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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民国大文人-第1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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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学】

鲁迅一生做得最多的三件事是买书、读书和写书。从1921年到1936年10月逝世之前,鲁迅共购书14000多册,支出10913。65银元。

从15岁起,鲁迅就抄书,抄录了30多年,起初抄录小本《康熙字典》上的古文奇字,后来抄录《唐诗扣弹录》、陆羽的《茶经》、陆龟蒙的《五木经》、《来侶经》等书。1911年,他抄录了两大册《说录要》和从大量古籍中抄录出600余张纸条,后来的《古小说钩沉》就是在此基础上完成的。

鲁迅在给朋友的信中谈及“硬看”学习法:“学外国文须每日不放下,记生字和文法是不够的,要硬看。比如一本书,拿来硬看,一面翻生字,记文法;到看完,自然不大懂,便放下,再看别的。数月或半年之后,再看前一本,一定比第一次懂的多。”

1914年,许寿裳的儿子许世瑛五岁,许寿裳给儿子买了本《文字蒙求》,并敦请鲁迅做开蒙先生。鲁迅只教给许世瑛两个字:“天”和“人”,同时在书面上写了“许世瑛”三个字。许寿裳说:“我们想一想,这天人两字的含义实在广大得很,举凡一切现象(自然和人文),一切道德(天道和人道)都包括无遗了。”

在广州任教时,许广平曾陪鲁迅到一家很大的旧书店去买书,看了几十分钟便走了。过了几天,他再去,说买某部书。店家回说没有了,他却说有,并指明在东北角第几个书架上,共有几本。店家忙去找,果然不差。

鲁迅住在上海景云里时,与茅盾所住的楼相对。每当茅盾写作夜不成寐时,遥望对面鲁迅,深夜亦灯火通明,于是感慨曰:“亦有失眠是鲁迅,不独失眠是茅盾。”

文章写成后,鲁迅总要再看几遍,甚至稿件寄出后还在推敲文字,一发觉不妥即要求报馆改正。孙伏园编《晨报》副刊时,往往从鲁迅那里拿到文稿刚回到报馆,就接到鲁迅的电话,要求修改某些字,而且他会一再打电话要求修改。

鲁迅称自己的译作是“硬译”出来的。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译作过于忠实外语原文的句式,还不够接近中国语言文学的习惯。

鲁迅翻译《死魂灵》时,书中有一句话:“近乎刚刚出浴的眉提希德威奴斯的位置。”他不知道威奴斯出浴的姿势,翻查了许多资料后,在译文处注明:眉提希德威奴斯的姿势是,一手当胸,一手置胸腹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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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认为读书,不应无重点地乱读一气,什么书都去涉猎;就是同一本书,也不必每章每节“一视同仁”。一次,他指导许世瑛读《抱朴子》时就指出:该书“内篇”宣扬神仙方药、鬼怪迷信,是错误的,可不读;“外篇”论述人间得失、臧否世事,这就是要读的重点。

鲁迅懒得吃鱼,因为鱼的细骨头多,他不愿花太多时间浪费在吃鱼上面,宁愿多读点书。

初到上海时,许广平见鲁迅已经工作了很久,便将双手放在他肩上,打算让他休息一下。结果鲁迅放下笔,却一脸不高兴。许一下如掉入冰天雪地,鲁迅解释道:“写开东西的时候,什么旁的事情是顾不到的,这时最好不理他,甚至吃饭也是多余的事。”从此,许便不再打搅鲁迅写作了。

冯至听鲁迅讲课,感到鲁迅对历史人物的评价跟传统的说法很不同。如谈到秦始皇,鲁迅说:“许多史书对人物的评价是靠不住的。历代王朝,统治时间长的,评论者都是本朝的人,对他们本朝的皇帝多半是歌功颂德;统治时间短的,那朝代的皇帝就很容易被贬为‘暴君’,因为评论者是另一个朝代的人了。秦始皇在历史上有贡献,但是吃了秦朝年代太短的亏。”谈到曹操时,他说:“曹操被《三国演义》糟蹋得不成样子。且不说他在政治改革方面有不少的建树,就是他的为人,也不是小说和戏曲中歪曲的那样。像祢衡那样狂妄的人,我若是曹操,早就把他杀掉了。”

【文学】

1903年,鲁迅在日本弘文学院留学期间,书桌抽屉里经常放的书籍除英国诗人拜伦的诗集、希腊和罗马的神话故事外,还有一本线装日本印的《离骚》。他对许寿裳谈起屈原时说:“《离骚》是一首自叙和托讽的杰作,《天问》是中国神话和传说的渊薮。”许寿裳问他最喜欢《离骚》中的哪几句诗时,鲁迅当即诵出:“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钱玄同为《新青年》向鲁迅约稿,鲁迅拒绝,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住他们吗?”钱回答:“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绝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鲁迅被说服了,开始写小说,第一篇就是《狂人日记》。

吴虞读了《狂人日记》后,写下了著名的《吃人与礼教》一文,他在文中说:“我觉得他这《日记》,把吃人的内容和仁义道德的表面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戴着礼教假面具吃人的滑头伎俩,都被他把黑幕揭破了。”吴虞还说:“吃人的就是讲礼教的,讲礼教的就是吃人的呀!”

鲁迅的作品不仅吸引了青年人,还吸引了一些老年人。章衣萍的岳父看过《呐喊》后,再三称赞鲁迅了不起;荆有麟在河南遇到一位粮食店的七十岁左右的老板,订阅了北平的《京报》,只要是鲁迅的文章,他每篇必看;一位姓莫的民元前革命者,对鲁迅很是佩服,只要是鲁迅的作品,必收藏起来。

鲁迅认为自己的历史小说《不周山》的后半部写得草率,绝不能称为佳作,故在《呐喊》再版时删除。

高长虹回忆,鲁迅常谈到他的一个构思,说他想描写鬼,结局是一个人死的时候,看见鬼掉过头来,在最后的这一霎那他看见鬼的脸是很美丽的。

鲁迅曾对郁达夫谈及,他准备写长篇小说《长恨歌》,按照他的构思,以唐玄宗之明,怎能不知安禄山与杨贵妃的关系?所以七月七日长生殿上,玄宗只以来生为约,因为心中已经厌烦;到马嵬坡下,如果玄宗对贵妃还有爱意,怎会不保全她的性命;到玄宗暮年,想起昔日情爱,梧桐秋雨中,心中颇生悔意,于是让道士为他催眠,梦中与贵妃相遇,这便是小说的结局。

高一涵曾发表文章说,《阿Q正传》在报上陆续发表时,“许多人都很栗栗危惧,恐怕以后骂到他的头上”。有人对高一涵说,昨天连载的某段仿佛就是在骂自己,因此便猜作者是某人,因为他的事情只有某人知道。等到打听出作者,才恍然大悟,又逢人便声明说不是骂他。

王冶秋在《〈阿Q正传〉读书随笔》一文中谈到自己读了十四遍《阿Q正传》的种种体会:“第一遍:我们会笑得肚子痛;第二遍:才咂出一点不是笑的成分;第三遍:鄙弃阿Q的为人;第四遍:鄙弃化为同情;第五遍:同情化为深思的眼泪;第六遍:阿Q还是阿Q;第七遍:阿Q向自己身上扑来;第八遍:合二为一;第九遍:又一次化为你的亲戚故旧;第十遍:扩大到你的左邻右舍;第十一遍:扩大到全国;第十二遍:甚至洋人的国土;第十三遍:你觉得它是一个镜;第十四遍:也许是警报器。”

陈西滢说:“阿Q不但是一个Type(典型),同时又是一个活泼的人,他大约可以同李逵、刘姥姥同垂不朽了。”

敬隐渔将《阿Q正传》翻译成法文,寄给罗曼·罗兰审阅,罗兰十分欣赏。1926年1月12日,罗兰将该文推荐给《欧罗巴》杂志的编辑,此作品得以在国外发表。罗兰遗稿中有他对《阿Q正传》的评价:“这篇故事的现实主义乍一看好似平淡无奇。可是,接着你就发现其中含有辛辣的幽默。读完之后,你会很惊异地察觉,这个可悲可笑的家伙再也离不开你,你已经对他依依不舍。”

叶永蓁曾问鲁迅:为何阿Q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却要取个外国名字呢?鲁迅说:“阿Q光头,脑后留一条小辫子,这个Q字不正是他的滑稽形象吗?”

鲁迅的白话文写得极好,但寿洙邻认为鲁迅的古典文字更为出色。他常对鲁迅说,何不将古典著作出版,可以传世。鲁迅笑答:我的文字,是急于要换饭吃的,白话文容易写,容易得版税换饭吃,古典文字,有几人能读能解。

鲁迅和陈赓谈话后,曾打算写中篇小说《红军西征记》。他说:“要写,只能像《铁流》似的写,有战争气氛,人物面目只好模糊一些了。”他深以自己缺乏实践感受而苦恼。

孙伏园曾问鲁迅最喜欢自己的哪篇小说,鲁迅说是《孔乙己》。

1932年,王志之问鲁迅:“先生这几年怎么不写小说了?”“理由很简单:写不出来了。”鲁迅笑着回答,语气却很慎重,“因为旧有的是过去了,新的又抓不着。”

【教学】

鲁迅在杭州两级师范学校教授生理卫生,曾应学生的要求,加讲生殖系统。全校师生们极为惊讶,他却很坦然。他只对学生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在他讲的时候不许笑。他曾对夏丏尊等人说:“在这些时候不许笑是个重要条件。因为讲的人的态度是严肃的,如果有人笑,严肃的空气就破坏了。”据说鲁迅的课讲得很成功。别班的学生因为没有听到,纷纷向他来要油印讲义看,他指着剩余的油印讲义对他们说:“恐怕你们看不懂的,要么,就拿去。”原来他的讲义写得很简单,而且还故意用着许多古语,用“也”字表示女阴,用“了”字表示男阴,用“(上幺下丨)”字表示精子,诸如此类,学生们如同看天书。

鲁迅也曾担任化学教员。一次要做氢气点燃演示实验,他将纯氢等实验用品拿到教室后,发现忘了带火柴,便回去取。离开前,他再三嘱咐学生不能将空气放进烧瓶里,否则点燃时会发生爆炸。取回火柴后,他一面讲,一面点燃了烧瓶里的氢气,只听啪的一声,烧瓶爆炸了,他的手被炸伤,鲜血淋漓。他顾不上自己的手,慌忙抬头去看学生,却发现前两排的座位都空着,原来学生们将空气放进去后,都撤到后排去了。

1920年到1926年,鲁迅在北大国文系兼课,先后开设“中国小说史”、“文学理论”等课程。据当时的旁听生鲁彦回忆:“每次,当鲁迅仰着冷静的苍白的面孔,走进北大的教室时……立刻安静得只剩了呼吸的声音。他站在讲桌旁,用着锐利的目光望了一下听众,就开始了‘中国小说史’那一课题。”鲁迅讲课时,“既不威严也似乎不慈和。说起话来,声音是平缓的,既不抑扬顿挫,也无慷慨激昂的音调,他那拿起粉笔和讲义的两手从来以没有表情的姿势帮着他的语言,他的脸上也老是那样的冷静,薄薄的肌肉完全是凝定着的。”“他叙述着极平常的中国小说史实,用着极平常的语言,既不赞誉,也不贬毁。”“然而教室里却突然爆发出笑声了。……笑声里混杂着欢乐与悲哀,爱恋与憎恨,羞惭与愤怒……”

荆有麟回忆,鲁迅的“声音略带一点江浙味道,而吐字尤很真切”,他无论讲什么,总“要将那奇异的特点,用常人所不大应有的语句,形容出来,听的人会有一种兴味感”。他博学多能,不管是引证或比喻,材料总是格外丰富而生动。因此,鲁迅讲课便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旁听的学生将课堂挤满,选课的学生常无座位可坐,晚到了找不到座位,便坐在窗台上。上课时,鲁迅“先是一阵微笑,接着便念出讲义上的页数,马上开始讲起来,滔滔如瀑布”。鲁迅善用幽默的语调,讲不到20分钟,总会听见学生的一次哄笑。他每次上课讲两个小时,听课的人,“却像入了魔一样,随着他的语句、思想,走向另一个景界中了”。

冶秋回忆,上课铃声一响,鲁迅就踏着铃声的尾巴,“挤”进了教室,打开随身带的小布包,取出《小说史略》讲稿,翻开便讲。有时学生听得哄堂大笑,他却不停止,继续讲下去,一点笑容也没有。一连两节课,有时课间他也不休息,连着讲。听课的学生听到第四次铃声,正在恍惚若失的当儿,他已飘然地挤走了,待到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在红楼对面新开的路上了。

王森然回忆,鲁迅上课时,总是将一支铅笔横置右耳上,随时准备更正讲义中的错字,有时畅谈,一小时不动讲义,铅笔便放置耳上不动。下课后步行,铅笔仍在右耳和长发间夹着,忘记取下。

许广平回忆,一次,上课时,前排的几个学生说:“周先生,天气真好哇!”鲁迅不答。又有人说:“周先生,树枝吐芽了!”还是不答。“周先生,课堂空气没有外面好哇!”终于,他笑了笑。学生受了鼓励,说:“书听不下去了!”他说:“那么下课!”马上有学生接口道:“不要下课,要去参观。”这时全体学生都说要去,于是鲁迅便带着他们去参观故宫了。

当时的女师大学生陆晶清回忆说:未受教前很仰慕,很想看看鲁迅是怎样一个人;初受教时,十分敬重,但有畏惧,看到他那严峻的面孔就有些怕。有时他讲了幽默话引得我们笑了,可是当他的脸一沉嘴一闭,我们的笑声就戛然而止。后来,逐渐察觉他并不“怪僻可怕”,才消除畏惧,不仅敢于和他亲近,还敢于对他“淘气”,乃至“放肆”。

常维钧回忆:讲课时,为了让学生更好理解,鲁迅还在黑板上画画,或以肢体语言表达。一次,为了解释《酉阳杂俎》中的故事,他仰着面,弓着腰,身子向后仰,结果身体一弯曲就晃起来,脚下也站立不稳,他自语道:“首髻及地,吾不能也。”学生们见此情形,很是感动。

【魂归】

1936年春天,鲁迅的身体已不大好,吃过晚饭,总要坐在躺椅上,闭目休息一会儿。许广平私下里对萧红说,周先生在北平时,有时开着玩笑,手按着桌子一跃就能够跃过去,而近年来没有这么做过,大概没有以前那么灵便了。但一讲起话来鲁迅又像往常一样精神了。

不久,鲁迅病倒,卧床一月有余,每天发烧。他脸微红,目力疲弱,不吃东西,不大多睡,没有一些呻吟,只是躺在床上,有时张开眼睛看看,有时似睡非睡地安静地躺着,茶喝得很少,烟也几乎不抽了。

经诊断,鲁迅得的是肺病,并且是肋膜炎,须藤医生经常来为鲁迅抽肋膜积水。许寿裳回忆,鲁迅病重时,史沫特莱曾请上海的外国肺病专家去为鲁迅诊断。专家告知已经没有希望,却称赞鲁迅是最能够抵抗疾病的中国人,说如果是欧洲人,那么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亡了。

儿子海婴每晚临睡时必向爸爸妈妈说:“明朝会!”有一天他站在鲁迅床前说:“爸爸,明朝会!”鲁迅那时正病的沉重,喉咙里边似乎有痰,回答的声音很小,海婴没有听到,于是他又喊:“爸爸,明朝会!”海婴等了等,听不到回答的声音,他就大声地连串地喊起来:“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海婴的保姆忙把他往楼上拖他,说是爸爸睡下了,不要喊了。可是他仍旧喊。这时鲁迅说“明朝会”,还没有说出来喉咙里边就像有东西在那里堵塞着,声音无论如何放不大。到后来,鲁迅挣扎着把头抬起来才很大声地说出:“明朝会,明朝会。”说完了就咳嗽起来。许广平慌忙从楼下跑来了,不住地训斥着海婴。海婴一边哭着一边上楼去了,嘴里唠叨着:“爸爸是个聋人哪!”

到了6月,鲁迅的病已经很严重,无法坚持写日记,也无法像过去那样,有信必复,有稿必看了。收到信函后,怕寄信人和寄稿人惦念,于是鲁迅就刻了一枚图章,上有“生病”二字,盖在回执上,以便使得寄件人明白其身体状况,不致焦急催促。

7月,鲁迅的身体稍微好了一些。黄源回忆,他的身体稍微好了一些,就不“安分”了。医生让他多休息,躺着静养,他说:“我一生没有养成那样的习惯,不做事,不看书,我一天都生活不下去。”他又说:“我请你看病,是有条件的。”医生问他什么条件,他答:“第一,是要把病医好,是要活命。第二,假如一动不动一个月可医好,我宁愿动动花两个月医好。第三,假如医不好,就想办法把生命拖延着。”医生听罢无话可说。

鲁迅去世前两天,周海婴下午放学回家,突然耳朵里听到遥远空中有人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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