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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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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一个大场院全是踢踢踏踏的脚,扬起半天空的黄土。史老舅躺在地上装死,他的儿子们闺女们以及他们的朋友们和村里人撕作一团。葡萄还坐在原地,手上飞快地打着草帽辫。她眼前就是一大片沾着泥巴的脚,进进退退,一会东、一会西。反正这场院常有这样撒野的脚,分不清张三李四,打孽、打日本、打汉奸、打地主富农、打闹玩耍……
辩论会开到不少人鼻青脸肿才散会。人们指着被抬起的史老舅说:“那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葡萄站起身,嘴里噙着一根麦秸,扑嗒扑嗒地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往家走去。春喜和那伙小伙子走在前面,说着春喜报名参军的事。这货自己吓着自己了,躲到军营去了。那天夜里他跟一匹发情种马似的,天不怕地不怕,这会知道怕羞了。她心里好笑,也怪疼他的。
天黑尽之后,葡萄把烙好的几张油馍和一盆甜汤送到红薯窖里。她把场院上打架的事讲给二大听,还说史老舅把从孙家分去的黑骡养得多骏。她总爱说从孙家分出去的牲口谁谁胖了,谁谁瘦了、谁谁瘸了。牲口和孙二大的孩子一样,他好听它们的事。二大今晚没问:菊花马配上没有?那货孬着呢,不好配。或者:老牛咋样?或者:红马咋样?他听葡萄说话,慢慢晃着手里的盆,嘴沿着盆边转着圈喝汤。他这样晃面糊涂就干干净净从盆上给晃下来,比筷子刮、手指刮还干净。
“爹,油馍是大油烙的。”
“嗯。闻着老香。”
“趁热吃。”
“才剩多少白面呀?”
“咱又不是天天吃油馍。”
“敢天天吃?”
“够吃,甭愁。”
“把白面尽给爹吃了,你吃啥?”
“我就好吃红薯。”
葡萄听二大呼噜呼噜喝汤的声音轻下去,最后是“吧呷吧呷”。她站起来,伸手接过他的空碗,搁在篮子里。黑灯瞎火,他和她从不作错一个动作。
“葡萄,你坐。爹和你说说话。”他听见她坐在他对面。“葡萄,要真闹荒年了,爹给你说个地方,那地方有吃的。从咱这儿往北,进山,那山洞里有个仓库。是日本人的。仓库里存了几千个罐头。”
“您咋知道的?”
“是刘树根告诉我的。他让鬼子抓去当夫子,帮他们搬东西进去,就搬了几千个罐头。后来他逃出来了,鬼子也投降了。再回去找,咋也没找着那个山洞。人饿急了,就准找得找。你就记着,那山叫壶把山,不老大。山洞朝南。”
第二天清早,出工的钟还没响,葡萄送饭下到地窖,发现二大不在窖里。她摸摸床铺,铺盖给卷掉了,再摸摸,发现所有的衣服、鞋、帽全不在了。二大走了。
她点上小油灯,见地上搁着打好的麻绳。二大麻绳打得漂亮,摸黑也打得这么漂亮。二大啥事做得不漂亮?走也走得漂亮。走了那么大个活人,夜里连狗都没惊动一条。全村几百条狗,葡萄没有听见它们咬。二大去哪里,活不活得成,这都不是愁人的事。葡萄知道一身本事的二大总能在什么地方端住一个饭碗。她是愁是没了二大,她可成了没爹的娃了。
葡萄从地窖里上来时,两腿虚虚的,人也发迷。她见一个黑影子在月亮下伸过来,黑影子的脑袋小小的、圆圆的,脖子又细又长,肩膀见棱见角。连黑影子都是带伤的,动动就疼,所以它一动不动。
葡萄也不动。
黑影子说话了。他说:“葡萄嫂子,我明天走了。要上朝鲜哩。”
葡萄说:“明天就走?”
“打仗不死,回来见你。”
葡萄心里一揪。她别的也不想说什么了,看着春喜走去。走到猪栏边,他停一下,转身上了台阶。上台阶后他脚快起来,到后来就成跑了。葡萄又是好笑又是可怜:这货,懂得干下丑事往外躲呢。
她走到磨棚外,伸手去收晾着的衣裳,见她那件小裤衩没了。她又是一阵好笑:这货,偷那玩意干啥?补了好几块补丁,还有洗不下去的血迹。到了军队上,他能把它藏哪儿?
葡萄和冬喜请了假,搭车到洛城去了一趟。她小时听二大说他在洛城有个开盐场的朋友,和他差点让鬼子一块活埋,是生死患难之交。她找到盐场,那个朋友也在前两年给政府毙了。她便去找一个做糕点的师傅,二大的糕点手艺是从他那儿学的。老师傅已经不做糕点了,见了葡萄便问二大可硬朗。
………
第九个寡妇四(10)
………
到了下午,葡萄把汽车站、车马店、火车站都找了一遍。黄昏时她走到市医院门口,站了一会,直冲冲地走了进去。
医院刚刚下班,她在停满担架,到处是哼哼的走廊里碰见戴大口罩的孙少勇。孙少勇把她拽到亮处,打量着她,说:“你咋成这样了?”
“叫我喝口水。”她直筒筒地说。她明白她的样子挺吓人,一天没吃没喝,走得一身汗泥,衣裳也是又脏又破。她一共只有两块四角钱,打了张车票,大子儿也不剩一个了。
少勇已跑回办公室,把他自己的茶缸端来。他看着她喝,喝到茶根把茶叶呷得咝咝响。等她脸从茶缸里冒出来,他问:“逃荒来了?”
“逃荒我也不上你这儿逃来。”
“那出啥事了?”
“没事我不能来看看你?”
少勇笑了。他把茶缸夺过来,又去给她倒了一缸子冷开水,又看着她一饮而尽。她用手背一抹嘴,把脸抹出一道干净皮肉来。她说:“我得住下。住三天。”
孙少勇想,他现在有妻子了,两人过得和睦幸福,把她带回家是不合适的。可把她另一处安排,更显得不三不四。想着,他就领她去了医院的职工浴室,叫她先洗洗,他抽这个空来想法子。
少勇走到马路对过的百货商店,买了一件白府绸衬衫和蓝布裤子,又买了一条浅花裤衩。他把这些东西装在一个线网兜里,又从食堂买了两斤韭菜包子,放在他吃饭的大搪瓷盆里。他准备拿这份礼打发葡萄回家。但葡萄一出浴池他听自个儿说:“走吧,先换上衣裳,我领你回去见见你二嫂。”
一秒钟之前他都主意定定的,要打发她走,怎么开口成了这句话了?
她在他办公室的屏风后面换衣裳。他问自己:你不是早把她忘了吗?你不是说妻子朱云雁比她强一百倍吗?怎么见了她你还是心动肝颤的?她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身衣裳折叠得横横竖竖全是折子,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她还是穿她自己缝的衫子好看,天生的乡下女人。他嘴上说:“好好,正合身,看着可洋气。”
到了家少勇在门口就大声叫:“小朱,咱妹子来啦!”
葡萄见门里的小朱眉清目秀,十指纤纤,鞠个躬说:“二嫂。”
少勇把葡萄让进屋,小朱请她“坐坐坐”,“喝茶喝茶”,“吃糖吃糖”。
葡萄说:“咱吃饭吧二哥,我老饥呀。”
少勇和小朱一对脸,一瞪眼,没想到客人这么不虚套。葡萄这时已发现了碗橱,从里面取出碗筷,把搪瓷盆里的包子摆出来。小朱自己坐下来就瓣包子,少勇从灶台上拿了醋瓶和两头大蒜。他先给小朱倒上醋,剥的蒜也先放在她面前。
葡萄见三个人干吃,小朱也没有给大家烧碗汤的意思,便起身到炉子上烧了一锅水,四处找了找,连个鸡蛋也找不着。她抓了两把白面,搅了点面汤,给三人一人盛了一碗。少勇看着忙得那么自如从容,手脚、腰身动得象流水一样柔软和谐,心想:女人和女人真不一样。十个女人的灵性都长到葡萄一人身上了。
往后的几天,葡萄每天一早出门,顺着大街小巷找,把洛城旮旮旯旯都用她一双脚一对眼睛篦了一遍。她知道二大不会寻短见,他没有那么大的气性,他不跟谁赌气去活,也不跟谁赌气去死。他活着就为干活干得漂亮,干一天漂亮活儿咬下一口馍味道美着呢。漂漂亮亮干一天活儿,装一袋烟抽,那可是美成了个小神仙。葡萄七岁就把二大当亲爹,二大动动眼动动手她都知道他想的是啥。
洛城还和上回一样,到处挂标语拉红布幔子,一卡车一卡车的人又唱又笑,大红纸花得花多少钱呀?就是歌不同了。“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
只有小巷子还和过去一模一样,讨荒的,要饭的,磨剪子唱的还是老曲调,卖洗脸水还是卖给拉板车、拉黄包车,卖菜的。
葡萄知道二大的心意。他走了要她好好嫁个男人,生一窝孩子。他再不走,就把葡萄耽搁了。女人老了不值钱,寡妇老了更不值钱。他拔脚一走,这个道理就给她讲明白了。不然连春喜个嫩鸡子都来惹她。谁和年轻寡妇沾惹上,都是寡妇的不是,臭都臭的是寡妇,自古就是这。葡萄知道二大为她愁坏了,比自己养个闺女老在了家里还愁哩。
葡萄离开少勇家是第四天清早。少勇的媳妇小朱还在睡。她把自己带来的衣裳换上了,又把支在外屋的帆布床收起来,少勇还是那句话:“葡萄,这不怪我。”
他问她有什么难处没有。葡萄不客套,跟他要了一些药片、药水。这些东西给侏儒们可是厚礼。她不叫他再往医院外面送,两人低着头,面对面站在医院大门口。她突然来了一句:“二哥,我二嫂不会好好跟你过的。”
他想顶她一句,但她转身风似的走了。
孙二大走了后,第二年开春时,史屯来了一辆黑轿车。车子停在街上,小学校的孩子们全跑出来看,上课钟声也把他们叫不回去。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排场的轿车,还带白色镂花窗帘子。窗帘子后面坐了个排场人,穿呢子大衣戴皮帽子。那人听司机说进村的路失修,车开不进去,他从车上下来说:“那走两步路也好,当年行军打仗,哪天不走几十里地?来这儿弄粮食,走几十里山路还背着粮哩!”
………
第九个寡妇四(11)
………
他看看这些穿破衣烂衫的孩子,肮脏的手和脸都冻得流脓水。他想,过去这小学校里的孩子穿戴可比他们强多了。听说这里的农业社办得好,是省里最早一批扫除单干的,可街上冷清荒凉,逢集的日子也没多少人气。
穿呢子大衣的人往村子里走自己大声问自己:“路为啥不修修呢?农业社可是有好几百劳力。”
他往村子最热闹的地方走,路过一家家窑院就探身往下看看。看见晒的麸子、红薯干就皱皱眉,若看见谁家院里跑着肥肥的猪,他便展开眉头舒口长气。见一群老头聚在一块晒太阳卖呆,他走上去问他们对农业社的“意见”。老头儿们看看他的呢大衣、黑皮鞋,问他:“您是从县党部来的?”
他说县党部是国民党的,共产党叫县委。他是从专区区委来的。
老头儿们撮着没牙的嘴学舌:“专区区委。”
“农业社不农业社的,俺们反正也看不见新中国、社会主义了。”
穿呢大衣的人觉着这个社果然不差,把没牙老汉都教育得懂得“社会主义”了。他一面想着,就走到史屯最阔绰的院门前,一看门口挂了两块牌子,上面写:“史屯农业合作社党委会”,“史屯农民协会”。大门上着锁,他想,史屯的干部们真不错,都和社员们一块下地了。
他顺着小道往地里走,正驾犁翻地的人都站下来看他,看他的黑皮鞋走成黄的,呢大衣在刚长出一柞高的豌豆苗上呼扇。他有四十岁?不到,最多三十一、二,脸上都没起折子哩。这是哪儿来的大官儿?北京来的?……
蔡琥珀在史屯街上开会,听说来了辆轿车,跟着追到这里。她已经知道这位首长姓丁,是专区新来的书记,刚从志愿军里转业下来。她在街上的供销社借了一斤花生切糖,一斤芝麻焦切片,一斤高粱酒,又让农业社的通信员沏了一壶茶,一路追了过来。
她从来没遇上过专区书记这么大的官,手心直出冷汗,两腮倒是通红通红。她见丁书记往河边走,步子飞快,她叫通信员跑步上去,给首长先把茶倒上。
姓丁的区委书记是山西人,人不太懂他的话。他问人有个孙掌柜搬哪儿去了?人们都傻笑着摇头。他站在干涸的河边,看一大群人在挑土造田。
“孙掌柜不在了?”他又问。
一个个子高高的女子走到他面前,眼直直地看他一会儿,说:“我认识你。”
这女子穿一件打补钉的缎袄,看着象粉红色,不过太旧了,也说不上是什么色,女子两只眼睛和人家不一样,瞪得你睁不开眼。就象七、八岁的孩子,看你说谎没有,看你喜欢他还是讨厌他。
“你认识我?”丁书记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王葡萄。”
“我可不认识你呀。”他哈哈大笑。她就看着他笑。他笑过说:“我只认识一个人。我跟那人借过三百光洋,还拿过他二百斤白面。我的借条还在他手里呢。”
旁边的人问:“那人叫个啥?”
“我不记得他大名儿了。我那时一直叫他孙掌柜。”
“你来俺家借钱的时候,我给你煮过荷包蛋。”葡萄说。
“那孙掌柜就是你公公,对不?”
“是我爹。”
人们慢慢明白了,首长要找的是恶霸地主孙怀清。他们想,早知道孙怀清有这么一座靠山,就该对他客气一点。他有靠山,为啥不言声呢?这不坑人吗?现在这靠山找上门来了,跟他们算账来了。当年孙怀清借了三百大洋给八路军,那不就是八路军的地下银行?他不成了地下老革命?史屯人怎么也算不过这个账来。这时他们听葡萄说:“那您欠咱那钱粮也甭还了。”
丁书记马上说:“得还得还,共产党说得到做得到。是不是歌里唱的?啊?”
他又哈哈笑起来,上来就握住葡萄的手:“没有你爹借的三百块大洋,我们那支队伍说不定就买不上武器,也打不了胜仗。”
葡萄说:“您还也没处还呀。农会抄家把那借条给拿走了。”
下头有人说:“孙怀清跟谁都收账,还敢跟共产党、八路军收账,狗胆老大呀!”
丁书记扭头一看,是个短发女人在说话。短发女人穿戴神气都表明她不是个一般农民,是个见过世面讲大道理的人。她从人堆里挤上来,把葡萄挤一边去,说:“丁书记,您下来视察,也不跟我打声招呼——蔡琥珀,史屯农业社的支部书记。”她男人似的向后一仰身,往前一伸手,和丁首长握住手,使劲一摇。丁首长架在肩头上的呢大衣给摇到了地上。马上有好几双手伸上来,拾起大衣,把上面沾的黄土拍掉。
“我不是来视察的。”丁首长说,“我去城里开会,路过这儿,想来‘还债’。”
蔡琥珀到底见过世面,一点不荒地说:“借恶霸地主的钱,那能叫欠债?那是提前土改呗!”
丁首长楞住了。他看看葡萄,说:“你爹给划成恶霸了?谁给划的?”
不等葡萄吭声,蔡琥珀说:“全史屯的人个个同意,把孙怀清划定成地主恶霸。”
“不对吧?他三几年的时候,还给红军偷运过一批盐呢。”
“有证据吗?”
丁首长有些恼地看她一眼,意思是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当几百人审我一个专区书记吗?
………
第九个寡妇四(12)
………
“孙怀清现在人在哪里?”丁书记问道。脸沉得又黑又长。
“五零年夏天给镇压了。”
丁书记不言语了。过了一会,他笑笑:“那我这债算赖掉了。”
农业社社长史冬喜这时也赶来了,在人群里听了最后这段对话,走上来和丁书记握了手,讲了讲春耕形势和社员的政治教育情况。然后他把孙怀清的大儿子孙少隽怎样劫持斗争会场上的地主老子讲述了一遍。丁书记慢慢点着头。临上轿车前,他把王葡萄叫到跟前,轻声说:“没人为难你吧?”
葡萄笑了,想,谁敢为难葡萄,葡萄不为难别人就算不赖。
丁书记看着她的笑,有些迷登。她的笑可真叫笑,不知天下有愁字,什么事敢愁她?
多年后史屯人一说就说拖拉机是和蝗虫一块来的。其实拖拉机来时是春天,蝗虫是夏天来的。春耕时天刚亮就听见什么马达“轰轰轰”闹人。有个老人对他儿子说:“快跑,坦克来了!”他是唯一见过坦克的人。
等到下地钟声打响,史屯人跑出来,看见一台红颜色的东西停在地头上。史冬喜站在旁边,笑着喊:“看看社会主义咋样?以后都使拖拉机了!老牛都杀杀吃肉吧!”
开拖拉机的是个小伙子,穿蓝衣戴蓝帽,谁上去摸拖拉机他就训谁:“瞎摸啥?给摸脏了!”
大家赶紧把手缩回去。看看也确实不敢摸,拖拉机一身红,头上脸上系着红绸绣球,跟刚嫁到史屯来似的。谁敢瞎摸一个新媳妇呢?不一会儿,大家失望了,因为拖拉机不是嫁来的,就象在戏台上一样,漂漂亮亮走个圆场就回去。史冬喜的话叫“示范”。他告诉大家,这是乡里买的头一抬拖拉机,准备给最先成立的高级社优先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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