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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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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老公爵夫人使列文的痛苦告了一个段落,她自己立起身来,劝基蒂也去睡觉。但是列文没有逃脱掉一种新的苦恼。同女主人告别的时候,瓦先卡又想吻基蒂的手,但是她涨红了脸,缩回手去,用一种后来她母亲曾责备过她的戆直的粗鲁口吻说:

“我们家里不兴这一套。”

在列文的心目中看来,都是基蒂的过错,竟然让自己蒙受到这种行为的侮辱;这样笨拙地表露出她不喜欢这一套,越发是她的过错了。

“哦,何必去睡觉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晚饭时候喝了几杯以后,正处在最愉快和最富有诗意的心境中。”你看,基蒂!”他继续说下去,指着在菩提树后升起来的一轮明月。“多么可爱呀!韦斯洛夫斯基,现在正是唱小夜曲的时候!你知道他有一副好嗓子,我们唱了一路。他有几支优美动听的情歌,两首新歌。他应该和瓦莲卡小姐合唱一曲。”

所有的人都分散开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韦斯洛夫斯基又在林荫路上徘徊了很久,可以听见他们正在唱一首新的情歌。

倾听着这歌声,列文皱着眉坐在他妻子的寝室里的一把安乐椅上,她问他怎么啦,他却固执地默不作声;但是最后,当她露出羞怯的笑容问他:“是不是韦斯洛夫斯基有什么地方使你不高兴了呢?”他的感情就尽情发泄出来,把满腹心事和盘托出;而他说出的话使他自己羞惭得无地自容,于是他就越发生气了。

他站在她面前,紧皱着的眉头下面的眼睛里闪耀着可怕的光芒,两只强有力的臂膀紧抱在胸膛上,好像在竭尽全力抑制着自己。要不是他的脸上同时还流露出一种打动了她的痛苦神情,他脸上的表情一定会是严峻的、甚至是冷酷的。他的下颚抽搐着,声音直打颤。

“你要明白,我并不是嫉妒:这是卑鄙的字眼。我决不会妒忌,而且我也不相信……我说不出来我的感觉,不过这是可怕的……我不嫉妒,但是我感到羞愧和耻辱,居然有人敢这样痴心妄想,居然敢用那样的眼光看你……”

“用什么样的眼光呢?”基蒂说,尽可能诚心诚意地回忆着当天晚上的一言一语和一举一动,和这一切中间含有的意义。

在她内心深处她认为在韦斯洛夫斯基随着她走到桌子那一头的时候是有些蹊跷的,但是这一点她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就更不敢对他讲,因而更增加他的痛苦了。

“像我这种模样,还有什么可以吸引人的地方呢?……”

“啊!”他喊叫,两只手抱住头。“你还是不说的好!……

那么说,要是你能吸引人的话……”

“哦,不是的,科斯佳,等一下,听我说,”基蒂说,怀着痛切的深刻同情望着他。“你还能转什么念头呢?既然对于我别的男人都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嗯,你愿意我谁也不见吗?”

在最初的一瞬间,他的嫉妒就伤了她的感情;这么一点点最纯洁的娱乐,都不许她享受,因而她很烦恼;但是现在为了使他心平气和,为了解除他所遭受到的苦恼,她不仅情愿舍弃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是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你要了解我的处境有多么可怕和可笑,”他用一种绝望的低声说下去。“他是在我家里作客,严格地说,除了他那种放荡不羁和架着腿的姿态以外,他没有做出任何不成体统的事。他认为这是最优美的姿态,因此我就得对他客客气气的。”

“不过,科斯佳,你说得太过火了!”基蒂说,因为现在在他的嫉妒中所表现出来的对她的强烈爱情而不胜欢喜。

“最糟糕的是,你,你和往常一样,而现在对我说来你是那样神圣,我们是这样幸福,幸福得不得了,可是突然间这个坏家伙……不,他不是坏家伙,我为什么要责骂他呢?我跟他没有丝毫的关系。但是我们的幸福,我的和你的……为什么要……”

“你知道,我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了,”基蒂开口说。

“怎么发生的?怎么发生的?”

“我看出来我们晚饭聊天的时候你怎么看我们来的。”

“是的,是的!”列文吃惊地说。

她对他叙述他们谈论了些什么。说这话的时候,她激动得透不过气来。列文沉默了一会,随后仔细地看了一下她的苍白的、受了惊吓的面孔,突然抱住脑袋。

“卡佳,我是在折磨你!亲爱的,原谅我!这是疯狂啊!卡佳,全是我的过错。怎么可以为了这种蠢事而这样苦恼呢?”

“不,我是为你难过呢。”

“为我?为我?我可算得了个什么?一个疯子罢了!但是我为什么要使你伤心呢?以为随便什么陌生人都能够破坏我们的幸福,想起来真是可怕。”

“自然啦,这就是使人感到侮辱的地方……”

“嗯,那么我要故意把他留在我们家住一夏天,同他说许许多多的客气话,”列文说,吻她的手。“你看着吧。明天……

是的,不错,明天我们就走了。”



第二天,女人们还没有起身,猎人们的马车——一辆四轮游览马车和一辆二轮马车——就停在大门口了;而拉斯卡,从一清早就明白了他们要去打猎,心满意足地吠叫和蹿跳了一阵以后,就在马车上车夫的旁边坐下来,带着激动和不满意这种拖延的神情,凝视着猎人们还没有从那里走出来的大门。最先出来的是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他穿着一双齐到他的肥胖的大腿一半的高统皮靴,绿色的短衫上系着一条发散着皮革气息的簇新的子弹带,头戴一顶缀着缎带的苏格兰帽,拿着一支没有背带的新式英国猎枪。拉斯卡跳到他身边,欢迎他,跳起来,用它自己的方式问他其余的人是不是很快就出来了,但是没有得到回答,就回到自己瞭望的岗位上,又沉默不响了,歪着头,竖着一只耳朵听着。终于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飞出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在空中乱跳乱蹦的黑斑猎狗克拉克,紧跟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本人手里拿着枪,嘴里衔着雪茄烟,也走出来了。“别动,别动,克拉克!”他温柔地对那条把爪子搭在他的胸膛和腹部、钩住了他的猎袋的狗叫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着一双生皮便鞋,打着绑腿,穿着一条破烂裤子和一件短上身,他头上戴着一顶破得不像样的帽子;但是他的新式猎枪却像玩具一样的精巧,他的猎袋和子弹带,虽然破旧了,质地却非常好。

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事先不懂得,真正的猎人风度——就在于穿着破旧的衣衫,但是猎具的质量却要最讲究的。他现在看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着破衣烂衫,而他的文雅、丰满、愉快的绅士风度却使他容光焕发,他才明白了这一点,决定下一次打猎自己也这样安排。

“喂,我们的主人怎么样了?”他问。

“他有年轻的妻子,”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回答。

“是的,那样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人。”

“他已经装束好了。大概,又跑到她那里去了哩。”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猜着了。列文又跑到他妻子那里,再一次问她是不是已经原谅了他昨天的愚蠢行为,还恳求她千万多加珍重。最主要的是离孩子们远一些,他们随时都会碰撞上她的。然后又一定要她再说一遍,他离开两天她并不生气,而且还请求她明天早晨一定派人骑马给他送一张字条,就是一两个字也好,使他知道她平安无事。

基蒂像往常一样,同丈夫分开两天是痛苦的;但是看着他那穿着高统猎靴和白色短衫,显得魁伟强壮的富有生气的身姿,和一种她所不理解的猎人的容光焕发的兴奋神情,因为他的快乐而忘记了自己的不快,快活地同他告别了。

“对不住,先生们!”他说,跑到台阶上。“早餐放进去了吗?为什么把枣骝马套在右边?哦,没有关系!拉斯卡,安静点!卧下!”

“放到牲口群里去吧,”他说,转身向着在台阶上等待他解决阉割了的小绵羊问题的牧人说,“对不起,又来了一个坏家伙。”

列文从他已经坐定了的马车上跳下来,朝着手中拿着量尺向台阶走过来的木匠走去。

“昨天你不到帐房来,现在你又来耽误我了。哦,有什么事?”

“您让我再做一个转角好吗?再加三蹬楼梯就行了。这一次我们会做得很合适。这样就稳当多了。”

“你早就该听我的话,”列文恼怒地说。“我对你讲过要先安装侧板,然后再嵌上楼梯。现在没法改动了。照着我的话去做,再做个新的。”

事情是这样的,在修建厢房中木匠没有计算高度,把楼梯做坏了,因此装置停当的时候踏板全倾斜了。现在木匠想要利用旧的楼梯,再添上三级。

“这样就好得多了。”

“可是添上三级楼梯会通到哪里去呢?”

“原谅我,老爷!”木匠说,轻蔑地微笑着。“不高不矮,刚好是地方。就是说,从下面开始,”他带着令人信服的姿势说下去。“上去,再上去,一直到了那儿。”

“三级楼梯也会增加高度……但是到底会通到哪里去呢?”

“它会从底下上去,我的意思是说,会到顶上的。”木匠固执而有说服力地说。

“会到天花板底下,会到墙上去的!”

“请原谅。你看从下面开始。上去,再上去,就到地方了。”

列文取出猎枪的通条,在尘土里画了一幅楼梯的图样。

“哦,你看出来了吧?”

“随您吩咐,”木匠说,他的两眼突然炯炯放光,显然他终于恍然大悟了。“看起来,我们不得不再做一个新的了哩。”

“好啦,照着我的话去做吧!”列文一边坐到马车里去,一边大声说。“走吧!拉住那几只狗,菲利普!”

列文把家务和农事上的一切操心事都撇下不管,他体验到一种非常强烈的生命和期待的快乐,强烈得使他不想说话。而且,他体验到了所有猎人在接近猎场的时候都体验到的一种专心致志的激动情绪。要是他现在有什么心事的话,那只是他们在柯尔彭沼地里找不找得到什么野味,拉斯卡和克拉克比较起来会不会显得更强,他今天射猎得好不好等等问题而已。但愿他不要在这个生人面前丢脸就好了!但愿奥布隆斯基不会胜过他就好了!这些念头也在他的脑海里闪过。

奥布隆斯基也体验到同样的心情,也沉默寡言。只有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不住嘴地兴高采烈地唠叨着。现在,听着他说话,列文回忆起昨天待他多么不公平,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瓦先卡真是个好人,又单纯,心地又善良,而且非常有趣。如果列文在没有结婚的时候和他遇见的话,他们就会成为知心朋友了。列文本来有点不大欢喜他那种及时行乐的人生观和放荡不羁的神气。因为他留着长长的指甲,戴着苏格兰小帽,其余的一切都配合得很好,看起来好像他自以为高不可攀,神气得了不得;但是因为他的好心肠和好教养,这些都可以原谅。他以自己的优良教育、漂亮的英语和法语,以及和列文相同的阶级出身而获得了列文的欢心。

瓦先卡对于套在左边那匹顿河草原的骏马大为叹赏。他欢喜得着了迷。

“骑着一匹草原的骏马在草原上奔驰,该有多么美妙啊。

喂!对不对呀?”他说。

他似乎把骑着草原的骏马驰骋在原野上描画成一种浪漫而富有诗意的事情,结果事情完全不是这样;但是他的天真神情,特别是和他的漂亮的脸、甜蜜的微笑、优雅的举止结合起来,是非常动人的。是韦斯洛夫斯基的天性引起了列文的好感呢,还是因为列文想补偿昨天的过错,列文只看见他身上的长处,很高兴同他在一道。

他们走了三里的光景,韦斯洛夫斯基突然寻找起雪茄烟和皮夹来,不知道是遗失了呢,还是丢在桌上了。皮夹里有三百七十个卢布,因此决不能置之不顾。

“你知道,列文,我要骑着这匹顿河马跑回家去。那可再好也没有了。哦?”他说,已经准备爬上去。

“不,何必呢?”列文回答,估计韦斯洛夫斯基的体重一定不下于六普特。“我派车夫去吧。”

车夫骑着副马走了,列文亲自驾驭其余的一对。



“喂,我们的路线到底怎么样?好好对我们讲讲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计划这样:我们现在到格沃兹杰沃去,格沃兹杰沃这边是山鹬出没的沼地,格沃兹杰沃那边有好极了的松鸡沼地,而且还有山鹬。现在天气太热了,但是我们傍晚就到了(大约还有二十里),我们晚上在那里打猎;在那里过一夜,明天我们就去大沼地。”

“难道一路上什么都没有吗?”

“有的,但是会耽搁我们的行程;况且,天气又很热!有两处很不错的小地方,但是什么都不见得会有的。”

列文自己很想顺路到那些小地方去,但是那些小地方距离他的家很近,随时可以来打猎,而且那些地方太小,容不下三个人打猎。因此他昧着心硬说那里什么都不见得有。到了一个小沼地的时候,他想把车子一直赶过去,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凭着他那双猎人的精明老练的眼睛,从大路上就看出来这块沼地。

“我们不到那里去吗?”他说,一边指着沼地。

“列文,我们去吧!多么好啊!”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恳求说,列文不能不同意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停下,两条狗就互相追逐着,飞一样向沼地奔驰而去。

“克拉克!拉斯卡!”

这些狗又跑回来。

“那儿容不下三个人。我在这儿等着吧,”列文说,希望他们除了被狗惊起的、在沼地上空盘旋着的、凄婉地哀鸣着的田凫以外,什么都找不到。

“不!列文,来吧,我们一起去!”韦斯洛夫斯基呼唤说。

“真的,太挤了。拉斯卡,回来!拉斯卡!你们不需要两条狗吧?”

列文留在马车那儿,怀着嫉妒的心情望着猎人们。他们走遍了整个沼地,但是除了小野鸡和田凫,其中有一只被韦斯洛夫斯基打死了,沼地里什么也没有。

“哦,你们看,并不是我舍不得让你们去这个沼地!”列文说。“这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不,无论如何,到底还是很有意思的。您看见了吗?”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说,手里提着猎枪和田凫笨手笨脚地爬到车里去。“我这只打得多么好啊!对不对?喂,我们不久就可以到真正的猎场了吧?”

马突然猛的一冲,列文的脑袋撞着谁的枪筒,发出了一声枪响。其实,枪声是先响的,但是列文却觉得是颠倒过来的。事情是这样的,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在扳双筒枪的扳机的时候,只扳上了一个扳机,却没有扳好另一个,因此走了火。子弹射进地里,谁也没有受伤。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摇摇头,谴责地对韦斯洛夫斯基笑笑。但是列文没有心思责备他。第一,他一斥责就好像是由于他脱离了危险和他头上肿起来的疙瘩而引起的;其次,韦斯洛夫斯基最初是那样天真地愁闷不乐,随后却那样温和而富于感染力地嘲笑大家的惊慌,列文也就不由得笑起来了。

他们到了面积相当大而且会占去他们很多时间的第二个沼地的时候,列文劝他们不要下车。但是韦斯洛夫斯基又说服了他。这一次沼地又很窄小,列文作为殷勤好客的主人,留在马车那里。

克拉克一到立刻向丘陵地带冲过去。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首先跟着狗跑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还没有来得及走过去,一只山鹬就飞起来了。韦斯洛夫斯基开枪但没有打中它,鹬就飞到没有收割的草地那边去了。这只鸟还要留待韦斯洛夫斯基来解决。克拉克又发现了它,站住指出猎物的所在地,于是韦斯洛夫斯基打死了它,回到马车跟前。

“现在你去吧,我留下来照管马,”他说。

一种猎人的嫉妒心开始折磨着列文。他把缰绳交给韦斯洛夫斯基,就到沼地去了。

拉斯卡早就在哀怨地尖叫着,好像在抱怨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朝着列文很熟悉、而克拉克还没有到过的、可能有飞禽的一带丘陵起伏的地方直冲过去。

“你为什么不拦住它?”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声喊。

“它不会把它们惊走的,”列文回答。他很满意他的狗,匆匆忙忙跟着它走去。

在搜索中,越接近那个熟悉的小草墩,拉斯卡就变得越发郑重其事。一只沼地的小鸟只有一瞬间分散了它的注意力。它在那个草墩前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突然浑身颤抖一下,站住不动了。

“来呀,来呀,斯季瓦!”列文喊着,感到他的心脏跳动得更厉害了;突然间,仿佛什么障碍着他的紧张的听觉的东西揭开了,他失去衡量距离的能力,一切声音他听起来都很清晰,但都是杂乱无章的。他听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脚步声,却把它当成了远处的马蹄声;他听见脚下踩着的小草墩连着草根裂开的清脆的折裂声,却把它当成了山鹬展翅飞翔的声音。他也听见背后不远的地方流水的泼溅声,但是他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声音。

他选择着落脚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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