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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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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正是由于这种关系,以至于李高成从新华纺织厂调到省纺织厂时,李高成千方百计,想尽一切办法把夏玉莲一家也调了过来。
  把一个跟自己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家庭从地方调至省城,在那时以李高成当时的身分和能力实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为了妻子,为了孩子,为了自己,也为了自己的良心,为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好女人。
  就在夏玉莲调到省城的第二年,她那多病的丈夫终于一病不起,离开了人世,当时四十多岁的夏玉莲这之后再未成家。
  此后的岁月里,李高成的位置一升再升,而夏玉莲依旧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李高成曾试着让她干过一些班组长之类的工作,但她干不了几天就坚决不干了,她说她就不是当头头的料,也一样不是当模范先进的料。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她干活谁也没说的,但每一次评模范谁也不会投她的票。
  她真的是太朴实、太平凡了,以致所有的人都常常会忘记了她的存在。
  1980年,李高成以副厂长、党委副书记的身分调至中阳纺织厂。由于中纺成立了一个新型纺织品车间,急需一批熟练女工,于是夏玉莲再次同李高成调到了一个厂。
  再后来,孩子的年龄渐渐大了,李高成夫妇的地位也越来越高,一家人同夏玉莲的关系也渐渐地淡了下来。逢年过节偶尔想起来时,才会打发孩子们过去送一些东西。
  在李高成将要离开中纺的那一年,曾记得夏玉莲找过他一次,具体是什么内容也记不大清了,好像是说什么分房子的事情。孩子大了,要结婚了,一家人挤在一起,实在不成个体统,让他想办法能不能帮着解决解决。
  他记得好像给当时她那个车间的分管主任谈过一次,至于解决了没有,解决得怎么样,他就不知道了。
  他太忙了。
  再后来的这么多年也一直很忙很忙。
  一直到了今天,好像是眼前这么多让人创巨痛深、惨不忍睹的景象勾起了他的记忆和思念,才让他突然感到是这样的想见见这个自己孩子的奶娘,也同样是他这个家庭的奶娘。
  在公司这样的一种情况下,她和她的一家人会活得怎么样?
  她撑得住吗?活得下去吗?
  李高成有些茫然地瞅着眼前的景象,觉得自己就像迷失了方向一样。他觉得自己真的无法找到夏玉莲的家了。
  可能是因为夏玉莲从省纺织厂搬过来后,自己来得太少的缘故,他实在有点记不清了,好像只来过一次,或许根本就没有来过,当时只隐隐约约从孩子们的嘴里知道夏玉莲似乎是在这一带住着。
  也可能是眼前的这一片住房变化太大了,才让他真的想不起来了。并不是因为房子变好了,变新了,而是因为变多了,变小了。仍然都还是几十年一贯制的小平房,正因为它的多年不变,所以才变成了眼前的这一副模样:在一个个原有的平房四周,就像土蜂窝一样衍生出一个个更矮、更小、更窄的“小平房”来。于是原有的过道越变越细,甚至变得都看不到了;原有的房屋也分不出主次,甚至连原有的院落也看不出来了,以至于你面对着这样的群落,都不知道应该怎样走进去,又应该怎样走出来。
  李高成不禁又想起了夏玉莲当时找他解决房子的情景,他突然感到说不出的惭愧,这么多年了,夏玉莲从没向他提过一个要求。
  夏玉莲的孩子们是不是就在这一片蜂窝似的格子里住着?
  连着问了好几户人家,才算问清了夏玉莲的住址。
  他的担心和猜测同时都证实了:夏玉莲一家人确确实实都还在这儿住着。
  其实并不远。从一个小缝隙似的过道里侧身走过去,再拐两个弯就到了。
  一来到这儿,所有的记忆好像一下子就恢复了过来。
  没错,就在这儿。而且一切都没变,还是原有的样子,还是原来的大小。当然同别的地方一样,这儿也同样已经衍生出一个个不同形状的小格子来。
  唯一让他拿不定主意的是,面对着一个个差不多大小的房门,他不知道究竟应该去敲哪一个。
  幸好有一个女人出来倒垃圾,李高成赶忙走过去打问。
  “找我家婆婆呀?”可能是太冷风太大,也可能是刚出来觉得太耀眼,眼前的这个脸上有些浮肿,裹得非常严实的女人,眨巴了好半天眼睛,才瞟了他一眼问,“你是哪儿的呀?找她有啥事?”
  没想到问到的竟是夏玉莲的儿媳妇!
  “我是市里的,她在吗?”
  “市里的?”看着这个女人狐疑的样子,李高成立刻就明白夏玉莲的这个媳妇根本没认出他,或者根本不认得他,或者根本没想到会是他。等把他打量了一番后,然后冷冷地,“有事吗?她不在。”
  “她不住这儿?”
  “在,上班去了。”
  “上班?”李高成怔了一怔,“上啥班?在哪儿?是不是她还没退休?”
  “你是市里哪儿的?”面对着李高成一连串地发问,夏玉莲的媳妇再次显得有些疑惑不解地看了李高成一眼。
  “市政府的,我姓李。”李高成觉得自己只能这样说了。
  “……哦!”她突然显出一脸的和悦和谦恭来,然后格外客气地说,“你就是我婆婆向你借钱的那个李师傅吧,我昨天还听她说你呢。外边冷,快屋里坐屋里坐……”
  他原以为她总算认出了自己,没想到竟是认错了,而且把他认作了一个好像是来要债的李师傅!
  屋子里比他想象的还要小得多,主要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哪儿也塞得满满的,于是本来就小的空间就更显得小了。
  一个只剩了二三平米的小院落,则成了做饭的地方。
  大白天家里还亮着电灯,但光线还是出奇地暗。一来是家里太黑,二来是灯泡瓦数太低。可能是为了省电,灯泡顶多只有15瓦。难怪她刚才走到外边时,会感到那么刺眼。
  主房看来是已经让给媳妇住了,但这个所谓的主房也一样小得可怜。除了那张双人床和一小溜简单的家具外,就几乎再没什么空间了。
  夏玉莲住的地方竟是在原来的那个露天的小厨房里!其实也就是两个屋子之间的一个小缝隙,只有一米左右宽,不到两米长,原来露天的地方,竟然用一大块塑料膜撑着!外边的人根本站不到里边去,即使像李高成这样的小个子,要进去也只能侧着身子钻进去。在夏玉莲住的这个小格子里,李高成发现床头上的那个水杯子里居然厚厚地冻着一层坚冰!
  李高成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而且好半天都没能止住。
  孩子的奶妈竟然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这个苦重了一辈子的这么好的一个女人的晚年怎么会是这样?
  他做梦都没想到会这么凄惨,凄惨得让自己根本无法面对这一切。
  他默默地坐在夏玉莲媳妇的双人床旁的一个凳子上。
  夏玉莲的媳妇死活给他递过来一杯子热水来,让他握在手里暖着。瞅着杯子里冒出来的白雾,他才感到这个家里温度相当低。
  喝水的时候,才发现床上的被子里裹着一个刚刚生下不久的婴儿!难怪这个女子会把自己裹得这么严实。
  原来刚生了孩子!
  他原本对小两口让自己的大人住进那样的地方窝着一肚子火,当看到这个婴儿时,所有的火气一下子便全泄了。
  能埋怨谁呢?该住的地方,包括所有的空间几乎全占满了。
  又是刚生了孩子的媳妇,世界上任何一个作长辈的,都会把这仅有的一间房子让出来的,何况是夏玉莲这样的女人。
  夏玉莲的儿媳妇,看来是一个对自己的婆婆还算不错的女人。她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
  “……我家那婆婆呀,一提起你来就没个完。说那天我们住院,要不是你那800块钱,可真保不准会闹出啥乱子来。原来就没想着要去市医院,生个孩子么,在公司的职工医院就行了,这儿离家近,也便宜。哪想到会两天两夜也生不出来,再以后的事情就啥也不知道了,醒来才知道已经到了市医院。后来才听婆婆说,当时押金就要5000块。我婆婆人缘还算不错,可借遍了亲戚熟人和街坊邻居,还差千把块,活活能把人愁死,连医生后来也说,要是再迟来两个小时,这母子俩可就全完了。可那会儿你再急也没用,没有这5000元的押金,是死是活你就是住不进医院里,这会儿哪儿都一样,认钱不认人,死了活了的事,在医院又算个什么事。我婆婆说了,人到急处,必有奇处,不知那会儿咋就一下子想到了你,好些日子都没见过了,能借出来三百五百的就不错了,哪想到说了多少当时就拿了多少,一下子就借给了整800!婆婆说,真是遇见活佛了,这年头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人。我跟我家那口子也说了,等过了这些日子,一定要上门谢谢人家去,救命恩人呀,一辈子都……”
  李高成一边默默地听着,一边想象着当时对这一家人来说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情景。
  5000块钱,几乎让夏玉莲借遍了大街小巷、亲戚朋友,这里头当然还包括一家人原有的一些积蓄。而这几乎要了两条人命的5000块钱,如今对一些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不就是一桌饭钱,一晚上的唱歌钱?
  夏玉莲的媳妇依旧不停地说着:
  “……我婆婆说了,你这一两天就要来的,她说你那钱已经差不多快凑齐了,过了这两天,就一定给你送上门去。其实上一次就该给你送去的,住院并没有花了那么多,可那一家孩子要结婚了,就先还给人家了……”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李师傅,我姓李,叫李高成。”李高成终于打断了她的话,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李高成?”面前的这张脸上突然又布满了刚才的那种困惑和茫然,就好像她根本就不知道李高成是谁似的,好一阵子才说道,“原来你不是市里那个李师傅呀!……李高成?这名字听上去怪熟的么,你找我婆婆有啥事?”
  “你婆婆没在你跟前说过我?”
  “……”她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没说出来,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看来她还是不知道李高成这个名字,更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也许她根本没想到也没联系到有一个市长的名字也叫李高成,大概是眼前这个人的模样和穿着,以及她的这个家和她的那个婆婆距离那个想象中的市长的身份和举止实在太遥远太遥远了。一个前呼后拥、万人瞩目的市长怎么可能会走到这种地方来,怎么可能一个人走来找她婆婆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女人?
  这么说来,夏玉莲极可能也从来没在她的媳妇面前提起过这个叫李高成的人。
  李高成突然感到一阵少有的尴尬,他本想说出自己的身份,但这种想法立刻便被自己制止了,他甚至有些后悔说出自己的名字。你不就是想让她知道你是个市长么?知道了又怎么样?让她感到吃惊,感到不好意思,感到始料不及,感到原来自己的婆婆竟还有这样的一个当市长的关系,然后便没完没了地让婆婆来利用这个关系,来不断地找你?
  是不是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夏玉莲才没把这些说给自己的媳妇?
  是的,唯有这样才符合夏玉莲这样一个女人的为人和品行。
  也唯其如此,才让李高成越来越感受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内疚和难以言表的痛心。
  “你到底有啥事么?”看着他好久一声不吭,她脸上渐渐显出一种警觉的样子来,“是不是她也欠……”
  “不不,是我欠她的,我是实在不知道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看这样好吗?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你们留下来,等她回来让她给我打个电话。”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笔来很快写下了家里和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同时也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交给她时他问道,“你婆婆身体还好吗?”
  “唉,就那样,时好时坏的。我们做小辈的也劝不下,公司里不景气,我家那口子也是死吃一口的货,到现在了也是天天上班。天天上班也一样,快半年了也没发一分钱的工资。眼下又添了这么一口子,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欠了一屁股的债,没法子,就由着他们吧。前年去年的还能种人家两亩地,多多少少还有点受益,至少粮食啦菜啦的不太发愁,今年人家把地都收回去了,说是有了新的政策和规定,不再让种了……”
  “种地!”李高成有些吃惊地问,“种什么地?”
  “就这附近农民的地呀!如今好多城郊的农民都靠这靠那的富啦,嫌种地不赚钱,就让我们这些没本事没出息的工人给种了,反正荒着也荒着,让我们种了,多多少少给点就行。于是我家婆婆就种了人家两亩多地,累是累点,可菜啦粮食啦的,也就差不多够啦。在人家看上去不算啥,在我们这些人看来可是一大笔收入呀。我们公司里的好些人都这样……”
  夏玉莲的儿媳妇轻轻松松地说着,李高成却听得目瞪口呆。原来是这样!他以前也看过这一类的报道,好像还有什么报纸和电视把这作为一种新生事物大肆宣传,以证明这是改革带来的一种令人欣喜的新景观,城市的姑娘嫁给农民,农民的土地承包给工人。当时连他也觉得这确实非常有意思,但却没想到竟会是这样!
  “……那你婆婆现在在哪儿上班?”李高成感到夏玉莲的儿媳妇话里有话,不禁又问起了夏玉莲的情况。
  “她那么大年龄了,还能去哪儿上班。其实也挣不了几个,一天没明没黑地干十多个小时,一个月才给她二三百块钱。给人家一个让私人承包了的纺织分厂干临时工,像那样的黑厂,招的都是农村的临时工,明明知道那是个宰人的地方,可就是劝不下她,真的是没法子……”
  “不都停工停产了么,怎么还有私人承包的分厂在干活?”
  “你是外人,哪儿懂得这儿的事情,停工停产的都是公家的集体的,人家私人承包的厂子还能停了?要是人家的停了,公家的不就开了工了?”
  “……哦!”李高成大大地吃了一惊,“都是些什么人承包的?”
  “还有什么人?我们这些当工人的还能承包上?不都是公家的那些头头?说是承包,不就是把公家的东西变个花样换成自家的?如今的事,还不就是公家的人在糟蹋公家?”
  “这些分厂都在哪儿?”
  “十好几个呢,围着公司一圈儿一个一个新盖起来的地方差不多都是,听说生意都好着呢……”
  “你婆婆在哪个厂?”
  “好像是……什么来着,你看我这记性,对了对了,叫什么‘昌隆服装纺织厂’,就是原来的第九分厂,离公司大门大概有一站地远……”
  二十九
  大厂死了,而眼前的这些小厂一个个却活得张牙舞爪、朝气鲜活,以至于虎视眈眈、蛇欲吞象!
  就仅仅只因为一个姓公,一个姓私?
  或者,就因为一个包袱太沉,负担太重,摊子太大,管得太死,权力太少,转产太慢,观念太落后,思想太僵化,技改能力太差,市场意识太薄弱……而另一个则包袱轻,摊子小,没责任,没人管,什么条条框框都没有,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只要能赚了钱便可以运用一切手段……所以才有了这么两个迥然不同的结果和局面?
  既然包袱太沉,何以又会生出这么多更大更沉的“寄生物”来?负担太重,那么眼前这些所谓的分厂又是谁在负担着?摊子太大,怎么在这摊子之外又能多出这么多新摊子?管得太死,又怎么会乱成这样?权力太小,如何会干出这么多胆大包天的事端来?转产太慢,那么眼前这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分厂又怎么干得这么欢势?观念太落后,思想太僵化,市场意识太薄弱,那么仍然还是这些人,为什么在那儿干就死气沉沉,一到了这儿立刻就鹰扬虎视?技改能力太差,但眼前的这些“黑厂”的技术水平只怕还远远不及老厂的一半,为何却一个要死,一个能活?
  能这么说吗?能说得通吗!
  而如果仅仅是因为一个姓公,一个姓私,那么也一样有无数个姓公的企业,一样有无数个同中纺相类似的国有企业,不一个个都活得壮壮实实、傲然挺立,以至于所向披靡、无敌于天下?同样也有无数个正儿八经、货真价实的私营企业、个体企业,即便是费尽心力,疲于奔命,不也是一个个仍在苟延残喘,气息奄奄?而偏是眼前这些个围着国有企业的不公不私的“寄生物”们,倒一个个活得有滋有味、靡颜腻理?
  对这一切你又能做何解释?
  你解释得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李高成一边瞅着公司四周这一个个暗黝黝、黑沉沉的像一只只大臭虫一样的分厂,一边困惑不解、满腔愤怒地思考着。
  他突然想到了刚才夏玉莲儿媳妇说的那些话:
  “……停工停产的都是公家的集体的,人家私人承包的厂子还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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