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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是青春的坟墓-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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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要活,我们为了什么而活。

我一直喜欢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感觉,比如老北京某个巷子在下午的时候按时出现的一群调皮的男孩子和他们的小球赛,或者某个大学的树林里牵着手散步的年轻人,他们身上不过穿着的确良或者卡其布,交上是帆布的军绿球鞋,再或者北京的学院里那些灰矮的楼,漆着半人高的绿色石灰,地面是摩擦得发亮的水泥地板。我像一个有恋物癖的人,一遍一遍地思忖着如何将这些意味深长的物象放进某部电影里,让它们组成我的意念,我们永远不变的对未来的奢求和挫败之后追悔不迭的回忆。一生就这样过去了。比一朵花开,要来得沉重与短暂。

在书店里逛的时候看到某本参考书的封面广告是:题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笑笑,把它放了回去。走出书店的时候,小寒时节的南方已是华灯初上。我想我还需要做这样的书,做了之后去考试,考了之后才可以决定我能否离开这里,去北方。

而这都是在以前。

我对麦子说,麦子我在读史鉄生,我非常地难过。麦子说,很快我就会去他的故乡去看那些旧胡同了。我以为这又是她在开玩笑。两个星期之后,我接到麦子母亲打来的电话,她问,十禾,你知道麦子去哪里了吗?你是她最亲近的朋友,你要帮帮阿姨,麦子是鉄了心要走了……我脑子里轰鸣地搜索着词句,我想也许她是真的不适合再在这里呆着,她应该离开。之后某个晚上,我接到麦子打的电话,她说,北京正在落一场大雪,我在公用电话亭里,我没有带够衣服,我非常冷……已经是大寒的天气了。我想念你,十禾。不要告诉的母亲,答应我。

我没有说话。

她终于还是走了——哪怕以逃遁的方式。我们曾经说过,要一起去远行。找到一个遥远的地方,短暂停留,然后继续离开。我只是将它看作一个遥远的梦想,遥远到,没有指望它能够被触及并实现。

比如黄昏的时候饥寒交迫地等在黄沙弥漫的荒原上,看日落的时候凝固的时光之中灰尘在若隐若现地歌唱;或者在深夜里看Stephen Daldry的电影,看镜头里所有不着痕迹的关怀与忧伤;第二天去远方,去海边,聼小鸟用希腊语唱歌,海风微咸,时光慢得像祖母手里的针线活儿;很认真地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准备一顿晚餐,请当地一个棕红色头发的女孩一起来享用,然后去散步,找一只身体透明的寄居蟹,坐下来和它一起玩耍,度过这个黄昏。穿一件有着浅蓝色条纹的棉衫,吹两千年前抚过海伦的头发的风,脚泡到水里直到感冒。晚上有星光弥漫,在沙滩上写诗。一只大海龟悄然泅离。

如果可以,就乘一只大桅杆的船,去地中海最西边看伊比利亚的美丽女子,那些被地中海灼热的土地和充满神话气息的空气所灌溉的黑色玫瑰,摘一支比她们的睫毛还要芳香的花朵,思考送给谁,最后还是给了自己。看着它在水杯中枯萎就后悔,这个感觉很像《苏菲的选择》里面梅里尔的哭泣。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步行到快要倒闭的电影院看第一百零七遍上映的《于洛先生的假期》,听里面超级难懂的叽里咕噜的法式发音,然后困得睡过去,醒来之后回家,夜色浓郁得像油画上的凝彩。小心路上的小偷。

还有托斯卡那的蓝色丘陵,或者吕米埃兄弟的咖啡馆,一片落叶顺着塞纳河的左岸漂到我的小船边,它来自阿尔卑斯的牧场。中世纪的城堡里有公主在用意第敍写情书,落魄的画家向我乞讨。我去瞻仰了莱尼·瑞芬斯塔尔的墓,顺便捎一束雏菊给克罗岱尔,还有加曼,那个真正的电影诗人。他浅吟低唱,叫我去看后花园里的石头上亮晃晃的月亮。

“……爱情海的珍珠鱼……温柔的海浪冲洗着死亡之鸟……丢失的男孩子……永远的熟睡了……紧紧的拥抱……咸咸的唇相吻……我们的名字将被人忘记……没有人会记住……於是我在你的墓前放下一株飞燕草……一片蓝色……”

那是加曼的诗歌,郭珊说,“结尾屏幕上就只剩一片蓝色他的蓝色,毫不妥协地坚持到最后一秒,这是大海,天空和飞燕草的颜色,也是自由,梦想,和爱的颜色,还是一块尸布下裹着的一个惊世骇俗的天才的生命的颜色……”他的蓝色的生命柔软似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地里掠过的微风,为了祭奠他,我偷了一把斯特拉第瓦里的小提琴,在黄昏的时候把它送进了爱琴海,米诺斯的怪兽也安静了,这琴声像海伦的吻,像晚风。……离开的时候和一群孩子去广场上跳舞。等到她出现在第二街区,就笑着跑过去亲吻,晚上回家共进晚餐,聼她痴人说梦,生活像一只光轮。等她入睡,对她悄悄说再见。

起来,睡下。斗转星移。

麦子也走了。我没有对她说再见。黑色的软皮封面的《圣经》留在我这里。包括新旧约。每个晚上我把它放在床头,打开灯,阅读。这亦让我想起维吉尼亚·伍尔芙,那个优於的天才,在Stephen的电影里,她在遗书中对丈夫说:“记住我们共同走过的时光,记住爱,记住时光。”

然后她就走进英国北部苏塞克斯郡的一条河流中,将石头装满了外套的口袋里,永远的,和水里的鱼儿讲故事去了。电影里的那条河流,清澈欢快,两岸植物葱郁,水草弥漫,她穿着魔法师一样的尖尖的红皮鞋,走了进去。

“让我们记住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记住爱,记住时光。”

麦子说,给我一条路,我来教你怎么走。

於是她就自己去找这条路了。猝不及防。当我一个人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我总是能听见她在喊我,十禾,我给你一条路,你愿不愿意自己走。擡起头,却只有一整条街道上明明灭灭的灯光。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们凴年少的血性所支持下来的全部不妥协的梦想,在这一夜间就成片地倒下去了,如同溃不成军的战场,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麦子,我无路可走。

回家的时候,妈妈在餐桌上说,今天下午麦子的母亲特意来找她,麦子的母亲哭得非常伤心。十禾,要是你知道麦子去了哪里,帮帮家长,你不知道做父母的难处。我想说,妈妈,你不知道做孩子的难处。但我还是把这话咽下去了。

翌日我给麦子的母亲打电话。我说,伯母,别担心,麦子在北京很好。然后我轻轻地放下电话。

麦子回来的那天,我去机场接她。她非常消瘦,走到我面前,说,十禾,我知道你要说,原谅我我是为了你好。

然后我看见她悲哀的笑容。她和母亲一起离开。我凝视她的背影,像是在欣赏一出结局已定的默剧。大寒时节的冻雨,扎在夜幕的黑色丝绒上。

我心里回荡着空旷的呐喊。如同末世裂响。

《圣经》中说,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但我相信我会获得原谅与救赎。

每个晚上,我一句一句地读着《圣经》的时候,会想起麦子说,我想去相信一个人,非常想。可是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忙着生,忙着死,所有人都是如此窘迫的姿态。令我不忍心再向别人索求关怀,如果期待被给予绝对的原谅与温暖,那将会是捕风捉影之后的一无所获。如果我们想不对人世失望,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要对它寄予任何希望。十禾,记住,这不是绝望,这是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径,亦是获取幸福感的前提。

这一年,我和麦子只有十五嵗。

很多年以后,终于能够等来这次迟到的远行,迟到已经模糊了当初热切期待它的理由。我听见呼啸的鸣笛划过中原古老的土地,穿越满是明亮积雪的秦岭,道路两旁常常是低矮破旧的民居,老人和孩子目送着一辆辆呼啸而过的列车,他们静默地站立的姿态,让人苍凉地想起他们祖祖辈辈对这山岭的爱情。也许在他们看来,每一列穿越山岭的火车,都是奔向葬礼的记忆的载体,就如这些不声不响流逝的岁月,划过他们的一生,只留下苍老的身躯和日渐淡灭的记忆。

我看到黄土高原上苍茫的落日,黄河像撕破大地的绿色肌肤之后汩汩流淌的鲜血,天地间绵延不尽的凸起与凹下,错落而给人以严肃、从容的抚慰。目极之処落满父亲的气息。

这些土地和在这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似乎有足够的坚韧取抵御时空的变幻,他们平淡原始的生活,是人的本质回归。

穿越华北,温润的田野上充满生命的迹象,鲜明饱和的色泽却会让你视觉疲惫。我想起史鉄生的遥远的清平湾,那些鲜活的体验,于我们的生命中深深印刻。这是一种无法被证明的感恩。

这次远行我孤独一人,很久以前我曾经和一个叫麦子的孩子预约了它,但是彼此都轻描淡写地将年少的等待略去不计了,只剩下自己投奔茫茫的命运。再没有比命运更残忍的事情。它在我们感情充沛的悲喜之中沉默,然后在世界的阴影里悄悄闭上眼睛。但我们还要继续行走,穿着它给的流浪的鞋子。幸好,我们许诺的时候并未固执地等待它的实现,亦就无所谓失望或者伤害。

但是麦子她还在哪里呢?难道她依然不肯原谅我?我想起这些问题来,就会感到切肤的悲。《圣经》说,没有人可以救你,除了神。

PS:我终于站在很多年前麦子出走的城市。冬天它会落下大雪,覆盖此去经年里人烟阜盛之中的悲欢。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离开家的孩子。她后来,又回去了。

她有着清澈的面容与墨菊一样的漆黑长发。站立的时候有着充满奔离欲望的寂静姿势。

她说那次她在大雪之中走了很远,找到一个邮筒,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

可是我没有收到。

在哪儿呢。

三、花朵之蓝

张爱玲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准确说是十九岁——写下了这样一个句子: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引子1

昨天的大学语文公共课上,三百人的阶梯教室里面弥漫着闷人的汗味,我特意挑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因此得以歆享了北方九月的荒凉阳光以及热烘烘的新鲜空气。这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个文科生的下午,我依旧是昏昏欲睡。趴下去的时候我看到桌面上很淡很淡的字迹,写着,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旁边还有一些作弊用的选择题答案以及凌乱的算式。我看着这句语焉不详的记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比如说——2005年6月,高考结束的第四天,收拾书柜的时候突然莫名其妙地从最顶层掉下来一本2002年6月的《中外少年》砸在我的头上。绿色三叶草图案的封面,最后一篇是《天亮说晚安——曾经的碎片》,那还是一个高三少年的文字,那些熟稔的独白式的青春,遗失在这样一个开头里——我叫晨树,生活在中国的西南角……绿色的分辨率很低的印刷效果,细圆字体。大十六开的纸张。读起来的时候让人感觉心里好像有一只笨笨的橡木球在地板上咕噜咕噜滚动——那种踏踏实实的令人沉溺的镜头感:抽屉里面的CD,半夜在街上晃的少年,车灯打在脸上,桌上的参考书耀武扬威地望着我,突然离开的林岚,说给全世界听的晚安,最终还是掉下来砸在自己一个人的头上。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的文字,那年我初三,我在连续第三遍看完那篇文字的时候,心情激越地提起笔给他(她?)写了一封信,寄到富顺二中。我在信封上写,请一定转交。但是最终还是不出我所料地杳无回音∶)因为我知道那个孩子刚刚毕业。如同我。

今天我遗忘了这样一些幼稚而甜美的过往——当三年后这个少年直接给我发短信对我说“你的《花朵之蓝》还要修改才能用”或者“有没有兴趣给下一期的《岛》写这个专题”的时候。

而《中外少年》已经停刊了。而那篇文字后来被反复收于他的文集当中(并且印刷清晰字体方正)。而我后来也开始收到很多陌生读者的信件——完全如同当年自己给他写信那样充满了朴拙的期待以及热情……于是,我从你们的笑脸上,知道自己长大了。

我迅速地重新翻了一遍回忆,目光碾过那些佚名的断章。最后将这本杂志放回书架最顶端。无动于衷地仰望这个毕业的夏天里漫长的漫长的阳光。

最终就这么走过了高三,懒懒地睡在千辛万苦换来的并不理想的大学课堂上。

那个声音非常催眠的老师在照本宣科地念着一篇大师作品的创作背景,而我恹恹欲睡地翻到教材几十页后面去,看到十九岁的张爱玲写的文字。这个天才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我穿着这布满虱子的袍子,十九年不洗。在接近十几岁的尾巴的时候,在时光的路途上转身倒逆着前行,如此我便高兴地看到经历过的青春越来越长,进而掩耳盗铃地忽略剩下的青春越来越短。顾城说,人生很短,人世很长。我在中间,应该休息。

你看我用高三的岁月换来的梦寐以求的北方,阳光与土地一样荒凉。

2

在每一段赤诚的叙述或者回忆开始之前,都是困顿。

犹如花朵之绽放。我的小学语文老师总是非常喜欢给我们重复一句冰心的话。大意说莫要凭空慨叹花朵之美,绽放背后,美得辛苦。我凭直觉就很折中地以此作为年华之隐喻,成长以及其他的什么什么。

叙述同回忆一样都是美得辛苦的事情。

就在前天,小学同学会举行到最后,夜色逐渐深沉,许多孩子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我们几个。在喧闹的KTV里面,我窝在沙发上听着他们唱那些很老很老的流行歌。《光辉岁月》、《真的爱你》、《真心英雄》、《朋友》、《我无所谓》……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听过流行歌了。我已经有六年没有见过他们了。我透过那些阔别的少年们日渐棱角分明的面孔,清晰看到成长给我们的脸庞留下了怎样的吻痕。

我听着听着觉得内心突然空旷起来。耳边巨大嘈杂的声音突然渐渐安静。眼前画面静止。如同过去的剪辑手法,废胶片失落地从剪刀的缝隙间掉落下来。有那么些喝高了的朋友,兴致不减地端着盛满了淡黄色液体的酒杯,大大咧咧地说:“班长!干!”于是我摆出照毕业照时需要保持的僵硬笑容陪着他干杯。他戏谑着颇带沧桑感地对我说:“班长啊,六年啦。”然后又晃晃悠悠地上别处敬酒去了。

十一点半,接到妈妈第三个催我回家的电话。我站起来对他们说:“我要走了。”大家挽留我不成,那个男孩便提议大家最后合唱一曲《同桌的你》。于是我们就都站起来,扔掉话筒,声嘶力竭地唱: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明天你是否会惦记,曾经最爱哭的你老师们都已想不起,猜不出问题的你我也是偶然翻相片,才想起同桌的你……我模模糊糊听到了那句话,“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瞬间我就感到眼中热泪沸腾,蹲下来,眼泪哗哗地掉。埋下头,我觉得我哭得五脏六腑都快呕出来。我被自己这样的激动样儿吓得不轻。我似乎已经几年没有哭过。此刻头脑之中反复产生诘问:为什么我们这么快就要长大为什么过去的事情我知道它们存在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此刻我要难过?身边的男孩子们都像哥们儿一样拖起我,手臂挽着手臂,拍着肩膀,边哭边喊: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啦啦啦啦。

干杯,我的漫长的,漫长的,如同夏日一样漫长的,青春。

十二年前,我兴冲冲地走进教室,点名之后被老师告知,我走错了,是隔壁班的;

九年前,我踩扁了同桌的铅笔盒,他没有告我的状;

六年前,在六年级一班的教室里面举行毕业典礼,大家给语数老师买了两件白色T恤,在上面签满了四十五个名字,这是我的创意;

三年前,在初三三班的毕业典礼上面,我收到一件没写姓名的纪念礼物;

两周前,高三七班的毕业聚会,我没能参加;

一个小时前,我重逢一些阔别了六年的面孔;

现在,他们对我说:干杯。

这就是成长吗?像一页页翻书的感觉。

看到毕业照片上已经叫不出来名字的笑脸,看到做满了纠错笔记的参考书,看到覆盖着厚厚的粉笔灰的讲桌,看到写在黑板角落里的最后一个值日生的名字,看到空旷的教室,沉默了的日光灯,看到不再显示倒计时的液晶屏。它们,都是沉默忠诚的伙伴,如此不动声色地陪伴我们轰轰烈烈前仆后继地踏过命运的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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