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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民国大文人-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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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由他决定取舍。一般他所要查找的资料,与他所说出的书籍出处竟然无大出入。对此他说:“我现在好像‘反刍’,把吃过的东西再咀嚼一遍,也增加不了什么材料。所以后面几卷分量不大,每本都写得简短,把要说的话说完就行了。”

进入80年代,冯友兰终于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观点了。他身体欠佳,却坚持完成《中国哲学史新编》一书,他说此书“不依傍别人,只写我自己”。

年过九十之后,冯友兰仍坚持每天9点钟起开始工作,由于行动不便,他坚持上午不喝水,避免上厕所。生命的最后一两年,冯更是频繁地来往于家与医院之间。1990年初,病床上的冯友兰低声对宗璞说:“庄子说过,生为附赘悬疣,死为决疣溃痈;孔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也;张横渠又说,生,吾顺事;殁,吾宁也。我现在是事情没有做完,所以还要治病。等书写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1990年7月,冯的《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七册终于完成,同年11月,在他95周岁生日到来之前几日,魂归道山。

冯友兰撰写《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七册时,预料到不能及时出版,他在序中说:“在写八十一章的时候,我确是照我所见的写的。并且对朋友们说:如果有人不以为然,因之不能出版,吾其为王船山矣(王夫之在深山中著书达数百卷,几百年后才得以出版)。”

《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七册,因书中论述新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思想,尤其是第七章“毛泽东和中国现代革命”,与当时的主流意见有一定出入,致使未能收入《新编》在内地出版。1992年,香港中华书局将其易名为“中国现代哲学史”,在香港出版。广东人民出版社和三联书店于1999年、2009年相继出版了这部书。

【传道】

20世纪30年代的清华园中,有两位教授可以不用讲稿就把课讲得引人入胜,一位是哲学系的冯友兰,另一个就是经济系的陈岱孙。冯讲课极为生动,通俗易懂,他不进行逻辑分析,而是讲一些哲学史上的故事,学生有时根本不用记笔记,听得高兴的同时,也了悟了他的意思。

清华学生对冯友兰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口吃,往往一句话在黑板上已经写完,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冯念墨索里尼,必“摸索摸索摸索”许久。冯在清华开“古代哲人的人生修养方法”课,首次听讲者达四五百人,第二周减到百余人,第三周只余二三十人,四五周后竟只有四五人听讲,因为他的口才不堪卒听,一句“学而时习之”的“而”字,要“而”一分多钟,在学生中传为笑谈。

许渊冲回忆说,他在联大听过冯友兰的演讲,冯说话虽然结巴,思想却非常流畅,犹如十月怀胎受尽折磨,一朝分娩却生出了掌上明珠一样。

杨振宁说:“冯先生把他的口吃转化成一个有用的演讲办法。”因为冯口吃,所以每当口吃的时候,他都停顿一下,这样一停顿反倒给听众一个思考他接下来讲什么的机会。也因为口吃,他讲话简要而精辟。这也是很多学生喜爱听冯友兰讲座的原因。

西南联大学生汪子嵩回忆,西南联大哲学系的老师各有特点:“汤用彤矮矮胖胖,一头极短的银发,是佛学专家;冯友兰留着一头浓黑的长发、大胡子,长袍马褂,手上总拿着一个书包,包书的是一块印有太极八卦的蓝布,一副道家装扮;冯文潜瘦瘦小小,留着长到后脑的灰发,很像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当三人走在一起时,学生就戏称他们是一僧、一道、一尼。”

鹿桥(60年代在台湾发表小说《未央歌》,反映抗战时期西南联大学生生活)读联大二年级时,有一段时间感到生命空虚,了无意义,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某日,他忽然想到去拜访冯友兰,请教人生的真谛。经过冯的劝导,鹿桥改变了消极厌世的人生观,从此积极努力,发愤读书,后来成为美术史专家。

冯友兰在联大开设伦理学课程,讲课的内容主要依据他的著作《新世训》。因为联大没有能容纳全校所有大一学生的大课堂,只能在一片松树环抱的空地上讲课。他开口就说:“当年孔、孔、孔子杏坛讲学,我们今天在、在这松林里授课……”似乎有以孔子自况的意思。

抗战时期,冯友兰曾站在炸弹坑里上课。宗璞在《漫记西南联大和冯友兰先生》文中感慨地写道:“并不是没有别的教室,而是炸弹坑激励着教与学,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上昭日月。”

【言论】

1923年,冯友兰在老师杜威的指导下,完成博士论文《人生理想值比较研究》(又名“天人损益论”),并顺利通过答辩,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在文中,冯将哲学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损道,第二类是益道,第三类是中道。冯的说法与梁漱溟的“文化三路向”说异曲同工,区别在于,梁以印度文化作为人类的最后归宿,冯的最后指向则是儒家文化。

冯友兰说:“哲学是人类精神的反思。哲学与科学的区别在于前者求好,后者求真。”

冯友兰曾经比较他和金岳霖的异同说:“我们两个人互有短长,他的长处是能把简单的事情说得很复杂,我的长处是能把很复杂的事情说得很简单。”

京师大学堂虽改授新学,但传统观念仍认为它是“太学”。因此,20世纪40年代冯友兰一再主张,北大(原京师大学堂)不论在哪里上课,开学典礼和毕业典礼一定要在国子监举行。冯友兰还谈道:“北京大学校史应该从汉朝的太学算起,因为我看见,西方的有名的大学都有几百年的历史,而北京大学只有几十年的历史,这和中国的文明古国似乎很不相称。”

冯友兰认为,辛亥革命实际上是“绅权和官权的斗争”,“在当时的封建社会中,官和绅本来是一样的人。知识分子经过科举做了官,在他做官的地方他是官,回到他原籍他就是绅。……我现在觉得辛亥革命的一部分动力,是绅权打倒官权,就是地主阶级不当权派打倒地主阶级当权派”。

冯友兰认为,所谓民主就是“少数服从多数”,实现民主的办法就是选举,“什么东西都不能压倒个人的人权,只有一个东西可以压倒,那就是‘多数’”,“如果没有真正的选举,那就并没有民主”。

访问苏联归来后,冯友兰得出结论:封建社会“贵贵”,资本主义社会“尊富”,社会主义“尚贤”。

冯友兰曾给洋人讲《庄子》。一天,他走进一个叫恒石安的外国人的办公室,没头没脑地说,你们西方人总想找个你们可以停下来作最后结论性发言的地方。然而,天下没有最后结论,天下也没有停顿。《易经》第六十四卦,也即最后一卦是,未济,“尚未完成!”

抗战期间,冯友兰每到重庆,蒋介石必请其赴宴,每次吃饭,总有二十多人。席间,蒋介石总是问一些地方官员:“你们那里现在怎么样?”如果答好,他就不再问了;如果答有问题,他就追问是什么问题,一旦回答不合其意,他就发怒,甚至当面训斥。几次后,冯总结出一条规律:善于做官的人,总是说好。他联想到,中国封建社会的皇帝,也不能说不聪明,但为什么总是把事情办糟,就是因为官员在他面前都不敢说真话,即所谓“瞒上不瞒下”,等到他发现被瞒了,事情已经糟到极点,无可挽回了。

1957年1月8日,冯友兰发表《关于中国哲学遗产的继承问题》一文,文章发表后,陈伯达对此文进行批判,并提出了许多问题。冯诉苦说,陈的“思想相当混乱,叫人不知道他所问的究竟是什么”。

冯友兰认为,学界对《论语》中的“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一语的解释并不正确。冯的老家河南一带红白事的礼数很复杂,所以除了“礼生”,还有一种人,是专门“侍候客的”,对这些礼数很是熟悉。冯认为,这种人就是“小人儒”,因为他们懂得那些礼,所以是“儒”,但身份却是仆役。他认为这才是此语的确切解释。

冯友兰曾说:“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在表面看起来,似乎很不注重哲学,但在骨子里,我们这个世界是极重视哲学的。走遍世界,在大多数国家里,都有他所提倡及禁止的哲学。在这一点我们可见现在的人是如何感觉到哲学的力量,每一种政治社会制度,都需要一种理论上的根据,必须有了理论上的根据,那一种政治社会组织,才能‘名正言顺’……世界上有许多的国家,都立一种哲学,以为道统,以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

冯友兰曾谈及英国人的一个优点:善于保护传统,即“旧瓶装新酒”。他认为,只要是新酒,用个旧瓶子装着,没有什么不可以,怕的是“新瓶装旧酒”,那是“换汤不换药”。

冯友兰自陈,研究中国哲学,自己是“接着讲”,而不是“照着讲”。

临终前,冯友兰留下一语:“中国哲学将来一定会大放光彩,要注意《周易》哲学。”

【执笔】

冯友兰长于文字。40年代,国民党独裁统治招致民怨沸腾,党内要求实行民主、宪政的呼声也越来越高。国民党西南联大区党部公推冯友兰致信蒋介石,要求立宪。冯在信中写道:“睹一叶之飘零,知深秋之将至。昔清室迟迟不肯实行宪政,以致失去人心,是本党得以成功。前事不远,可为殷鉴。”

此篇上陈蒋介石的信函写就后,联大教授们交口称赞,雷海宗对冯友兰说:“即使你写的书都失传了,这一篇文章也可以使你不朽。”

西南联大校歌也由冯友兰执笔写就: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需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1939年秋至1940年春夏之交,时为教育部部长的陈立夫曾三度要求联大遵守教育部的规定,核定应设的课程,统一全国院校教材,举行统一考试等。此项训令的目的是加强蒋介石政权的思想统治。联大教务会议决定致函抵抗此训令,而信函的执笔者正是冯友兰。

有人认为,冯友兰能在屡有学潮、校长迭换的清华身居要职、屹然不撼二十年,主要由于:一、头脑冷静、析理均衡、明辨是非、考虑周至。二、深通世故,处世和平中庸,而观点进步,学术上有高度安全感。三、国学根底雄厚,文言表达能力出众,初则勇于起草,继则众望所归,经常被推执笔。

1946年4月,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复校前,决定在联大原址留碑纪念。5月4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揭幕式举行,碑文由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冯友兰教授撰文、中国文学系闻一多教授篆刻、中国文学系主任罗庸教授书丹,被称为“三绝碑”。冯友兰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文》被公认可与陈寅恪纪念王国维的文章比肩,被何炳棣称为融古烁今的“至文”、“不朽文章”。

冯友兰在碑文中对中国的未来充满希望,他称“并世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惟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

【沉痛】

北平沦陷后,师生南迁,清华园成了一片真空。冯友兰回忆:“我们参加校务会议的这几个人,还住在清华,说的是要保护学校。我在图书馆内对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说,中国一定会回来,要是等中国回来,这些书都散失了,那就不好,只要我人在清华一天,我们就要保护一天。……后来日本军队正式进入北京,日本人到处接管,我们就觉得,在政权已经失了以后,保管是没有意义的,事实上是替日本保管,等它来接收。这就决定南迁。”“决定以后,南迁的人和留守的人,都痛哭而别。”

抗战爆发后,冯友兰、吴有训南下逃难,到郑州时,二人准备去吃黄河鲤鱼,途中遇到熊佛西,三人边吃边聊。熊喜欢养狗,说起北平有许多人逃难,狗没法带,只好抛弃了。那些狗,虽然被抛弃,可是仍守在门口,不肯离去。冯友兰叹道:“这就是所谓丧家之狗,我们都是。”

晚年,冯友兰编写《中国哲学史新编》,当写到王国维与“意境”,联想到七七事变前后他的感受时,特意写下一个附记:日军占领北平后,他和留守的清华校务会议的几个人觉得清华完全不同了。某日晚上,冯友兰和吴有训一起巡察清华园,皓月当空,十分寂静,吴说:“静得怕人,我们在这里守着没有意义了。”冯忽然生出幻灭之感,他们守着清华为的是替中国守一个学术上、教育上完整的园地,北京已沦陷,他们还在守着,岂不是为日本服务了?几日后,他便和吴有训同二人南下长沙与清华会合。后来,他读清人黄仲则诗:“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觉得此句写的正是那种幻灭感,反复吟咏,更觉沉痛。

到长沙后,冯住朋友家的一小楼上,凭栏远眺,见栏下一蜡梅花,顿觉李后主的“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之句所写亡国之痛,深刻极了,沉痛极了。

在长沙临大时,一次冯友兰爬山,走到据说是朱熹和张栻聚会的“二贤祠”,作诗两首:“二贤祠里拜朱张,一会千秋嘉会堂。公所可游南岳耳,江山半壁太凄凉。”“洛阳文物一尘灰,汴水繁华又草莱。非只怀公伤往迹,亲知南渡事堪哀。”一次会议上,朱自清诵此二诗,全体师生顿觉凄怆。

1946年,冯友兰应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邀请,到美国进行为期一年的讲学,他将讲学的讲稿整理成《中国哲学简史》一书。谈及在美讲学的感受时,冯友兰说:“我在国外讲些中国的旧东西,自己也成了博物馆里的陈列品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当时我想,还是得把自己的国家搞好。我常想王粲《登楼赋》里的两句话:‘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相轻】

胡適在北大时,曾做过冯友兰的老师,后冯师从杜威,又成为胡的同门,但二人彼此并不欣赏。1943年,胡適评价冯友兰道:“张其保в肭露游闯龉诺目嘌д撸胗牙妓湓龉牛滴匏<舛啻炊馕叮J氐那魇粕趺鳎ぜǖ奶纫馄拿飨浴!1947年,冯友兰在纽约听说杨绍震夫人许亚芬的硕士论文题目是“1927年以前胡適对中国文化的影响”,不禁喜形于色:“这……这……这个题目很……很……好,因为过……过了1927年,他也就没……没……没得影响啦!”1950年,胡適对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英文版)表示不屑:“实在太糟了,我应该赶快把中国思想史写完。”1955年,胡適又评价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想说几句好话,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处!”

胡適在60年代与朋友一次谈话中讲:“在天主教办的一个刊物上知道冯友兰在那边认过130次的错,自己承认是无可救药的资产阶级。他本来是一个会打算的人,在北平买了不少房地产。1950年在檀香山买了3个很大的冰箱带回去,冰箱里都装满东西,带到大陆去做买卖,预备大赚一笔的。他平日留起长胡子,也是不肯花剃胡子的钱。”(按:此段中胡適记忆有误,冯赴美时间为1946年至1948年)

胡適甚至有言曰:“天下蠢人恐无出芝生右者。”胡適一向是温煦之人,很多人认为他对冯语带偏激更多是源于对其政治立场的攻伐。

冯友兰也曾批评胡適道:“适之先生的病痛,只是过于好奇和自信。他常以为古人所看不出的,他可以看得出;古人所不注意的,他可以注意。所以他经常指出古人所公认为不重要的人物来大吹大擂,而于古人所公认为重要的,则反对之漠然。这是不对的,因为人的眼光不能相去得那样远啊!”但当别人大肆批评胡时,他又为这位同门说两句公道话:“现在批评适之先生的人真多,有的竟著起一部书批评他。但他们的态度多欠公允,因为他们常把适之先生二十多年前的话来攻击。这如何可算是公允的呢?”

冯友兰后来高度评价了胡適在哲学史上的重要性。1917年,胡適到北大任教,讲授“中国哲学史”课程。原来教授此课的是陈汉章,他讲了半年才讲到周公,而胡適将哲学史拦腰砍断,直接从周宣王讲起。冯友兰说:“这对于当时中国哲学史的研究,有扫除障碍、开辟道路的作用。当时我们正陷入毫无边际的经典注疏的大海之中,爬了半年才能望见周公。见了这个手段,觉得面目一新,精神为之一爽。”

晚年,冯友兰在《三松堂自序》中也公允地评价胡適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胡適的这部书,还有一种更广泛的影响——胡適是在哲学方面用那个指头比较早的一个成功的人。”他还说:“陈寅恪和金岳霖的两篇审查报告都把我的《中国哲学史大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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