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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家阿宝-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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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娇坐定,车子便驶动起来。那年轻男子屈指轻轻叩了叩车壁,扭头轻声道:“长平,你做得很好。”

    长平在外忙回道:“不敢。”

    阿娇即便低垂着头,也知道那男子正在打量自己,不由得自惭形秽,慌乱不已,两根手指绞个不住。

    良久,阿娇飞快抬头偷偷睃了身旁那人一眼,谁知眼睛和他对个正着,忙垂下了头,耳边听得那人低低笑叹一声。她再也承受不住,眼泪流了下来。起初是无声无息地哭泣,那人也不出声,任由她肩膀悄悄抖动。哭了一小段路,她便抽抽搭搭哭出声音来,眼泪将腿上一大片衣裳都打湿了。良久,他伸手过来,手中是叠的板正的方帕,她接过,逼自己止了哭,慢慢将眼泪擦了。

    车子不知驶了多久,终于停下。他率先跳下车,又打起帘子,欲要搀她下车,却被她轻轻避开。

    阿娇满眼疑惑地打量着眼前一所小小的破落土地庙,他负手与她并排站定,自顾自开口道:“我从小不畏鬼神,只是那一晚,我躺在这里,初见到你,还以为是天女降临。”

    四年前,他满门被抄,他那日刚好在外,竟叫他躲过一劫。但严党岂能放过他,便在城中布下天罗地网,四处搜捕。他躲了几日,但终究遭人告密,被数百官兵围捕,他拼了一身武艺,抱着一死的决心,终于从一堆官兵中杀出一条血路,但却也丢了大半条命,最后逃到灯市附近的那一处土地庙中。那土地庙虽在闹市中,却因破败而毫无香火。他伤重发烧,连躺了两日,又冷又饿又烧,几乎就要丧命在那破庙中时,却又被人救活。那日他烧得神志不清,只朦胧记得是一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儿带着一仆一婢,那女孩儿言行爽利,在深夜破庙之中见到他竟也不怕。因烧得厉害,那女孩儿面目已然记不大清,只记得她眉心一粒红痣,又蒙着半张脸。不管怎样,于彼时的他看来,那女孩儿定是天女降临。他试图将那些往事说得云淡风轻,却无法抑制声音里带出的颤抖。

    他不信鬼神,却偏偏认定了救了自己的女孩儿是天女降临。在那之后的无数个日子里,每当练武练到浑身酸疼,一躺下便再无力气起身时;每当被师父呵斥还不够刻苦用功时;被师父荐为东海王的小小侍卫而觉得此生再无机会返回京城报仇时;只有想起那位阿娇天女,方能再鼓起力气坚持下去。再后来,他上战场浴血杀敌,眼见得一个一个年老的年轻的兵卒在自己面前倒下时,也还是只有想起那位天女,方能得到些许救赎。

    他给东海王做侍卫时,因东海王令他去陆府提亲,他委实无奈,却又恰巧见着了柔安,她眉心的那个胎记触动他多年的心事。他便在心里悄悄地存了份心思,有生之年,若有可能,必定要找着那个名里带有“娇”字的天女。

    他负手默默站立许久。见阿娇满面惊愕之色,笑了笑,淡淡道:“那年,我在这里说了‘救命之恩,定当相报’并不是敷衍。只是原以为今生恐无缘得以相见,也无法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了,谁料竟被我找到了你。只是,我做梦也未曾想到你竟会是……会是莫家的女儿。”言罢,轻轻摇头叹息。

    找到了她,她满面病容,一脸憔悴,一身风尘。方知这世上并无天女。但能找到她,仅此便够了。

    见她无言,他又问:“我记得你从前身边还带着两个人……他们如今可还在?若是你想要从前的人来服侍,我便让人去给你找来。”

    阿娇慌乱垂首,只觉头脸发热,用手用力揉按鬓角处,道:“我在监牢时发了一场高烧……总之大病了一场,原以为要死了,谁知又活了过来。病好后,大约是脑子烧坏了,从前的事便不大记得了。”

    他道:“我此前不在京城,因情势所逼,于几年前已然成了亲……但你若愿意与我……跟我回家,今后我定不会让你今生再不受一丝一毫的苦。”

    阿娇半响方垂首道:“公子想来也知道,我此前在满春院……我这样一幅残躯,如何再伺候公子?请帮我寻一处清净庵堂,今后我便与青灯古佛相伴,清清静静了此残生。若是不放心,我还有个姨母,若她愿意,请将她找来陪伴我即可。”

    他叹口气,不顾阿娇的躲闪,握住她的手道:“从前的事,便都忘了吧。从今往后,与我好好过下去,可好?”

    他面容如玉,手掌温暖,看她的眼神与满春院中所见男子却又不同。阿娇心中怦怦跳个不停。

    他的家不是一般的大。她坐在马车里听得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进门后又驶了盏茶工夫,方才到了内宅。便有婢女上前扶她下来,又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所花木扶疏的精致小院落。

    院门口早有两个俏丽婢女候着,见了阿娇,齐齐屈膝行礼,口中道:“奴婢月明、风晴见过小姐。”

    阿娇心中一阵恍惚,仿若回到从前自己还是莫府二小姐时的光景,但眼前的院落景致与莫府却又分明不同,比起莫府,不知要华美多少。

    她在马车上时便有几次想要问问他到底是何人,仔细想想,到底还是不敢开口。怕一开口,便被他看出她的底细。

    他执了她的手,将她引到里间,道:“你从此便住在这里吧。”

    见她面有欣喜之色,但又慌张得手脚不知往何处放。从始至终,她都不敢与他对视,眼神略一对上,她便急忙地闪开。她吃的苦,他都知道,是这些磨难使得他的天女变成如此卑微模样,他心中隐隐作痛,暗暗叹了口气,为了使她自在一些,便慢慢踱了出去。

    武大壮吃完早饭,换了一身利索的短打打扮,将裤腿扎紧,又将一把匕首塞到怀里藏好,跟他姑母说:“晌午和晚上都不回来吃了,不必做我的饭。”

    武姨母便知他今日只怕又要出去惹是生非,打架斗殴。他媳妇也不闻不问,自顾自串门去了。武姨母只好一个人伺候家里的一堆小娃娃们,喂他们吃好喝好,再去洗泡在盆里的一堆尿布衣裳。

    还未到晌午,武大壮便被村里的几个小混混们抬了回来。原来是腿被人家打折了。那几个小混混们将武大壮往家里一放,为首的混混说了句“大哥你且安心养伤,我们几个先去将那个王八蛋的胳膊卸掉一条来给你报仇”,便扬长而去。

    武姨母吓得手脚无措,忙去将侄媳妇喊回来,讨她的主意。她侄媳妇恨恨骂道:“无用的潺头!还指望你能挣几个钱回来好吃饭,却被人家打折腿。你羞也不羞?干脆一根绳子把你自己吊死算了!我要是你,我都活不下去!”却是越说越来气,连看都不看她男人一眼,抓起几件衣裳,一个人蹬蹬蹬跑回隔壁她娘家去了。

    武大壮疼的死去活来。几个娃娃吓得哇哇大哭。武姨母只得去医馆请大夫,大夫一见是她,连连摇头。

    武姨母忙到过午,到底是年纪大了,只觉得一阵阵头晕。武大壮哼哼唧唧,几个娃娃在铺上一字排开睡午觉。武姨母想起还要去菜园地里拔草,刚挎了个竹篮出门,却见门口小路上远远来了两个骑马的年轻男子,两人身后还跟着一顶软轿。

    那两个年轻男子见了武姨母,在马上将她仔细打量一番,下马问道:“这里可是武大壮家?你可是莫家阿娇的姨母武氏?”

    武姨母见他们不像是官差,也不似仇家们来寻仇的模样,便犹豫着点点头。待听闻是阿娇派人来接她后,心中又喜又忧。前回抄家,被官差差些儿当成莫家奴仆拉到人市卖掉,着实受了一场惊吓,至今仍然时常做噩梦。正在犹豫间,却见她侄媳妇挎着小包袱一路奔来。原来是邻人见她家门口来了鲜衣怒马的生人,便忙去她娘家喊了她出来看。她起初还以为是来找她男人寻仇的,瞅着又不像,便急急奔过来。

    武姨母将阿娇遣人来接自己一事向侄媳妇说了,又道自己拿不定主意。她侄媳妇便忙道:“姑母真真老糊涂了。”又问来人,“怎地只有一顶轿子?我家还有六口人,一顶轿子怎么坐得下?实在不行,让我男人大壮坐轿,我与姑母带着几个小的跟在后头步行,可使得?”来人并不看她一眼,只等武姨母回音。她顿觉无趣,撇嘴道,“姑母,你先去吧。等你在阿娇那里站稳了脚,再把你侄子与我接过去。”

    阿宝日愁夜愁,只盼自己的伤一辈子都不好。但到了次日,绽了皮肉的伤口竟都结了痂。阿宝啃着手指甲,细细思索对策。所有的路都被自己走绝了。连上净房都有人跟在后头看着,这下只怕是要么死,要么乖乖地做鸳鸯楼的李宝宝姑娘了。若是运气好,能遇着一个进京赶考的落魄书生,自己再倾尽所有赠送银两助那书生赴考,那书生心中必定感激,一朝高中后,必定高头大马前来迎娶自己做状元娘子,一段惊天地、泣鬼神、感人肺腑的佳话就此流传千古。

    总之若以自己的口才,不愁找不到一个嫖客愿意为自己赎身。糟心的是,周家小贼交代过不许自己赎身。

    阿宝想起古人动不动就咬舌自尽,便将舌头伸出,小心地咬了一下,还没用力,便疼得眼泪四溅,下巴发抖。此路不通。

    她将咬得参差不齐的指甲伸出来给婆子们看,想要一把剪刀剪指甲,但只换来一个白眼。此路又不通。

    看她的两个婆子看管了她许久,着实无聊。到了第二日,便抓了瓜子花生,坐在门口自顾自拉起呱来。正拉得欢,忽然听见屋内“砰”地一声响,两人都吓了一跳,忙进去查看,见李宝宝姑娘正捂着额头呲牙咧嘴。见她们进来,李宝宝姑娘指着额头的一个发红的印子道:“乖乖,好疼。快给我拿点药酒来擦擦。”

    原来是阿宝又企图撞墙自杀,结果又是未遂。她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只得摊在床上绝食。可惜绝食这等悲壮之举她也不过才坚持了片刻,片刻过后,她便哈欠连天,无法抵挡睡意,她一边自责自己上顿饭吃得太多,导致一碰床便想睡觉,一边迷迷糊糊入了梦境。正在半睡半醒间,恍惚看见一个人从门外慢慢踱了进来,至她的床榻处站定,掀起罗帐,居高临下看着她。她想挣扎起身,但却身子发软,便是连手指头也无法动一动。

    来人身量颇高,必定不是看管她的人。她又见那个人拉了把椅子在她梳妆台前坐下。

    她想:看管我的人到哪里去啦。怎么竟让人随随便便进了来,今日尚未满鸳鸯姐姐所说的三日之限,应该没有客人才对呀。

    她想起来自己被子没有盖好,大约小腿及脚丫子还露在外面,想要缩回到被子中来。但还是动不了。

    阿宝急得想哭,晓得自己是魇住了。
第29章 莫家阿娇(五)
    阿宝不知道自己被魇住多少时候,待身体能动时,忙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

    来人还在,此时正单手支颐,眯着眼睛,不晓得是睡是醒。

    阿宝使劲揉揉眼睛再看,那人却是周锦延。

    阿宝头想得疼了也想不明白这厮为何会在自己屋子里坐着。

    阿宝下床趿了鞋子,想悄悄溜出去。他还是没有动。她溜到门口又退了回来;举目环视四周,没有一样称手的家伙。为了防她,屋子内凡是尖利的东西都被收走了,她连自戕都不能够,又哪里找得到东西去杀他?现下唯一能用得着的,似乎就是她那两个还没来得及啃掉的指甲了。若是冷不丁去抓他一下,估计能抓出两道长长的血印子出来。他的长相,以仇家之女来目光来看也颇为俊美,他自己定然也相当自负。若是能将他面容抓破了相……而后自己必然要当场毙命……总归有点不合算。

    阿宝心中天人交战,将仅剩的两个手指甲也塞到嘴里啃成光秃秃的,如此便贻误了抓他脸的最佳时机。

    锦延突然睁开眼,坐直了身子,冷冷地打量着她,问:“你看什么!”

    阿宝刚想反驳说“明明是你在我床头看了我许久才对吧”,但仔细想想,若是如此说,于自己的残存的那丁点儿清誉有碍。于是又趿了鞋,披散着一头乱发,额头顶一个紫红肿块,拉过一把椅子,用自认为优雅的姿态如同孔雀般高傲地坐下,慢声问道:“敢问将军为何在此?”

    锦延并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她,像是她脸上粘着什么不洁之物。

    阿宝摸摸自己的脸,除了印了半边草席的印子以外,并没有粘着什么东西。

    半响,锦延才面带嫌恶之色道:“你又逃了一次?胆子倒是不小,可惜本事就这么一些……不过,你脸皮之厚,胆子之大,撒谎之熟练,简直无人能敌。若是生为男子,说不定也能混成个危害乡里的泼皮无赖。”

    阿宝勉强驳道:“我脸皮厚些是有的,但何时撒谎了?”

    锦延起身,逼近两步,睥睨她道:“据我所知,我的府中眼下好像没有‘屋里人’。”

    阿宝稍稍别过脸,待脸热稍稍平复下来,才两手一摊,解释得理所当然:“情势所逼,我有什么办法?”

    锦延微微叹口气,冷笑道:“我脾气近日竟小了许多,若是从前,你如何有这等机会在我面前放肆?又如何能活到今天?”

    阿宝恼羞成怒,又被勾起满腹的新仇旧恨,站起身,指着门口道:“这位公子,好教你知晓,本姑娘后日才开始见客。若是倾慕本姑娘,记得后日请早。”

    锦延无语,半响伸手从靴内摸出一个短小匕首来。阿宝尖叫一声,当即住口,转眼之间便跳到床上,将一床薄被披挂到身上。

    锦延并没有追上来,而是眼神复杂地看向她,道:“你逃走之前就应当想到若被抓住后定无活路。你也算是一个聪明人,与其在这里受辱而死,不若……今后你无需再牵挂任何人。我会将你与你父母葬到一处。”言罢,将匕首轻轻放在梳妆台上;转身慢慢踱了出去。

    阿宝睡了久违的一个好觉,自己照镜子也觉得气色很不错;便要来水沐浴,将自己收拾打扮得整整齐齐,再将头上的那个木簪取下,笑嘻嘻地央求婆子送给了桑果。最后找来纸笔,端端正正写下“莫阿宝”三个大字塞在怀里方才放心,怕的是人家不知道自己本名,若有人烧纸钱祭奠自己时,将那纸钱错烧给了李宝宝。

    待一切办妥之后,她方才从枕头下取出那把匕首来,匕首已磨得锋利,想来一下子便可毙命,无需受太多苦。希望那周锦延说话算话,能厚葬自己才好,只是想不通他为何善心大发,说不定因为这两日是观音菩萨的生日,他吃斋念佛,一心向善也说不定。

    阿宝躺在躺床上,将匕首贴在脸上,匕首冰冷,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铁锈气。阿宝长长叹口气,轻轻叫了一声“娘亲”,随即闭上了眼,两手握住匕首,往心房处猛地一刺。两串温热泪珠从眼中滚落,顺着脸颊流入鬓角。

    武姨母被一顶软轿抬到了阿娇的小院,见着阿娇,抱头痛哭一阵。隐约知道阿娇这几个月过得很是不堪,所以并不与她互诉别后离情,果然,阿娇似乎长出了一口气,言语间对武姨母更是亲热了些。

    武姨母问及此处是谁家府邸,谁知阿娇低了头,只说不知道。武姨母笑道:“傻孩子,你竟然连谁家都不知道就敢接了我来。”便喊来两个月明与风晴,问这家主人是谁,做的又是什么营生。

    月明笑道:“这里是将军的别庄,将军别庄的主人自然只能是将军了呢。”

    阿娇原本打定主意什么都不闻不问,但听到“将军”二字便吃了一惊,忙问:“什么将军别庄?是哪位将军?”

    这下轮到月明吃惊了,张口结舌道:“娇夫人竟不知道么?这里是护国大将军府的别庄,主人便是周将军。”

    阿娇的脸白了白,犹不死心,问道:“可是护国大将军周锦延?”

    月明与风晴对望了一眼,齐齐答到:“正是。”

    武姨母目瞪口呆,还未及生出害怕后悔的心思,眼见得阿娇已半歪在椅子上半昏了过去,口中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众人一时慌了手脚,乱做一团。

    锦延至晚才从外面喝得醉醺醺地回府。阿娇已被救活,已然喝了药躺在床上,只是闭着眼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武姨母衣不解带地守在一旁。

    锦延得知,顿时酒醒了一半,看着床上面色灰青的阿娇,一时静默无语。武姨母害怕人家厌烦,不愿为阿娇请医延药,也不管他是什么将军了,拉着锦延便哭道:“阿娇她、阿娇她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前她也是爱说爱笑爱顽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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