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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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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啥我都认。”
他把她拽到面前,搂住,嘴巴带一股纸烟的呛味儿。她开始还推他,慢慢不动了。不久他舔到一颗泪珠子。“葡萄?……”他把她的手搁在自己脸颊上,又搁在自己嘴唇上。这些动作他弟弟铁脑都没做过,没有过“自由恋爱”的铁脑哪会这些呢?二哥少勇把她的手亲过来亲过去,然后就揣进自己军装棉袄下面。下面是他的小衫子,再往下,是他胸膛,那可比铁脑伸展多了。
工作队在孙家空荡荡的客厅里开会,农会和妇女会的人也来代表了。少勇在他们讨论如何分他爹的现大洋时,把葡萄抱了起来,绕过石磨,搁在葡萄的绿豆秸铺上。
葡萄对他的每个动作都新鲜。自由恋爱的人就是这样的哩。自由恋爱还要问:“葡萄,你给我不给?”
假如少勇啥也不问,把葡萄生米做成煮饭,她是不会饥着自己也饥着他的。
“你不怕?”葡萄说,下巴颏指着吵吵闹闹的客厅。
少勇嘴轻轻咬住她翘起的下巴。
自由恋爱有恁多的事,葡萄闭着眼想。象噙冰糖似的,那股清甜一点一滴淌出来,可以淌老长时间。急啥呢,一口咬碎它,满嘴甜得直打噎,眨眼就甜过去了。自由恋爱的人可真懂。葡萄突然说:“我心里有个人了,二哥。”她想这话怎么是它自己出来的?她一点提防也没有啊!
少勇不动了。
葡萄心想,自由恋爱的人真狠,把她弄成这样就扔半路了。她说:“是个戏班子的琴师。叫朱梅。”
少勇已爬起来了,站在那里黑黑的一条人影。“他在哪儿呢?”
“他过一阵回来接我。”她也坐起身。“你看这是他给的戒指。”
少勇不说啥。过了一会,他扯扯军装,拍拍裤子,又把背枪的皮带正了正,转身走出去。
第二天葡萄没看见少勇。她跑到西边的几间屋去问男兵们:她的二哥去哪儿了?他回去了,回部队了。他部队在哪儿?在城里;他们在那儿建陆军医院。男兵们问她,她二哥难道没和她打招呼?
葡萄听说琴师所在的那个梆子剧团让解放军给收编了,正在城里演戏。她搭上火车进城,胳膊上挎着她的两身衣裳和分到的两块光洋,手指上戴着银戒指。工作组的解放军已经撤走了,地和牲口全分了,年轻的寡妇们也都让他们介绍给城里党校的校工,镇上来的转业军人。自由恋爱之后,全结婚怀了孩子。葡萄听说那叫“集体结婚”。又一个她不太明白的词儿,“集体”。
城里到处在唱一个新歌:“雄赳赳、气昂昂……”,那歌她从火车上开始听,等找到梆子剧团她已经会唱了,但只懂里面一个字,就是“打”。又打又打,这回该谁和谁打?
门口她听里头女声的戏腔,便一个一个穿军服的小伙儿,他们是解放军的梆子剧团不是。
穿军服的小伙子说,是志愿军的剧团。他手提一个铁桶,里头是从开水买的开水,一面打量着这个穿乡下衣服的年轻女子。她喃喃地念叨着,那不对,那不对。她打开一个手帕,里面包了张纸条,给那小伙儿看。小伙儿放下桶,告诉她门牌号没错,这儿就是志愿军剧团。葡萄心想:城里住了解放军还住了什么志愿军,那还不打?小伙儿问她找谁,她说找琴师朱梅。
小伙儿皱起眉,想了一会,说他听说过这个琴师,不过他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咳血咳死的。他把那条纸条还给葡萄。
葡萄没接,扭头走去。她也不搭理小伙儿在后面喊她。一拐弯她坐了下来,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她催着自己,别憋着,快哭!可就是哭不出来。她从来没想过,朱梅原来离她是那么远,那么不相干。过来过去的马车、骡车扬着尘土,她觉得牙齿咯吱吱的全是沙。原来她是半张开嘴坐在马路边出神的。她撑着地站起来,来时的路忘得干干净净。
原来装着的心思,现在掏空了。她空空的人在城里人的店铺前,饭馆前走过。一个铺子卖洗脸水,一个大嫂拉住葡萄,叫她快洗把脸,脸上又是土又是泪。葡萄想,我没觉着想哭啊。洗了脸,她心里平定不少。精神也好了。她只有两块光洋,大嫂找不开钱,也不计较,让她下回记着给。大嫂问她是不是让人欺负了。她心想谁敢欺负葡萄?她摇摇头,问大嫂城里有个解放军的医院没有。
大嫂说她不知道。一大排“稀里呼噜”在洗脸的男人们有一个说他知道。他把一脸肥皂沫的面孔抬起来,挤住眼说医院在城西,问葡萄去不去,他可以使车拉她去。葡萄问他拉什么车。黄包车,他呲牙咧嘴,让肥皂辣得够受,指指马路对过说:就停在那儿。葡萄看了看,问车钱多少。车夫笑起来,叫她放心,她的大洋够着哩!他也有钱找给她。
他把葡萄拉到医院,见葡萄和站岗的兵说上话了,他才走。葡萄给拦在门口,哨兵叫另一个哨兵去岗亭里摇电话。不一会,葡萄见一个人跑出来,身上穿件白大褂,头上戴个白帽子。一见葡萄,他站住了。
………
第九个寡妇二(12)
………
“二哥!”葡萄喊。“他死了。。。”
少勇慢慢走上来。葡萄突然觉得委屈窝囊,跺着脚便大声哭起来。少勇见两个哨兵往这儿瞅,白他们一眼。他抱她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心里有一点明白她哭什么。新旧交替的时代,没了这个,走了那个,是太经常发生的事。他伸手拍拍她的肩,又拍拍她的背。少勇喜欢谁,就忘了大庭广众了。
“二哥,朱梅死了,”葡萄说。
少勇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擤鼻子,擦眼泪。他对葡萄说:“上我那儿去哭吧,啊?”
葡萄擦干眼泪,跟上少勇往里走。里头深着呢,是个老军阀的宅子,少勇告诉她。她让后一点,让他在前头走。他和她说什么,就停下来,回过身。村里两口子都是这样走路,少勇心里又一动一动的。他这时停下下,回身对她说:那是我们外科。看那个大白门儿没有?手术室,我早上在里头刚给人开了刀。
到了他住的地方。一屋有两张床,门口的木头衣架上挂着两件军装。少勇说:张大夫和我一屋。葡萄四面看看,墙上挂着几张人像,有四个是大胡子洋人。少勇拿出一个茶缸,把里头的牙膏牙刷倒在桌上,拎起暖壶,给葡萄倒了一缸子水。又想起什么,从床底下摸出个玻璃瓶,里面盛着红糖,他往茶缸里倒了半瓶,用牙刷搅着。刚想和她说说话,她哇的一声又接着哭上了。死心眼的葡萄啊,哭也是一个心眼哭到底。等茶缸里的红糖水都凉了,她才哭完。哭完她说叫了声二哥,说她该咋办呢,这下子谁也没了。
他也不知说什么好。葡萄穿一件红蓝格的大布夹袄。开春不久,城里人都还穿棉。家织的大土织得可细法,葡萄从小就跟他母亲学纺花织布,母亲后来都织不赢她。她用橡子壳把纱煮成黑的,和白纱一块织成小碎格子,给他和铁脑一人缝了件衫子,他去西安上学,穿成渣儿才舍得扔。他那时什么也没想,只觉得有个心灵手巧的妹子母亲能清闲点。他怎么会料到她的手不单单巧,摸在他皮肉上能让他那么享福。他尝过城里女人了。他前头那个媳妇是城里小户的女儿,知书达理,可会写信,两人非得分开她才在信里和他粘乎。葡萄不一样。葡萄多实惠?手碰碰你都让你觉着做男人可真美。
少勇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肩膀挤住她的肩,大腿挤住她的腿。她的脸红红的,湿湿的,一根银耳丝颤颤的。他把她的髻一拽,拽散开。葡萄看他一眼,明白他啥意思,他还想重新让她做闺女。她手很快,一会便梳成两根辫子,和唱白毛女的女兵一样。少勇说问他,给二哥做媳妇好不好?他说了这话心里好紧张。就是当逗乐的话讲的他也还是紧张。葡萄转过脸,看他脸上的逗乐模样。他经不住她那生坯子眼睛,逗乐装不下去了,他把脸转开,脚踢着青砖地缝里长出的一棵草。葡萄说,好。少勇倒吃了一惊。她这么直接了当。这桩大事原来可以这样痛快,这样不麻烦。他心里在想,和领导谈一谈,打个报告,再到哪里找间房,就把葡萄娶了。他抓起她的手,搁在他脸上。这手真通人性啊,马上就把那秘密的舒服给了他,给了他全身,给到他命根子上。他想不远了,很快她能让他享福享个够。恐怕是没个够的,弟弟铁脑福份太浅呀。
这样想着,外头响起了号音。开晚饭了,他叫葡萄跟他去食堂吃饭。
少勇把葡萄带到院子里。食堂没有饭厅,打了饭的人都蹲在地上吃。少勇和葡萄面对面蹲着,一群一群的看护女兵走过来说,有皮厚泼辣的问孙大夫的对象吧?少勇嘿嘿地笑,嘴里堵着一大口白馍。葡萄见她们全穿着白女毛女兵那样的军装,胸口两排钮扣,象母猪奶头。少勇告诉葡萄,说不定要去朝鲜打大仗哩。葡萄应着,心里想,怪不得城里条条街都热闹成那样。又有歌,又有锣鼓,又有披红挂彩的人,一卡车一卡车地过来过去。原来是要打大仗。仗越大,热闹也就越大,人的精神头也越大。葡萄不懂得都打些什么,但她知道过个几年就得打打,不打是不行的。她从小就懂得看人的腿。腿和脚比人的脸诚实,撒不了谎,脸上撒着谎,脚和腿就会和脸闹不和。每回打起来,打人也好、打仗也好,连打狼打耗子打蝗虫打麻雀,那些腿都精神着哩。只要没啥可打,太平了,那些腿都拖不动,可比脸无精打采多了。
少勇把葡萄送到火车站时告诉她,在他上前线之前,一定要把她娶过来。火车开动了,他还跟窗子跑。葡萄喊他一声:“二哥!”
他看懂她的嘴形了,笑着纠正她:“叫我少勇!”
她也看懂他的嘴形了,点点头。但她还是喊:“二哥,你不能不去打呀?”
后面这句,他看不懂她的嘴形,站下来,光笑着摇头。
志愿军打过鸭绿江不久,关在监狱里的几百个犯悄悄传说夜里带走的人不是转移,是枪毙。这天夜里,再次听见铁门打开关上的声音。又过两天,一个人起来去墙角的尿桶小便,惊醒了同号的另外一个人,这人是个教过日本人舞九节鞭的武功师傅,平常最沉默,这夜半梦半醒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同号和邻近的几个号里的人几乎还在梦里就和上去一块叫啸起来。刹那之间,整个监狱五六百犯人全部投入到这个团体长啸中去。一个警卫向天开了两枪,啸声却更加惨烈,更加阴森,另外几个警卫慌了,向天打了一串又一串子弹,监狱的铁栅栏,玻璃窗都被这啸声震的“嘎嘎”响。
………
第九个寡妇二(13)
………
警卫们跑着,喊着:“不许叫!再叫打死你们!”
可没有用。因为所有犯人都在一种精神臆症中。就是集体中了梦魇,怎么也叫不醒。巨大的梦魇缠身呃喉,五六百人叫啸得声音龟裂、五脏充血、四肢打挺。叫碎了的声音带一股浓腥的血气,凝结在污浊的夜晚空气中,后来他们肉体被消灭,还滞留在那里。
惊天动地的长啸已持续了八分钟。其他警卫们也从营房赶来。不久,驻军派了五辆大卡车,载着全副武装的人民军队朝这个发出兽啸的城关监狱赶来。
只有一个住在城里的九十岁老人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自言自语:又是监啸。他小时听老人们说过监啸,但他那时的老人也没和他解释。只说几百囚人其实已经灵魂出窍了。后来杀他们,杀的只是他们的肉身,他们的魂魄早飞走了,啸声是魂魄从阴界发出的。
这五、六百人里,没叫啸的只有一个人,孙怀清。他在头一个人发出啸声时就一骨碌坐起。因为他根本没有睡。他听着周围人发出的都不是他们本人的声音。他在这啸声中什么其他声音也听不见了,连枪声也没听见。那啸声密密地筑起一层层墙,他听到的是空寂无声。
离着四、五里路,是孙少勇的陆军区院。孙少勇这夜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没有睡。他正走在值班室外的走廊上,突然听见“呕、啊、呃、噢、鸣”的兽啸。他想到院子里去听真些,走过门厅的镜子,他见自己一张死人脸。军帽下,葡萄给他剃短的头发根根竖直。
只有那个九十岁的老先生看了看大座钟,啸声停止在三点一刻。这回监啸持续了二十五分钟。三点一刻时,孙少勇已回到了值班室。本来不该他值班,他主动要求代人值班。由于他父亲的拖累,他已感觉到在部队进步很吃力。他得比别人多做少说。他听远处的嘶啸终于停了,枪声还在零星爆响。后来他听说了这次不寻常的事件叫作“监啸”。再后来他从有关精神病理学的书中找到一点推论,说监啸是人在极度恐惧极度紧张的情况下,潜意识爆发的一次宣泄。这种嘶啸不受人的生理支配,也不受理性控制,属于臆病或神经症现象。但具体的病理根据,却始终不能被证实。孙少勇军医不知道只有他爹孙怀清没给这次大着魔裹卷进去。他在这一夜值班的八小时里,抽出一碗烟头来。早晨他背着两手走出值班室,头发里带着蓝灰的烟。
他走到政委办公室,把一张纸从门缝塞进去。那是他从三点一刻开始写的一份反省书,里头把他自己骂得恶着呢。他在反省书最后一段说:“坚决支持政府镇压恶霸地主、暴动首领孙怀清,本人主张对孙怀清尽早执行枪决。”
史屯人知道孙二大要被送回来枪决是监啸发生的第三天。史屯离城远,有一大片河滩地,做刑场可是不赖。自古以来,一杀土匪那里就是刑场。打孽打得最恶的时候,胜的一家也把败手推到这河滩上杀。国民党二七年五月在那里一下毙了上百共产党,洛城破时日本人也在那儿活埋过国民党十四军的将士。河滩两岸都是坡地,观看行刑可带劲。给带到河滩刑场上枪毙砍头的都是好汉,共产党说:共产党员是杀不完的!十八年后又是一个共产党!国民党将士也不赖,对日本鬼喊:我操死你东阳祖宗!历代土匪都说: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二十年后老子又来啦!
葡萄见过一大片人头长在河滩上,下半身埋土里。那年她十三岁。再往前,她见过十八条尸首让老鸹叼得全是血窑隆,又让狼撕扯得满地花花绿绿的肠子。那年她十一。还往前些,她见过打孽的胜家把败家绑去宰,那年她八岁。每次她都不是和村里人一块到河滩坡上去看。她一个人悄悄下到苇子丛里,要不就是杂树林里,趴伏成一个小老鳖,看那些腿先站,后跪,末了倒在血里。那次她趴在苇子里,见一大群腿铐着大镣就站在她旁边。她听见那些人喊: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但那些腿的膝头都是软的,撑不直,还打颤。有时枪毙完了,带枪的全走了,她见一些孩子们的腿溜进刑场,找地上的子弹壳。
葡萄在锄麦,听舅家闺女兰桂叫她。舅死了后兰桂嫁到不远的贺镇,她们那里的匪霸也要押到史屯的刑场来杀。她叫着葡萄葡萄,你知不知道?葡萄直起腰,见她跑一头汗,问知道啥。兰桂说,俺姑父要枪毙哩!葡萄手里拄的锄把一下子倒下去。一年半前,她和孙少勇把六百三十块光洋交出去,工作队给史屯人都分了分,不是就没二大啥事了?咋会还枪毙?她想问兰桂哪听来的风儿,可嘴动几下没声出来。她跑回家,不理兰桂跟在她身后着交代,别跟人说是她说的。
葡萄牵出老驴来就骑上去。骑到城里太阳已经落山。她摸了一阵路才又摸到陆军医院,拴上驴,她也不管警卫叫她“站住”,只管往院里跑。孙少勇搬个小凳正要去听报告,见葡萄一身做活儿的旧裤褂,头上顶了烂草帽站在他门口。
“弄啥?”
“咱上当了!”葡萄一把抱住少勇,哇地哭了。
同屋的张大夫一看这么个乡下女人两脚泥地吊在孙大夫胸口,赶紧从他们身边绕过去。
“他们要枪毙咱爹!”葡萄一边嚎啕一边捶打少勇的肩、背、胸膛。
少勇怕别人听见,慌手慌脚把她往自己屋里拖。他把葡萄按在自己铺上坐稳,又去门口听了听,把窗子推上,才走回到她对面,坐在张大夫床上。
………
第九个寡妇二(14)
………
葡萄哭个没完,一边还说:“把咱爹的光洋分分,把咱爹的地、牲也分分,就这还要枪毙咱爹……”
少勇直跺脚:“可不敢喊,可不敢哭!……”
她一听更恼更伤心,对着他来了:“你当的是啥官呢?连你爹都救不下?还不如大哥呢!”
少勇上来跪在她面前,手捂住她的嘴:“可不敢,我的姑奶奶!……你让我想想法子,行不行?……
葡萄马上不哭了,问他能有啥法子。他叫她别出声,让他好好想想。葡萄安静了半袋烟的工夫,又催逼他快想。少勇说正想着呢。他怕她哭怕她喊,眼下她要他咋做他就咋做。
又过一会,他小心地问她,能不能叫他听完重要报告哩再想。葡萄说那会中?那爹就叫人枪毙了!少勇说他一边听报告一边想,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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