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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者-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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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的人物。而宾雁却只是在大地上奔走劳作。
  他是巡游九州四野的不倦的歌手他是苦难大地生发养育的自由的灵魂。
  宾雁,我知道你是带着遗憾告别人世的,因为当局的卑劣懦弱,你未能安息在故土,而你是如此地深爱那方土地和百姓。我倒想换个角度来看。我们谈论祖国,却不谈论祖国背后的不义。只有在祖国这个概念成为善与正义的道德载体时,爱它才是正当的。西蒙。薇依甚至认为:“只有在希特勒式的制度中,祖国才成为独一无二的观念”。陈独秀干脆说:“盖保民之国家,爱之宜也;残民之国家,爱之也何居”。你知道,伟大的但丁也是长眠于流亡之地的。佛罗伦萨当局曾以认罪为他返乡的条件,但他傲然拒绝了。他说:“如果我不认罪就不能返回的话,那我绝不回去”。他葬于拉文纳,在他的墓碑上刻着:“我但丁葬在此地,是被家乡拒之在外的人”。那战胜汉尼拔,拯救了罗马的大西庇阿,因受了加图不公的指控,愤然去国,在利波纳终其一生。他墓上的铭文高傲地宣示:“我绝不要马革裹尸,回到忘恩负义的祖国”。夏多布里昂赞叹道:“流亡异国只能抹去凡夫俗子的名字,却能使英雄永垂不朽。美德令我们崇仰,当美德背负了苦难,就更能打动我们的心灵”。宾雁,倘如此,你是毫无遗憾了。
  宾雁,我与你自七八年相识,至今已二十八年。当时我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躁动不安地注视着世界。与你相识,是我受的最大恩惠。后来读到施韦泽说:“我们每个人都应深深感谢那些点燃火焰的人。如果我们遇到受其所赐的人,就应当向他们叙述,我们如何受其所赐”。但我竟从未对你说过一声谢谢,因为男人的矜持而忽视了感恩。
  《世说》载“吾时月不见黄公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古人对人格的向往与尊崇要 远胜于今天。你所喜爱的别尔嘉耶夫说:“我们很少有人会被个性的尊严、个性的荣誉、个性的正直和纯洁所吸引”。在我看来这近乎暴殄天物,因为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正是高贵的人格,这往往是造物的恩赐。
  宾雁,你曾对我们这一代寄予厚望,甚至以为我们这一代人能看到自由中国的曙光。但让你失望了。少年时的朋友,如今或已居庙堂,或已成硕儒,或腰缠万贯,或已变闻人。但这外在的成功,就是我们的最终追求?记得年轻时,我们曾发出过“不自由,毋宁死”的誓言,而今,我的朋友,可曾记得这青春的信念?歌德曾慨叹:
  “对他们我唱出过第一部的人们再也听不到我这后半部的歌咏友爱情深的聚会,如今久已离分消失了的呀,啊!是那当年的共鸣我的哀情唱给那未知的人群听他们的赞叹之声适足使我心疼往日里,曾谛听过我歌词的友人纵使还在,已离散在世界的中心”。
  每颂此诗行,令人感伤而惆怅。
  宾雁,我写完了这篇回忆,为你,为朱洪,也为我自己。不知你可满意?月中,我带着文稿来到布列塔尼海边。就是这里,我们曾经相约要一起来度假的。深夜,面对桌上凌乱的稿子,我想起你,想得心痛。这十几天似与你朝夕相对,伴着涛声与鸥鸣。今晚稿成,我和雪又到海边去了。落日在它消逝前的几分钟里,突然余威大发,撕裂云层,将布列塔尼海岸涂成赭红。海湾对面,夏多布里昂埋骨之处,圣马洛城迎向夕阳的玻璃窗燃烧起来。只一瞬,火焰突然熄灭,一切归于寂静,只剩轻风低语,细浪吻岸。碧海深处,一颗流星闪过,象你,隐入幽邃的历史。此刻,沙翁的名句在脑中浮现:“你并没有消失,不过感受了一次海水神奇的变幻,化作富丽而珍奇的瑰宝”。
  8月 24日,草于第纳尔海滨8月 31日,修订于奥赛小城 骊歌清酒忆旧时一那是七二年暮春的五月,街头正弥漫着槐花的清香。我刚从怀柔山中回京轮休,就接到了萍萍的电话,说有个人挺有意思,你来见见吧。傍晚,唐克就背着他的吉他到南锣鼓巷149号来了。
  萍萍家与我家是世交。我们两家住得很近,百十米的距离抬脚就到。萍萍是师大女附中的才女,高挑的身材,妍丽的容貌,在我这个青涩少年的眼中,是幽居深谷的佳人偶落尘寰。她的声音好听,清脆中带着难得的胸音,歌喉宛妙。以她的才识风貌,天生一个沙龙女主人。所以她家那个幽静小院常有各路人马聚会,说的都是中国以外、民国以前的雅事儿。
  我那时十七、八岁,正是青春萌动之时。虽然模样呆头呆脑,但心里满是普希金的浪漫、雨果的激情。萍萍大概看我“孺子可教”,又碍着老辈儿的面子,常常带我玩。这天她来电话约我去,我立刻就奔了“高台阶”(胡同里的老百姓管萍萍家的宅子叫高台阶)。萍萍家当庭一颗大核桃树,繁枝厚叶,浓荫匝地,遮住了小半个院子。我推门进院,见大树下立着一条汉子。身高一米八以上,宽肩细腰长腿,面色白皙,眉峰外突,双眼下凹,阔额方脸,鼻梁高挺,细看有胡人相。此人长发披肩,一条细腿裤紧绷,屁股的轮廓清晰可见。照现在的说法是“性感”,按当时的看法,叫“流氓”。他左手扶在核桃树干上,右肩上挂着一把大吉他,古铜色的漆皮已经脱落。萍萍介绍说“他叫唐克,是北京汽车制造厂的”。我在工厂看惯了穿劳动布工装、剃着“板寸”的工人师傅,乍一见这副行头打扮的人,颇觉惊讶,觉得有点像港台特务。唐克朝我一笑,他笑起来倒不像坏人,显得有点腼腆。
  进客厅坐下,萍萍说:“唐克会好多你没听过的歌”。我很好奇,想听唐克唱,尤其是弹吉他唱歌的情形,只在小说里见过。唐克不忙弹唱,反问萍萍:“上次给你抄的歌,你学了吗?你来唱,我伴奏得了”。我这才知道此前他们已经对过几次歌。萍萍说:“你还是先唱几首吧”。唐克从沙发上站起来,搬过一把椅子,坐下,开始调弦。轻拨慢捻,随手给出几个琶音,流泉般的叮咚声就在屋里漾开了。调准音,他回头问萍萍唱哪一首,未等答话,自己就报了名:“唱《蓝色的街灯》吧”。在吉他轻柔的伴奏下,歌声起了:
  “蓝色的街灯,明亮在街头,独自对窗,凝望夜空。
  星星在闪耀,我在流泪,我在流泪没有人知道。
   谁在唱啊?
  远处轻风送来,想念你的,我爱唱的那一首歌”。
  唐克的嗓音不算好,沙沙哑哑的,但有味道,而且音准极好。唱到高音处,梗起脖子,额头上青筋绷露,汗水涔涔,一副忘我的样子。眼睛只盯着左手的把位,动情处会轻轻摇头。这是什么歌啊!缠绵、忧郁,那么“资产阶级”!在他轻弹低唱之时,我的眼泪几乎要落下来。我们从小只听过毛主席语录歌,那些配了乐的杀伐之声。而这《蓝色的街灯》却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凭这歌声,我喜欢上了唐克。
  但唐克并不把我放在眼里。唱完歌,他只是看着萍萍,期待着那里的回应。我忍不住说:“真好听,再唱一支吧。萍萍说,你会很多歌”。唐克仍然看着萍萍,问: “想听哪一首”?问话里含着期待。萍萍轻轻应一声“随便”,便不再说话。唐克低头,只在吉他上摩挲着,不时弹出几个和弦。我突然明白,今天在这屋里,我是多余的。再看唐克,满眼的惆怅,琴声中涟涟流出的全是爱意。没错,他在追萍萍。片刻的寂静,唐克突然奋力一击琴箱,随即琴声大作,唱出的歌也不像前首的婉转低迴,歌词似乎皆从牙缝里吐出,带着嘶嘶的爆裂声:
  “葡萄的美酒令人沉醉,苦口的咖啡叫人回味。
  没有人理我,我也不理谁,一个人喝咖啡,不要谁来陪。
  我要喝,葡萄美酒加咖啡,再来一杯也不会醉,没有人爱我,我也不爱谁。
  一个人喝咖啡不要谁来陪”。
  歌声中的绝望让人心碎。后来我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叫《苦咖啡》。
  唐克爱上萍萍,他注定要喝苦咖啡了。萍萍早有男朋友,是总参作战部首脑的公子,家住景山后街军队大院将军楼。此人生得孔武有力,是地安门一带有名的顽主。每来萍萍家,必是锰钢车、将校呢、将校靴,行头齐全。他不大读书,也不受“资产阶级思想”影响,真 正是根红苗正。我奇怪萍萍和他在一起怎么会有话说。
  天色渐晚,唐克几次请萍萍唱歌,萍萍都未答应。待他起身告辞,已是繁星满天。我请他把今晚唱的歌片抄给我,他敷衍地应着,显然没想到这几支歌对我的意义。在萍萍那里,这歌是追求者的奉献。在唐克那里,这歌是倾诉爱慕的语言。而对我,却是一个新世界的展现。我陪萍萍送唐克到门口。月光透过宽厚的核桃树叶泼洒在院子里,天风轻拂,地上满是光影的婆娑。有一刻,萍萍与唐克相对而立,光影中,这对俊男倩女宛若仙人。一霎那,我觉心酸。
  离开“高台阶”,陪唐克向锣鼓巷南口走,没几步就到了炒豆胡同,我要拐弯回家。和唐克打招呼再见,告他我就住在路北第一个门。唐克仿佛猛然醒过来:“噢,咱们留个地址吧,今后好联系。你不是要我的歌片吗?我抄好就寄给你”。离开萍萍,唐克好像还了魂,说话的精气神儿都不一样了。刚才在萍萍家客厅里若有所失的恍惚不见了,举手投足透出几分潇洒。听说他要和我联系,我挺高兴,便把工厂的地址给了他,告他我平日不在北京,两周才回来一次。唐克走了,双手插在裤兜里,上身微微晃着,披肩发和身上背的吉他一跳一跳的。我呆立着,看他消失在灯影里。那不是蓝色的街灯,而是橙黄色的,昏暗、朦胧。后读龚自珍《已亥杂诗》,见有:“小桥报有人痴立,泪泼春帘一饼茶”句。那就是年少时的我吧。
  回到怀柔山里不久,就接到了唐克的信,里面厚厚的一叠歌片,都是他手抄的简谱,工工整整,一笔字相当漂亮。看看自己那笔破字,更从心里佩服他。唐克给我的信很长,尽是些我不知道的事儿和词儿。我印象最深的是“甲壳虫”。因为他抄给我的歌片儿里有两首英文歌,原词没有翻译,是Yesterday和Michelle。那时我会的英文词超不过百十个,根本看不懂这歌说的是什么,可他在信里特别提到给我的歌片儿里有“甲壳虫”的歌。后来才明白“甲壳虫”就是Beatles的中文译名,现在大多称“披头士”的。信有点烫手。那时候,若让革命群众发现,唐克教唆犯的罪名是逃不掉的。“传播黄色歌曲,毒害革命青年”,为这关几年大牢是家常便饭。但我喜欢。读他的信,有点心跳,却高兴他拿我这么个小屁孩儿当朋友,弄些犯禁的东西传给我。在禁忌的时代,哪个年轻人没有渎神的冲动。更何况我又生来有反骨,专爱惹是生非,让我妈夜里睡不着觉,做梦都是我进了局子的事儿。七二年,“甲壳虫”已经散伙快两年了,四雄单飞,列侬已经写出了不朽名曲Imagine。当然,这是我后来知道的。那时,在中国大陆,听说过“甲壳虫”名字的又有几人?因了唐克,我算一个。
  信,我是精心藏好了,歌则和好朋友一起躲在山沟里人迹罕至处偷偷学唱。唐克当时抄给我的歌,现在还能记住的有《寻梦园》、《蓝色的街灯》、《晚星》、《唐布拉》、《苦咖啡》、《魂断蓝桥》、《告别》。这些歌和当时的社会氛围全不搭界。我们就凭它,有了一种别样的生活。唐克给我的歌和当时流行的苏俄歌曲不一样,似乎来自另一种文化,大约是从英美到港台的一路。这些歌里少了苏俄歌曲中浑厚忧郁、崇高壮烈的情绪,多了缠绵悱恻、男嗔女怨的小资情调,更个人,更世俗。后来我偷偷唱给几个知心好友听,没人不爱。
   既有信来,必有信往。我得给唐克回信,为了证明我有资格做他的朋友,而不仅仅是萍萍的“灯泡”。好歹那时也胡乱读过几本书,得在唐克面前“抖抖份儿”。
  这封信足足花了我一个星期的工余时间。每天下班之后,别人都回宿舍了,我一个人躲在车间的角落里,打开机床灯,趴在工具柜上写。字难看,就写慢点,一笔一划的,学问不大就拽着点,东拉西扯的。当然,我的“杀手锏”是萍萍,就凭这名字,拿下唐克不成问题。当时我刚通读完《鲁迅全集》,正好拿来卖弄。我给唐克分析了一通他为何不该爱萍萍。在我看,一是萍萍已经名花有主,二是像唐克这么一个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的人,和无产阶级革命家庭的闺女也不般配。记得信中还用了“贾府上的焦大也不会爱上林妹妹”之类的比喻。我并无伤害他的意思,只真心希望他认清爱的无望,不要徒费心力。就算信写得不招唐克待见,相信我的单纯坦白他会理解。
  每天写完回宿舍,已是繁星高挂,夜幕四垂。沿着八道河往宿舍走,河水的鸣溅伴着稻田里的蛙声,汩汩、咕咕,交相回应。满山坡的栗子花香得醉人,偶尔蛙鸣止息,能听见玉米拔节的“咔嚓”声。带着刚才一逞“堆砌”之快,飘飘然觉“万物皆备于我”。
  信发走后便撂在脑后不去想它。
  二又是一个轮休日。刚一到家,我妈就说,这几天老有个叫唐克的找你,留了电话号码,让你回来后给他回话。一看是个公用电话号码,下写“请传新街口大四条45号唐克”。
  我心中忐忑,不知唐克收到我的信没有,会有什么反应。傍晚时分拨通了电话,唐克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音调高昂、兴奋。先听他说“你这封信写得可是花了力气”,接着大谈萍萍也是爱他的,并不是他单相思。又说起他最近见了一个什么人,两人谈起《人·岁月·生活》这部书。接着,洛东达、莫吉尔扬尼、毕加索等名字子弹般飞来。接下来说一定要见面,给我讲讲这本书。随后他压低了声音问我,萍萍读过这本书吗?说实话,这部书的名字我是第一次听到。问唐克,这书是谁写的,他竟然一时语塞,没说出来。唐克立刻要约我见面,叫我到他家去,只是有点抱歉地说,他家地方太小。第二天下午,我们约在新街口丁字路口,几分钟后就站在唐克家门前了。
  新街口大四条在新街口以北豁口以南,斜对着总政文工团排练场。胡同不算窄,沿街有老槐树。唐克家院子门不大,进门左手是个长方形的小院,搭着许多小棚子,院子显得拥挤。顶头一颗大槐树,遮了半个院子的荫。唐克家是北房,只一间屋,约二十几平方,屋子分成两部分,靠里一张大双人床,靠外一张小单人床。简简单单几件家具,倒收拾的干净。
  屋子中间已经摆好了一张方桌,桌上几盘小菜,一瓶北京红葡萄酒。迎门坐着一位老人,鹤发童颜,腰板挺直,双目炯炯有神。他就是唐克的父亲,以后我一直称他唐伯伯。
  看气度,老人绝非等闲人物。与唐克交往多年,我从没有问过老人是干什么的,唐克也未提起过。只偶闻他曾是民国时期演艺界一位重要人物。直到前些年,唐克寄给我一份国民 党C。C。系祖师陈立夫给他的亲笔信的复印件,称他“克信贤侄”,才知道这位唐老伯和C。C。
  系关系绝非寻常,能与陈立夫兄弟相称。唐克告我他的名字就是陈立夫所起。
  老人见我进来,点头相迎,命我坐下,开口便说:“我看了你给唐克信的信”。我才知道唐克本名克信,人称唐克乃是简称。老人道:“看你年纪轻轻,还真读了不少书,不像唐克信,不学无术,整天鬼混”。我心一虚,知道是我信中天南地北,古今中外胡拽的结果。
  随后,唐伯伯又讲了一通青年人应该如何上进,和报纸上差不多。唐克烦了,催着快吃饭。
  饭后老人又夸了我几句,然后说了一句让我吓得半死的话:“唐克信这孩子,我就交给你了”。
  我记不起来当时如何回答。以我当时的阅历,肯定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现在回想,一位耄耋老翁,把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托付给一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有多滑稽。唐克对此倒是听而不闻,也许这小子太过顽劣,老人不知已经把他托付给几多人了。老人起身离席,走到院中洗漱了一下,就回屋和衣倒在靠里面的大床上。唐克冲我一招手,我们就溜出了屋子。
  东西向的院,唐克家靠东侧,顶西头有个小院和大院子中间隔着门道,小院中有一小屋,隐秘得很。唐克引我进去,说他平时就住在这间小屋里。小屋仅有五、六个平方,一单人床,一双屉桌,桌前破椅一把,坐上去嘎吱响。若一人坐在床上,一人坐在椅上,空间仅可容膝。开灯,是盏北京当时最流行的八瓦日光灯,嗡嗡响了半天也不见亮。唐克猛拍,终于亮了。一眼见正墙上挂着唐克那把心爱的吉他,在惨白的灯光下有森森色。唐克摘下吉他,轻抚琴箱,讲起这把吉他的来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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