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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最后的浪漫-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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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健的画一张也看不到,他说每画出一张,满意的就拍成照片,然后毁掉。
  他有几十张作品的照片,其中一幅描绘贵州当地七月十五〃鬼节〃的风俗画,无论是线条还是色彩、构图都很见功力。我尤其被画上那种鬼气森森带有宗教色彩的神秘所吸引,他说,这幅画是几年前的作品,已被人买去。
  〃卖了多少钱?〃
  〃几百块。〃
  〃美元?〃
  〃不,人民币。〃
  郭健与张红波、肖国富、王强夫妇合租一个院子。
  张红波,66年生,贵州人,苗族。89年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史论系,这位留着薄薄长发的青年敏感而机智。
  他曾经就中青报的那篇文章发表议论,逗得一位刚搬来的女画家云虹乐不可支。他先背文章中李兴辉的一段话〃北京市民欣赏层次比较高,在这里和外宾接触的机会也比较多,要卖画也相对容易一些〃,然后评论说:〃到下个月,李兴辉的房东就该涨房租了,因为他的画卖得很容易。〃他说话较慢,带着乡音的普通话喜欢在句子末尾拖出一个长音,这个长音使他说的任何话似乎都有一种哲理。笑完李兴辉,他又笑〃郭村长〃,说艺术村的人再也没人喝酒了,因为他们看了报纸后都〃惊呆了〃(从报上的”饮酒人惊呆了”引申而来)。
  他与王强合编了一本油印诗集《大骚动》,集子里有他(笔名:寡妇)一首组诗《吻割太阳的黑发》,诗中说:〃流浪者的居室是岸礁绽开的缝隙……〃
  一次我说到〃流浪艺术家〃,他立即纠正道:〃我认为我们的所谓流浪,应该是哲学意义上的心灵的流浪。〃
  红波的画没有他的诗好懂。他的画里,人的头部都是一个没有五官的浑圆的球状物,问他为什么这样画,他狡黠地笑笑:〃因为我不会画人的脸,也因为我不知道该把人画成笑好还是哭好。〃有张画,索性连头部都没有,只有一个大屁股冲着观众,题目叫《内侧》。他还爱把人的手画成蹼,让女人长四个乳房,乳房由五颜六色的经络组成……
  毕业那年,他也分配到贵州省教委等着二次分配。一直找不到满意工作的他,只好漂泊异乡。在北京他住过很多地方,最后还是钟情于圆明园,〃我不喜欢都市的那种喧嚣和世俗。〃
  他的同学中,很多人都留在北京,这些同学热情地帮他度过一次次难关。〃若有朋友来看我,我将朋友们带到餐馆,结帐时,我说:'你们付钱吧,我没钱',于是朋友们就付钱……〃几年的漂泊,教会他用〃事情总会有办法的〃办法来应付一切。
  92年6月19日至25日,〃圆明园艺术家伊灵、红波、李益、梁伟画展〃(后二人不住艺术村)在北京音乐厅画廊展出。这是首次以圆明园艺术家为名举办的画展。画展的前言是红波起草的──
  圆明园以废墟的姿态讲述了一个寓言。她本身的存在就是多种文化在这片土地上苦难历程的代言人。
  在这里,一群来自不同地域的艺术家聚居。穿越喧嚣的人群、尘埃的都市,执着于艺术的神秘光辉,体验生存与创造的甘苦。
  艺术包融了人类一切情感,正是这种宽容精神,使这片土地复苏生机。
  画展仅是一种呈现,一种窥视社会和自身的途径,此时,我们正坦诚地面对大家,因为我们知道,在北方炎热而干燥的季节,一滴水就是一个传奇。
  这次画展得到了台湾导演刘维斌、香港导演李瀚祥、台湾影视制作人周令刚、建筑设计家梁铭远以及北京朋友赵明先生的赞助和支持,对此,我们表示衷心地感谢!
  说起这次画展,还有一个曲折的故事呢:最初,4位画家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一笔许诺,许诺人是一家全民所有制公司的总经理,总经理认为资助文化事业是公司应做的一件有益社会的善事,答应给一万元赞助费。4位画家很高兴,因为这一万元除去办画展所需的场租费及其它费用外,绰绰有余,每人还能分到一笔钱,可用来补贴今后的生活。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当画家们去拿钱时,被告知总经理刚刚辞职……
  当梁伟在一个公用电话亭沉痛地宣布这一消息时,一位个体户听到了。梁伟是4位画家中唯一的女性,她长得娇小而有风韵,个体户看到一位美丽的小姐竟为几千块钱的区区小数愁眉不展,顿生怜香惜玉之情,他给了梁伟一个地址,让她去找他,说可以为她解决画展所需款项。画家们又兴奋了,到底是有钱人就是财大气粗。第二天,梁伟与她的男朋友也是参展者之一的李益一道,去找那位个体户洽谈画展事宜,洽谈的结果双方都很满意:个体户赞助画展所需场租费2500元,参展画家每人赠送个体户一幅画。
  取钱那天,画家们准时来到个体户指定的宾馆,然而左等右等,望眼欲穿,那位个体户也未出现。事后画家们分析说,个体户想帮的是梁伟,蓦地又冒出3个臭男人(里面还有一位是男朋友),人家当然要缩回去……
  画家们垂头丧气,再也打不起精神去张罗画展。可是,好消息又传来,画展的事又有眉目了。此事说起来非常简单,有位画家们的朋友与香港著名导演李瀚祥一同进餐,偶尔提起了这个搁浅了的画展,李瀚祥听完,立即拿出500元人民币,在座的台湾导演刘维斌、台湾影视制作人周令刚、建筑设计家梁铭远以及北京的赵明先生也慷慨解囊……
  第二章  圆明园画家村 (4)
  孤独英雄──不扎堆的几位画家
   老弓:我是否定这个群体的
   小珂:虔诚的基督徒
   魏林:自己的糊口都成问题怎么还能再带老婆
   小田:一进城就晕眩
   大拙:曾是天童寺的和尚
  老弓(假名),37岁,北京人,82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85年辞职,辞职前在通县某校任教。妻子是学中文的,也辞职在家。他们一起住在租来的农家小院里。
  老弓的院里有条高大的黑狗,见到生人立即扑上来,主人喝了它一声,我才进了屋。老弓,戴一副近视眼镜,身穿白色汗衫,正在画架前专心画一幅色调柔和的风景画。
  他拒绝以所谓圆明园画家的身份接受采访,声称〃我是否定这个群体的〃。但是,他又表示愿意象朋友似地聊上一聊。〃我认为,没有一种思想没有一种主义是可以解释人规定人的。文字这个东西太不准确了,而且它的读者涉及各个领域各种层次,况且同一事物又有许多不同的理解。美术史上的所谓巴比松派、野兽派,或者对高更、毕加索的评价,难道当时就是史书上说的那么回事吗?我看难说。我不愿意让别人来写我也是这个意思,今后有可能的话,我会自己写写传记的。〃老弓说这些话时,他身后墙上那幅足有4、5米长的阴森恐怖的油画一直忠实地衬托着他。
  〃听说这里是艺术村。艺术?!我看卖菜是艺术,吃饭也是艺术,生活本身就是艺术!有些人,自称是艺术家,可连自立都成问题,弄得饭也吃不上,冬天没有煤烧就互相你拿我的,我拿你的,都没得拿了就去偷农民的煤,他们还不如一个卖菜的呢!〃他说话,爱用强有力的手势,表情很严肃。显然,这些都是他认真思考过的问题。
  〃我与村里的其它画家不来往,有时在路上碰到,聊上两句话,就觉得话不投机。不对路子,那就算了呗。〃
  我问他每月开销多少,他说:〃孩子放在父母家,每月给200元,租的这房每月200元,加上我和我妻子的生活费,共800多元吧。〃
  〃你妻子辞职后干点什么?〃
  〃她什么也不干。〃
  〃那你以什么支撑这么大的开销?〃
  〃当然是卖画。〃
  〃就是你正在画的这种风景吧?〃我想他那些阴暗、狰狞、真正渲泄内心世界的作品一时是成不了商品的。
  〃是的。〃
  〃好卖吗?〃
  〃还行吧。〃
  〃每幅卖多少?〃
  〃人民币200元。〃
  老弓带我去了一个小房间,房间里堆放着很多小幅的(16开)的风景油画,它们都将以每幅200元的价卖出。
  老弓告诉我他每天得用6个多小时来作画。他面色苍白,嗓音嘶哑──这是一个生活负担沉重的人。
  小珂的家,我去过两次。
  第一次去时,是跟着徐一晖去拍照。小珂一个人租一处独门独院,她的卧室、画室、客厅包括厨房都收拾得很干净,还养了3盆植物。那天,她刚洗完头,又湿又黑的长发随意披散着,一副大号眼镜架在她那张没有化妆的白皙的脸上,使人猜不出她的年龄。她让她的男朋友为我们拿凳子。一条小黄狗围着她转悠。她显得瘦小而娇弱。
  她1982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毕业后在一所大学任教。婚变使她大病一场,88年,她终于决定离开工作岗位离开家乡,只身来到北京。91年5月,她又来到了福缘门村,成为艺术村的第一位女性画家。她告诉我,她维持生活是靠〃干一点别的活儿,画招贴什么的〃,说完,又补充道:〃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
  我和徐一晖离开她的小院后,她的男朋友追上我们说:〃小珂请你们回去吃晚饭。〃
  4天以后,她的右脚骨折了。
  骨折后的第六天,正是她的画展(私人客厅举办)的开幕日。开幕日那天,她从村里坐了出租车,下车后由她的男朋友抱着出现在展厅里。
  共展出两天,一幅画也未卖掉。
  第二次去她家,是在画展之后。她的看上去20出头的男朋友还在那里。我走进卧室,本来躺着的她这时坐了起来。她穿着一件柔软的淡色小花点衬衣,一床薄被盖住了她的下半身,打着石膏的脚触目地露在被子外头。我安慰着她,她却说〃这是对我的一次考验。〃我立即想起她是虔诚的基督徒。她的男朋友也是基督徒,从神学院毕业后,分在教会工作。他们相识于教堂。
  她不愿意谈自己的生活,〃我认为沉默对我更适合。我不想说什么,最重要的还是自己走自己的路。其它东西我都看得很淡,除了基督以外。〃于是她谈起了她的信仰,〃现在,我最大的精神支柱是耶稣基督,他也一样,这是我们俩很重要的相同点。〃
  说到基督教,她的两眼放着光。扶了扶镜框,她继续说道:〃基督甚至能够让石头发出赞美。基督教是最本质最符合人性的。它透明、清楚、纯净、文化。信教之前,我的作品中渲泄的个人化的东西多一些,现在普遍性的东西多了一些;以前我对生命抱悲观态度,一切经不起追问……有件事很有意义,在我10几岁时,经常将自己所想记在日记本上,信基督后,我发现它们与教义大部分都对应上了,看来上帝检选一个人是有个过程的。〃
  她还谈到许多艺术家都是信基督的,如伦勃朗、米开朗基罗、凡高等等。
  〃上次有位记者来采访时,我也讲了类似这样的话,但一个字也没见登在报上……〃
  临别时,我祝她早日康复,她说:〃没关系的,我有信仰,加上众教友的祈祷,我的脚很快就会好的。〃她又讲了一件发生在她身上的奇妙的事情:骨折后她疼痛难忍,但第七天的晚上,疼痛突然消失。第二天,有一位教友前来看望她,说众教友知道她骨折后昨晚一齐为她祈祷来着。她说这件事时她的男朋友在场,男朋友为她证实了这件事。
  〃这就是信仰的力量!〃最后她说。
  魏林的家住在村里的最北边,需要穿过树林、福海,还要翻越一个小山坡。他租的房子很小,10平米,月租45元。他与房东同住一院,与房东屋子的窗明几净正相反,他的屋里挤着一张小床、一对破旧的单人沙发、一张圆桌(这三样家俱还是房东的)和满地的松节油瓶、挤完颜料的锡管。房间的纱门上还有两个脸盆那么大的洞。
  板寸头、穿牛仔装、黑布鞋的魏林挺拘谨,一再抱歉说连杯水也没得喝。他66年出生,是来自新疆的汉人,从西安教育学院毕业后,没有去工作,一头扎到圆明园的怀里。来福缘门村已有一年多,远离闹市、远离村里的画家,他的语言表达已经出现了障碍。不过一谈起绘画呀艺术什么的,他也能说得顺:〃艺术是永远发掘不完的,还有很多是我们的祖辈没有发现的,这些没有发现的,我们要去发现它。〃
  魏林的画是抽象油画,整个画面由流畅的曲线组成,曲线的色彩浑浊灰暗繁乱,最后有亮丽的黄色曲线在中心位置上占据着,以结束这幅画。看得出,他的画与他的人一样,认真执着。他说,在这里一年中画的画超过他在学校画画的总和。我问他水平是否比从前有长进,他说:〃那是当然的,你想,我来到这儿,什么也不想(也想不了),每天只有一件事,就是埋头画画。我在学校画画时只有一个过程,而这里一幅画中要经历三个过程。〃三易其稿当然要比一次成稿经得起推敲。
  他拿出两张照片,说:〃这是我的妻子。〃他看上去一点儿都不象是有家室的人,他的妻美丽迷人身个很高,与他的矮小相貌平平极不相称。问他来北京不回去工作父母反不反对,他说:〃他们没有办法,任我去。在家里我最小,上面哥哥嫂嫂一大排。〃
  〃你妻子也不反对?〃
  〃她倒同意,她自己也想出来呢!〃
  〃你让她出来吗?〃
  〃不行啊,她一来,我们就得为糊口而奔波。自己的糊口都成问题的人怎么还能再带老婆呢?〃
  走前,我让他在我的笔记本上签名。签完,他笑着把本子递给我,我一看,也笑了──魏林:圆明园艺术家村74号──我倒真想试试写艺术家村邮递员会不会准确无误地将信送到他手上呢。
  离开时,我去看了他煮饭用的灶──用砖头码起来的。砖头已被烟熏得很黑。灶旁有一大堆刨花。不远处传来一群猪饱食后的哼哼声。
  魏林参加过两次画展。一次是参加高山组织的〃六人画展〃,另一次是在皇冠假日饭店国际艺苑举办个展。两次画展均未卖出画。
  22岁的小田一看就是个苦孩子。不知道他爱恋的那个女子为何不疼惜他,据说相思的痛苦煎熬了他很久。
  他住在远离大家的湖边。每当黄昏到来,他独自在碧绿的湖边漫步,在茂密的丛林里听布谷鸟的啼叫……回到空荡荡的屋里,一人面壁,继续咀嚼孤独的滋味,这时,他会听他最喜爱的《圣母悼歌》,让纯净、柔婉的歌声带来温暖,带来宽慰。圣母是所有苦孩子的归宿。
  他的画不属于尽情发泄的那种,他的画里有一种顶礼膜拜的宗教情怀。那些天空昏暗地面浑浑然的景观中,或者一条通向远方的大道上,永远有一本厚厚的打开的书悬浮着……
  他是陕西乾县人,19岁就来到了北京。开始在《中国美术报》社当编辑,报纸停刊后,他来圆明园住下。读书、思考、画画、去北大食堂吃饭,过着象学生一样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他得自己想法养活自己。他把自己养得营养不良、发育欠佳。
  他每年只在春节时回一趟家。母亲非常挂念远在异乡的儿子,写信时详细地问他住什么样的房子、睡什么样的床,每顿吃些什么,他的回信永远是告诉母亲一切都很好很好。生活有多苦,只有他自己清楚。〃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然而米兰·昆德拉又说:生活在别处。
  他说圆明园没什么好写的,因为搞艺术的人就是这么生活的,象美国的格林威治村、东村等等,他认为圆明园艺术村与它们在本质上是一致的。〃但是我不推崇他们,也不加入他们的行列。包括西方某些著名画家的作品如鲁本斯的纵情、劳特累克的红磨坊系列甚至毕加索,我都不喜欢,不喜欢那种对生活的挥霍。与他们相比,我更喜爱凡高,凡高他是虔诚的富有激情地去颂扬生命歌颂大自然,凡高是真正的艺术家。〃
  小田曾经与80年代末张大力、牟森、王德仁那批盲流艺术家有过接触,〃这两拨人简直是天壤之别,张大力他们当时苦得很,几乎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房子住得又破又小才几十块钱的租钱,哪象圆明园这拨人,感觉一个个都挺阔绰,住这么大的房子,还有酒喝。〃
  所有的画家里,他最平静与顺从。好象他对生活的要求只是吃饱就行。已经有3个月没有接到编稿的活儿了,〃实在没钱时,我就卖画。〃他比他的同龄人要成熟得多。
  平时,他与房东的关系处得很好,晚上房东还来他房间里下下棋。他也与村里的个别画家来往,比如跟方力钧下棋、与老弓一起在湖里游泳什么的。他很少进城,〃我一进城就晕眩。〃
  村里画家都叫他大拙。他本名张容若,〃大拙〃是他为自己起的号。大拙与菜贩子合租一个院,他住一间小屋,每月租金100元。
  大拙的房门上贴着他书写的〃藏真精舍〃,窗上、墙上贴满了他的书法作品。他的画只有一幅,国画,是清淡的山水画。大拙说因为眼高手低,所以总不敢画画,书法倒是觉得可以挂出来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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