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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红色之恋-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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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拜访过许多父亲的老战友,他们都已官至正师以上职务离休,提及父亲时,几乎都异口同声地惋惜道:“当时他是我们这一批中进步最快的,没想到正是干事业的黄金年龄就病倒了,太可惜了,实在太可惜了。”
那年父亲39岁,官至副师,正是仕途蒸蒸日上的年纪。
九 磨难
我们一家是在“文革”那年的初春,离开福建来到江西,住进了福州军区干部休养所。
干休所坐落在南昌市郊的青云谱区,这里阳春桃花争艳,盛夏荷满池塘,深秋桂子飘香,严冬寒梅竟放,是个闹中取静、修身养性的好去处。早在西汉年间,南昌县尉梅福便弃官隐居在此,后人建“梅仙祠”以纪念,明末清初,明朝宁献王朱权九世孙朱良月出家来此修行作画,对外自称“八大山人”,遂将此地更名为“青云谱”,寓意“青高如云”。青云谱自此因八大山人而名扬四海。
干休所靠近青云谱道观,前面有一条小河环绕,我7岁时便在大哥手把手的教导下,学会了游泳。到了夏季,那里就成为我和小伙伴们游乐的天堂。所内有两座山岭,海拔不高,但却十分秀丽险峻,山上郁郁葱翠,树木茂密,栖息着各种珍奇野生鸟类,秋天到来的时候,漫山遍野的花红草绿,令人心旷神怡。不过胆小者可无福上山欣赏美景,因为草丛中石缝里到处隐藏着大大小小、奇里古怪的蟒蛇,敢于打蛇上山,才能享受勇敢者的游戏。我曾经跟在大哥哥们后面,多次狐假虎威地在山坡上打草惊蛇,也曾在伙伴们的叫板下,闭着眼睛将打死的毒蛇蛇胆生吞咽下,据说这样能够明目壮胆,好笑的是,我后来胆子没见长,眼睛倒是变成了高度近视,想来真是可惜了那颗珍贵的蛇胆。
出了大院是军区教导大队的训练基地,那幢礼堂一般大的军械仓库是孩子们眼中的“宝地”,每到午后和黄昏时节,我们就会象游击队摸岗楼一样躲过流动哨兵的视线,从后窗户爬进去,偷出一些废弃的打不响的枪支弹药,然而经过一番精心修理,佩带起来,也自觉有了几分武工队的神威。夜幕降临的时候,精力旺盛的男孩们开始分为八路军和日本鬼子两个阵营,在院子里进行“扫荡”和“反扫荡”的游戏。耍累了,便坐在凉风习习的大榕树下,望着满天的繁星,听父辈们神聊他们曾经过五关、斩六将的光荣历史。听着军号声长大的部队子弟,即使是学习成绩最差的孩子,也能够对中国近代史上发生的每一场战役了如指掌,因为他们的父亲、叔叔、伯伯们就是这段历史的活教材和见证人。
在那个崇拜英雄和武力的年代,男孩们的英雄情结在军营里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和释放。虽然那是“文革”期间,但对于我们这些不懂政治、童心未泯的孩子来说,留下的更多还是无与伦比的欢乐和五彩缤纷的回忆。
我喜欢这个地方,可父亲不喜欢这个地方。
父亲不喜欢这个地方的理由是,这些曾经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传奇故事的老头们,如今竟然变成了一群不可理喻的老小孩。
干休所居住的大都是红军时期和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师军级干部,职务最高的官至大军区司令员,甚至陈云“文革”期间也在此闲居过四年多的时间。由于这里将军、司令成堆,当年在一起打仗时就谁也没服过谁,现在老了更是经常闹摩擦,有时为了分一个西瓜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吵个不停,而且每次斗嘴总会转来转去扯到当年某个战役上去。这个卡着腰说,雪山草地我都走过来了,还怕你小子不成!那个瞪着眼讲,二万五千里我也不是飞过来的,你能把我怎么样?我父亲进所之后兼任干休所支部副书记,老头子们争吵不下便找我父亲评理,几句话不对路,便又一齐冲我父亲瞪眼睛,这个说:“老子在井冈山给毛主席牵马时,你小子还穿开裆裤,还敢教训老子!”那个说:“老子当师长时你小子才穿二尺半,少给我讲大道理。”父亲急不得慢不得,每次都是连哄带捧,说得口干舌燥,才使老头们露出笑脸,临回时彼此还不忘气哼哼地扔下一句:“要不是看在小陈的面子上,非跟你到毛主席那里打官司去。”
“老小孩,老小孩,讨不清,讲不明。父亲就不明白,当年驰聘疆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司令们,竟然能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而大动肝火甚至要去找毛主席评理。干休所简直成了幼儿园。”父亲如是说。这也是父亲后来宁可回到鲁北老家,也坚决不再进干休所的主要原因。
母亲转业后,被分配到南昌市青云谱区政府幼儿园任主任兼区辅导员。当时区幼儿园刚刚建立不久,条件比较差,设施管理师资力量都与部队机关幼儿园无法相比。母亲报到之后,二话没说,决心白手起家,艰苦创业。没有黑板,她蹬着三轮车亲自去买,没有师资,她苦口婆心地动员老师来教书,没有生源,她挨家挨户去调查摸底,向家长们宣传幼儿早期教育的益处,在母亲的努力下,幼儿园很快就初具规模,各方面工作都有了新的起色。
就在母亲雄心勃勃地决心把区幼儿园办成全省一流榜样示范园时,始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南昌市成为全国最早武斗的城市之一,并且这股文攻武卫之风在学校、机关、工厂和农村迅速蔓延开来,大街小巷到处贴满了大字报,大小单位到处深挖封资修。幼儿园的教师不再教书,学生统统放假。母亲还没有弄清眼前发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便再次成为运动的批斗对象。
“文革”对母亲肉体及心灵的摧残远远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运动。虽说解放初期的审干运动和五七年反右运动母亲都没有逃脱,但那毕竟是在部队,政策把握得严,不搞人身攻击,再加上多少有父亲的政治因素,没有遭受太大的痛苦便过关了。这次文化大革命可大大不同以往,一来运动来势凶猛,二来地方根本不讲什么政策,三来父亲已鞭长莫及,于是数不清的批斗会和检讨书使母亲遭受到沉重打击。心灵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使她的精神支柱几乎濒临崩溃边缘,终于,母亲患上了严重的美尼尔氏综合症,头痛、头晕、恶心,经常无缘无故地摔倒在马路上,既使是这样,也必须定期到单位向造反派头子汇报思想改造情况。
1969年3月,珍宝岛事件发生后,苏联磨刀霍霍地在中国北部边境陈兵百万,拉开一副“大兵压境”的架势,并且谋划运用中程巡航导弹,对中国的核实验基地和北京、上海等一些主要战略城市进行一次“外科手术式的核打击”。针对中苏关系的骤然紧张,毛泽东提出“要准备打仗”,又号召“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为了加强北京的防御,中央军委急调父亲原部队28军北上,与北京军区联合组成一道阻挡苏军可能入侵的“铜墙铁壁”。“三北”地区(东北、华东和西北)一下子由过去的“大后方”变成了最前线。
1969年10月18日,林彪以国防部长的身份向全军下达了进入紧急战备状态的一号命令,为了防止无谓牺牲,中央军委同时下令迅速疏散各省城干休所的所有老干部。命令发出后,我军各个部队立即进入一线战备状态。不久,中苏边境的苏军全部取消了一切休假,部队调动频繁,有些部队开始向我前沿有计划地推进,驻在太平洋和远东一带的美军,也开始全面加强戒备。就连在台、澎、金、马的国民党军队,也进入了紧急备战状态,各方面的动向,都呈现出剑拔驽张之势。
在战云密布、战争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下,我们全家再次面临何去何从的选择。
去安庆?母亲坚决不同意。安庆的社会关系太复杂,她绝不能让我们兄弟四个从小背上海外关系的包袱,影响政治前途。
去九江、淄博、德州等中小城市的部队干休所?父亲又坚决不同意。他住够了高干成堆的干休所,他生怕部队高干子弟中日益盛行的玩世不恭之风把我们兄弟四个最终变成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还是回老家吧。”父亲深谋远虑地说:“小县城乱得轻,对孩子们影响小。再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苏修真的进来,我还能回家乡召募子弟兵打游击!”
母亲同意了。
九 磨难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第一个初春,我们全家乘坐南昌到上海的列车软卧包厢离开南昌,先至上海,在国际饭店住一宿,又换乘上海到北京的列车向北奔驰一昼夜,到达我的祖籍——鲁西北的一座小城。
临行时,母亲到单位办理调动手续,可单位造反派头子却说,问题没有搞清楚,哪里也不能走。于是,母亲在单位拒绝出示一切证明的情况下无奈地离开了南昌,从此,母亲参加革命21年的光荣旅程便从档案上一笔勾消了。她的名字开始频频出现在我父亲的干部履历表中:妻子,余耀华,职业,随军家属。
一夜之间,母亲的身份由建国前参加革命的干部变成了随军家属。
这一身份的改变象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母亲的胸前,使她整整10年喘不过气来。
二十几年前,风华正茂的母亲为了追求独立的人格自由,彻底摆脱中国女人几千年来从属于人的宿命,毅然离家出走,吃尽千辛万苦,终于觅寻到了光明的前程。还是为了有一个完善的自我,她宁可到最艰苦的地方工作,也不做全职高官太太,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别说是解放全人类,就连最初苦苦追求个人解放的梦想也破灭了,与命运拚搏半生,最终还是成为了一名依靠男人生存的随军家属。历史同母亲开了一个大玩笑,在她人生的轨迹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圆。
我记得在那个寒冷的清晨,列车停靠在鲁西北的县城小站,空荡荡的站台上只有我们孤零零的一家人,刺骨的北风使从未到过北方的我第一次对南北方的差异有了最初的感性认识。
放眼望去,面前的一切都是陌生而神奇的。走惯了高山峻岭的羊肠小道,从未踏上过望不到边的一马平川;看惯了茂密葱葱的绿海森林,从未见过沙尘四起的黄土苍莽;听惯了袅袅纤巧江南女子的绵绵细语,从未闻过丰乳肥臀北方婆娘的爽朗笑声;吃惯了荔枝香蕉大米饭,从未尝过红枣酸杏窝窝头。这就是生养了我父亲的地方?这就是我魂牵梦绕的故乡?那时年幼无知的我很快就被面前这全新未知的环境而刺激、而吸引、而兴奋不已。
但是我的这种莫名的兴奋很快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烧到了九宵云外。
接收父亲的单位是县武装部。那时候全国各地的的武装部都增加了一项新的任务,就是代管分散安插的军队离休干部。由于中央一号命令下得急,又加上正是冬季,县武装部为我家新盘的土炕还没有干透,只好不停地用柴火猛烧了两天。炕是烘干了,可没想到土炕和炉灶之间悄悄烧开了一道长长的裂缝,上面铺着厚厚棉被竟然没有看出来。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睡在热乎乎的土炕上,感到又新奇又舒适,经过几天旅途的颠波,我们全家都已十分疲惫,很快便进入梦乡。半夜时分,我被一股怪味呛醒,睁眼看时,只见屋内浓烟滚滚,炕上的棉被燃起的火苗足有一尺多高,父亲和母亲正在手忙脚乱地端水灭火。直到天亮,全家人再也没有合眼。
北方的土炕首先给了母亲一个下马威。
接下来的岁月里,母亲开始一点点领教到了北方老家的苦处。
母亲从未在北方生活过,因此对北方的严寒气候极不适应。在南方的时候,从未见过大雪,从未见过棉花,从未穿过棉衣棉裤。回到北方老家之后,几乎每年冬天都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一进腊月便会大病一场,躺在炕上几个月起不来,每天还要请医生到家来输葡萄糖。到了夏季,依旧是浑身冷的出奇,三伏天还要穿棉衣。语言不通直接影响交流,母亲讲普通话,北方人听不懂,当地人讲山东话母亲更是不知所云。吃得也不习惯。南方人一日三餐都是大米,北方人常吃的馍头窝头根本咽不下去。后来县粮食局破例为母亲在粮本上每月加了五斤大米,算是特殊照顾。初来时水土也不服,母亲额头上莫名其妙长了一个铜钱大的黑包,疼痛难忍,访遍名医,既找不出病因,更无人能够治愈,后来有一个老中医说,此乃水土水不服所致,没有特效疗法,什么时候适应了当地水土,就会自然消失。从此,母亲便不再理它,十多年后,果然慢慢不治而愈,只是让母亲无端忍受了多年的皮肉之苦。
个人身体不适倒也可以忍耐,最使人瞠目的是父亲农村老家数不清地亲戚蝗虫般的轮番进攻。
我们刚回到老家,便遇上我二大爷查出鼻窦癌,而且一经查出已到晚期。如果我们家还在南方,听到这个消息,顶多寄来几百元钱,对于那个年代的农村来说,200元钱无疑已经是一个大的惊人的天文数字。可我们家恰巧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而得病的二大爷又恰巧是与父亲一奶同胞的亲骨肉,这就不是几百元钱可以解决的问题了。望着父亲心急如焚的样子,母亲二话没说,拿出了家里的所有积蓄5000元钱,让父亲赶快带我二大爷到济南去治病。钱很快就打了水漂,我二大爷二个月后去世了。
其实父亲和母亲都清楚得很,二大爷的病根本没有治愈的希望。母亲说:“但我不能让你父亲留下遗憾。”
说起来父亲和母亲在部队时一直是全军屈指可数的富户之一。虽然有不少首长工资比父亲多,但他们的爱人大都是没有收入的家属。而父亲、母亲颇高的双工资足以超过了军长、政委的收入。父亲在部队时工资从不交给母亲,基本上是在战友中间实行共产主义,谁家有了困难,就给谁一点,那时物价低,我母亲的工资除了养家糊口,按月给爷爷寄钱,仍然可以略有结余。直到父亲离休后,工资才开始交给母亲保管,因此很快就有了一定积蓄。如果不是回到老家老家见到了诸多穷亲戚,我们家完全应该是一个能够在物质生活方面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的小康家庭。
我后来问母亲是否真的是拿出了所有积蓄给我二大爷治病,母亲说,就差提前支取你父亲的工资了。
我算服了母亲,一夜之间,我们家从殷实的有产阶级变成了贫穷的无产阶级。
但母亲的这一壮举很快为她在农村老家赢得了极高的声誉。老乡们奔走相告,都说父亲带回来的南方媳妇不爱财,心眼好,瞧得起乡下人。
我们家开始象赶大集一样热闹起来。
上世纪70年代,我几乎每天放学回来都能看到老家来的客人,少者三五个,多则十几个,最多的一次同时来过26个。我老家离县城有四五十里路,坑坑洼洼不好走,在那个交通不便的时候,这段路程已不算太近,但我的亲戚们从不怕远,也不怕累,他们充分发扬了红军不怕远征难的精神,或骑着自行车,或赶着小驴车,或步行,执着地每隔半月就兴高采烈、浩浩荡荡来一次,嘴里说是想父亲了,但我心里知道,那时候农村实在太穷,乡亲们实际上就是为了来饱吃一顿白面馍馍。
每次来了亲戚,父亲就不厌其烦地给我介绍,这位是谁,那位是谁,有的亲戚转了七八个弯听着就象绕口令,根本记不住。如果看到我们兄弟几个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父亲就会立码板起面孔对我们进行阶级感情教育。
父亲这种强烈的恋乡情绪对我们兄弟四个潜移默化地产生了奇妙的传承效应。直到今天,在老家工作的二哥和四弟仍然和老家的亲戚保持着密切的来往,并且是有求必应。
那天来了26位亲戚时,屋里根本坐不开,因为是夏天,干脆就都在院子里吃饭,不大的院子里蹲着几十个大男人,谁也不吱声,都低着头狼吞虎咽地吃馒头喝稀饭,那场面颇为壮观,让我看很惊心动魄,而我父亲则站在他们中间,微笑着望着他们那不雅的吃相,心里乐滋滋的,就象望着他手下的士兵。
后来我父亲提及过这次众乡亲聚会,用了一句很专业的术语形容:“足有一个加强排。”
乡亲们来得多了,家里便明显发生“经济危机”。口粮本上的定量连半个月都吃不下来。于是每隔五天,我便要象个伙夫一样提着面口袋跟着父亲到集市上去买议价粮。几乎每个月都要增添二百多斤粮食才能糊口,仅此一项额外开支就足以慢慢把我家吃穷。
老家来的亲戚光吃也就罢了,时常还有困难需要帮助。每当听着来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他们的不幸,父亲就把求助的目光转向我母亲,这时候我母亲便会一声不吭地掏出或五元或十元钱交给来人,于是来人马上破啼为笑,千谢万谢地满意而归。
其实这个时候我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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