时候,以及她现在置身于这间屋子里所目睹的一切,都给予了她一种富丽堂皇和在现代欧洲流行一时的那种豪华的印象,这种气派她仅仅在英国小说中读到过,她在俄国和乡村里还从来没有见过。从新式的法国糊墙纸到整个房间满铺的地毯,一切都是焕然一新的。床上有着弹簧床垫,摆着式样别致的靠垫和套着绸缎枕套的小巧玲珑的枕头。大理石的脸盆架、梳妆台、卧榻,写字台、壁炉上的青铜钟、罗纱窗帷和门帘,一切都是贵重而崭新的。

那个梳着时髦发式、穿着一件比多莉穿的还要时髦的衣服来供她使唤的漂亮使女,也像房里的一切那样豪华而新颖。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很欢喜她那种文雅、整洁和殷勤的风度,但是跟她在一起却觉得很不自在;她不好意思让她看见她不幸错打在行李里的打补钉的短上衣。她在家里以那些补钉和织补过的地方感到自豪,而现在却不胜羞愧。在家里事情很明白,缝制六件短上衣需要六十五戈比一俄尺①的棉布二十四俄尺,共计要花十五个卢布以上,花边和手工还不在内,于是她把这十五个卢布都节省下来。但是她在使女面前感到的倒不一定是羞愧,而是不舒服。

……………………

①1俄尺合0.71米

当她早就认识的安努什卡走进屋里的时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觉得轻松多了。那个漂亮使女要到她的女主人那里去,安努什卡就留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房里。

安努什卡显然很高兴这位夫人的来临,她滔滔不绝地叨唠着。多莉觉察出她很想对她的女主人的处境,特别是伯爵对安娜的爱情和忠诚,发表一下意见,但是她一开口提到这个,多莉就小心地拦阻住她。

“我同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是一起长大的,对我来说,我的女主人比一切都珍贵。哦,这不是我们所能判断的。而且看起来他的爱情那么……”

“方便的话,请把这件拿去洗洗吧,”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打断她的话。

“是的,夫人!我们有两个专门洗小东西的女工,不过衣服都是机器洗的。伯爵一切都亲自过问。多么好的丈夫……”

当安娜走进来,因而使安努什卡的饶舌告一段落时,多莉觉得很高兴。

安娜换了一件非常朴素的麻纱连衣裙。多莉仔细地看了看那件朴素的衣服。她知道这种朴素要花多少钱。

“一个老朋友,”安娜指着安努什卡说。

安娜现在已经不张惶失措了。她完全悠闲自在了。多莉看出她现在完全摆脱了因为她来临而在她身上产生的影响,采取了一种表面上很冷静的口吻,这种口吻似乎封锁了通到藏着她的感情和内心思想的密室的门户。

“哦,安娜,你的小女儿怎么样。”多莉问。

“安妮吗?(她这样称呼自己的女儿安娜。)很好。好多了。你愿意看看她吗?来,我引你去看看。保姆给我添了那么多麻烦。”她开口说,“我们请了一个意大利奶妈。人很好,但是那么笨!我们想把她辞掉,但是小孩和她处惯了,因此我们仍旧用着她。”

“你们是怎样安排的?……”多莉本来想开口问小女孩姓什么,但是看出安娜突然愁眉紧锁,于是改变了话题:“你们怎样安排的?已经给她断了奶吗?”

但是安娜明白了。

“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吧?你想问她的姓?对吗?这使阿列克谢很苦恼。她没有姓。那就是说,她姓卡列宁娜。”安娜说,眯缝起眼睛,眯得只看见闭拢到一起的睫毛。“不过,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她说,突然又容光焕发了。“来,我带你去看看她。Elleesttrésgentille。①她已经会爬了。”

整个宅邸里的那种使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惊奇的豪华气派,在育儿室里越发使她大为惊奇了。那里有在英国定做的儿童车,教婴儿学步的器具,特意做来让婴儿爬行的像弹子台的沙发,摇篮和式样别致的簇新的澡盆。一切都是英国货,结实、质地好、而且显然非常贵重。房间宽敞、高大、而且很明亮。

她们进去的时候,小女孩只穿一件罩衫,坐在桌旁一把小扶手椅上,正在吃肉汤,洒得满胸都是。一个俄国使女一边喂小女孩,一边显然也在分吃她的饭食。无论奶妈,无论保姆,都不在那里;她们在隔壁房间里,从那里传来她们用怪腔怪调的法语谈话的声音,那是她们唯一能够用来交谈的语言。

一听见安娜的声音,一个漂亮的身材高大的英国女人带着不高兴的脸色和放荡的神情走进屋里,匆匆地摇摆着她的金色鬈发,立刻就找话辩解,虽然安娜并没有责备她。安娜说一句话,那个英国女人就连忙说好几次:“Yes,my lady。”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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