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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全编-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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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到了,不知是起得晚了些还是别的,跨出朋友家,已经九点挂零。心里不免有点儿急,车夫走的也特别慢似的。到西直门换了车。据车夫说本有条小路,雨后积水,不通了;那只得由正道了。刚出城一段儿还认识,因为也是去万生园的路;以后就茫然。到黄庄的时候,瞧着些屋子,以为一定是海甸了;心里想清华也就快到了吧,自己安慰着。快到真的海甸时,问车夫,〃到了吧?〃〃没哪。这是海——甸。〃这一下更茫然了。海甸这么难到,清华要何年何月呢?而车夫说饿了,非得买点儿吃的。吃吧,反正豁出去了。这一吃又是十来分钟。说还有三里多路呢。那时没有燕京大学,路上没什么看的,只有远处淡淡的西山——那天没有太阳——略略可解闷儿。好容易过了红桥,喇嘛庙,渐渐看见两行高柳,像穹门一般。十刹海的垂杨虽好,但没有这么多这么深,那时路上只有我一辆车,大有长驱直入的神气。柳树前一面牌子,写着〃入校车马缓行〃;这才真到了,心里想,可是大门还够远的,不用说西院门又骗了我一次,又是六七分钟,才真真到了。坐在张先生客厅里一看钟,十二点还欠十五分。

  张先生住在乙所,得走过那〃长林碧草〃,那浓绿真可醉人。张先生客厅里挂着一副有正书局印的邓完白隶书长联。我有一个会写字的同学,他喜欢邓完白,他也有这一副对联;所以我这时如见故人一般。张先生出来了。他比我高得多,脸也比我长得多。一眼看出是个顶能干的人。我向他道歉来得太晚,他也向我道歉,说刚好有个约会,不能留我吃饭。谈了不大工夫,十二点过了,我告辞。到门口,原车还在,坐着回北平吃饭去。过了一两天,我就搬行李来了。这回却坐了火车,是从环城铁路朝阳门站上车的。

  以后城内城外来往的多了,得着一个诀窍;就是在西直门一上洋车,且别想〃到〃清华,不想着不想着也就到了。——香山汽车也搭过一两次,可真够瞧的。两条腿有时候简直无放处,恨不得不是自己的。有一回,在海甸下了汽车,在现在〃西园〃后面那个小饭馆里,拣了临街一张四方桌,坐在长凳上,要一碟苜蓿肉,两张家常饼,二两白玫瑰,吃着喝着,也怪有意思;而且还在那桌上写了《我的南方》一首歪诗。那时海甸到清华一路常有穷女人或孩子跟着车要钱。他们除〃您修好〃等等常用语句外,有时会说〃您将来做校长〃,这是别处听不见的。

  1936年4月18日作

  (原载1936年《清华周刊》副刊第44卷第3期)
 

 
 
 
 
  

绥行纪略 
 

  十八日奉教职员公会会长冯芝生先生之命,携带同仁捐款二千元,前往绥远及平地泉慰劳前方抗战将士。晚六时许,在清华园站上车,偕行者有学生自治会代表王达仁先生,燕大中国教职员会代表梅贻宝先生,学生会代表朱焘谱先生,新闻学系同学王若兰女士。三等车有卧铺,有暖气,褥子及枕头均洁白;惟室中未免太暖耳。十九日早过平地泉,有受伤官长一人,用绷架抬上火车。车门嫌窄,抬入极为不易。后知此受伤之人乃三十五军二一八旅参谋席卓先生,系在红格尔图被飞机掷弹炸伤胸部,用载重汽车送至平地泉,再由火车送绥。席先生经百余里之颠簸,上火车时绷架又再三转侧,当时情形极为痛苦,但不能言。抵绥后即送往教会所办之公医院,经打三针,惟失血过多,势甚危险。记此以见前方医药及救护之缺乏也。

  车离平地泉,遇合众社访员瑞典苏德邦先生,谈话甚多。证以后来所闻,其语亦不尽确。但谓十八晚曾晤傅主席,傅主席有决心与自信,又谓绥远人心极安定,则皆实情也。又谓北平英文《时事日报》曾传卓资山美教士夫妇被掳,绝无其事。彼昨犹晤该教士。惟该教士因报载被掳消息,反觉疑惧。苏谒傅主席时曾谈及此事,傅主席谓绥境治安毫无问题。时苏又云,车过卓资山,该教士或在站台上,当即以此告之。

  惟彼谈话兴致过浓,言下探首窗外,则卓资山站已过矣。

  十二时许抵绥,将行李送至绥新旅舍,即至饭馆用午饭,并邀归绥中学霍世休校长至饭馆谈话。霍先生系本校研究院毕业同学。霍先生来时,梅先生即托其代约新闻记者及各校校长,于晚八时至旅社茶会。霍先生即作午饭东道主。午后三时至省政府。事先梅先生有一电来。至是省府派王斌先生招待,晤曾厚载秘书长。曾秘书长见告,红格尔图于王道一乱后,即筑有土圩一道。此次匪军三千压境,我方惟骑兵两连约二百人驻守。另有保卫队十人。此十人皆系退伍兵士,用以联合并指导已受训练之壮丁,俾资保卫乡土。匪军飞机坦克车应有尽有。我方只由骑兵及保卫队壮丁等各任土圩两面防守之责。历一日一夜,屹然不动,死伤甚少。其后援军始至。骑兵作用原在攻,而竟能坚守若此,可见士气之旺也。

  曾秘书长谈至是,因纵论绥省壮丁训练情形。谓第一期时人民多观望不前;第一期毕业,傅主席特召集诸壮丁父老来省参观。诸父老见其子弟所受待遇甚佳,诸壮丁见其父老,亦均欣然述其所受教益;其原有嗜好者,至是且已戒除。父老皆欢忭。故第二期时,壮丁莫不踊跃入省受训。此项壮丁,名为防共自卫团,不曰〃抗敌〃者,避敌注意也。曾秘书长又谈乡村建设委员会训练向导员情形。谓此种向导员皆曾受高小教育之青年。受训既毕,即分往各本乡服务。一面辅助乡长办理本乡事务,一面联合壮丁,一面兼任小学校长。过去乡村保卫团多由乡长主持,费多而效少;今行向导员制,方能实收民众组织之利,且上下感情亦不致扞格不通也。

  嗣复论及此次抗战。谓半年来绥境所作防御工事甚多。有时日夜工作。如碉堡等,皆以铁筋洋灰为之,并均自以小炮试验,确系坚固。若仅匪军来扰,可保万无一失。至前线兵士,皮大衣大致已备,但天气如再寒冷,鞋袜耳套手套等,恐甚为需要。绥地买不出许多,且制作工人太少;此事颇盼平津及他处同胞帮忙。又谓绥地民众极能与政府合作,即如近日为前方制烧饼,全城饼师,皆加紧工作,且互相谓曰:〃这是给我们弟兄们吃的,得烤熟些。〃据吾人观察,绥省军政民三方面确能打成一片,通力合作,不仅一时一事为然。

  曾秘书长又谈及半年来察北民众因不堪匪伪压迫,携带老小及动产来绥东者甚众。又谓近来接各处慰劳信件款项等,平均每日二十份,极为感念。末谓十八日红格尔图击伤匪方飞机一架,机尾有特种标志,惜被其逃去云。

  自省府归后,有英记者布朗来访。其人代表英国《新闻时事报》北美通讯社及瑞典通讯社。自云甫自日本来。梅先生即告以国人决心,绥远不能再让,任何牺牲亦所不辞云云。晚六时,教育厅厅长阎伟先生招宴,宴毕回旅舍开茶会,到新闻记者及各校长约二十人。梅先生述两校代表来绥之使命有三:一、对抗战诸将士表示敬佩,并表示绥远乃全国人之绥远;二、视察绥远实况,以便告知平津同胞;三、调查前方所最需要之物品,俾后援知所措手。各代表亦详述两校募捐停火绝食等事。新闻记者有答辞,并报告前方情况,归绥中学霍校长亦有答辞,谓绥教育界已具决心,愿与土地共存亡;教育界深知绥远为国家命脉,决不能让寸土尺地。又谓学生将组织自卫团,在后方服务。

  二十日晨,清至归绥中学演讲,请学生切实受军事训练并养成组织力。讲毕,与梅先生等同至防共自卫团常备队。民政厅厅长袁庆曾主任及李大超副主任即召集该队三千六百余人列队请各代表演讲。各队员皆年轻力壮,满面红光;朴质之中,透出忠慤。听讲约一小时,始终整齐严肃,毫不懈怠。袁主任见告,第一期壮丁大都是高小毕业生;此系第二期,真正老百姓。李副主任见告,训练程序,学科方面共分四段:首教新生活,次教社会常识,次教帝国主义压迫史,次教民族奋斗史。术科则注重游击战术。队中政训员则由乡建会训练;

  分发各乡即为向导员。

  午省政府招宴。当将顾一樵先生嘱携来之防毒面具样品一件交专司此类事之杨处长。据云,前曾电燕大寄来一具,适亦于是曰寄到。宴毕,参观乡建会,即训练向导员之处。惟该会因向导员已足用,顷已暂停训练矣。时闻傅主席已回省,即往晋谒。傅主席略述战况,谓王英部已消灭,匪等此次企图完全失败;此后或有短期间之平静,但再来时力量必更加厚。清及王达仁先生即将捐款汇票呈上;梅先生等亦言正在募捐中。傅主席表示谢意,并希望吾人从科学方面帮忙,如防毒设备等。

  晚应各厅长各官长宴,宴毕,即上车至平地泉。省府派王先生陪同前往。夜一时余抵站,暗中摸索,投宿县政府。二十一晨,二一八旅部得省政府电,派陈世杰参谋偕同樊涤清军法官来接洽;《大公报》绥远特派员范希天先生(长江)及绥远第二师范郭吉庵校长亦同至。郭校长约早饭。平地泉本只有二三人家,铁路通后,始渐有粮店;但出门一望,平沙莽莽,犹是十足边塞风味也。席间谈及此次战事,知我方以攻为守;十六、七两日,夜间以汽车运步兵三团,又有骑兵三团,约共二万余人一同开往前方。十九日晨二时施行总攻击。匪军约二万人,皆乌合之众,不能力战。经我军驱逐退去,死伤甚众;后发见死者中有伪团长二人。时我方战壕中军士皆出壕大呼〃中华民国万岁〃。骑兵出发时,范希天先生曾亲见,兵士皆着皮帽,有尾,高踞马上,行色甚壮。此次战役,我方伤兵共一百十余人,重伤者分送绥远及大同后方医院,轻伤者留本地野战病院疗养,但医药与救护均极缺乏。此不独有关人道,且受伤者比较多,医药设备太差,治疗不易,战斗力之损失亦甚大也。至兴和方面,非匪主力所在。我方有六十八师部队驻守,匪屡有小股来犯,皆被击退云。

  早饭后,至第二师范,适平地泉各界自卫会在此开会,遇留守司令苏开元团长。苏东北人,爱国心极热烈,虽匆匆一谈,印象颇深。论及学生救国会事,谓可加入自卫会共同工作;如有与他处学生救国会联系之处,亦可单独办理,俾仍不失其独立性。此意见甚为切实。是日师范学生亦绝食一日,并议决下周停火一周;平地泉停火,又非北平可比,而仍毅然仿行,甚为可佩。十二时学生救国会开会,余等亦参加,各有简短之演辞。旋至野战病院慰问伤兵。伤兵约八九人,共住一室,两校代表合赠五元,作购买食物之用。又有官长二人,另居一室,代表等亦加慰问。诸人均非重伤,有已将就痊者。出病院,即乘赵承绥骑兵司令派来之汽车前往城外晋谒。赵司令谈话坦白,无城府;派赵参谋伴同往观防御工事,规模甚大。观毕,入城应旅部宴会。董旅长在前方,即由陈参谋代表。席间遇蒙藏委员会调查员陈佑城先生,据云在西北工作已年余,觉蒙古问题甚大;惜将上车,不及详谈。下午五时许登车,送行者甚众。二十二日晨六时余返校。此行计在绥留一日半,在平地泉留一日,多承傅主席及各军政长官与地方人士予以种种调查及视察之便利,并承厚待,极为感谢也。

  1936年11月22日作

  (原载1936年11月26日《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792号。)
 

 
 
 
 
  

蒙自杂记 
 

  我在蒙自住过五个月,我的家也在那里住过两个月。我现在常常想起这个地方,特别是在人事繁忙的时候。

  蒙自小得好,人少得好。看惯了大城的人,见了蒙自的城圈儿会觉得像玩具似的,正像坐惯了普通火车的人,乍踏上个碧石小火车,会觉得像玩具似的一样。但是住下来,就渐渐觉得有意思。城里只有一条大街,不消几趟就走熟了。书店,文具店,点心店,电筒店,差不多闭了眼可以找到门儿。城外的名胜去处,南湖,湖里的崧岛,军山,三山公园,一下午便可走遍,怪省力的。不论城里城外,在路上走,有时候会看不见一个人。整个儿天地仿佛是自己的;自我扩展到无穷远,无穷大。这教我想起了台州和白马湖,在那两处住的时候,也有这种静味。

  大街上有一家卖糖粥的,带着卖煎粑粑。桌子凳子乃至碗匙等都很干净,又便宜,我们联大师生照顾的特别多。掌柜是个四川人,姓雷,白发苍苍的。他脸上常挂着微笑,却并不是巴结顾客的样儿。他爱点古玩什么的,每张桌子上,竹器瓷器占着一半儿;糖粥和粑粑便摆在这些桌子上吃。他家里还藏着些〃精品〃,高兴的时候,会特地去拿来请顾客赏玩一番。老头儿有个老伴儿,带一个伙计,就这么活着,倒也自得其乐。我们管这个铺子叫〃雷稀饭〃,管那掌柜的也叫这名儿;他的人缘儿是很好的。

  城里最可注意的是人家的门对儿。这里许多门对儿都切合着人家的姓。别地方固然也有这么办的,但没有这里的多。散步的时候边看边猜,倒很有意思。但是最多的是抗战的门对儿。昆明也有,不过按比例说,怕不及蒙自的多;多了,就造成一种氛围气,叫在街上走的人不忘记这个时代的这个国家。这似乎也算利用旧形式宣传抗战建国,是值得鼓励的。眼前旧历年就到了,这种抗战春联,大可提倡一下。

  蒙自的正式宣传工作,除党部的标语外,教育局的努力,也值得记载。他们将一座旧戏台改为演讲台,又每天张贴油印的广播消息。这都是有益民众的。他们的经费不多,能够逐步做去,是很有希望的。他们又帮忙北大的学生办了一所民众夜校。报名的非常踊跃,但因为教师和座位的关系,只收了二百人。夜校办了两三个月,学生颇认真,成绩相当可观。那时蒙自的联大要搬到昆明来,便只得停了。教育局长向我表示很可惜;看他的态度,他说的是真心话。蒙自的民众相当的乐意接受宣传。联大的学生曾经来过一次灭蝇运动。四五月间蒙自苍蝇真多。有一位朋友在街上笑了一下,一张口便飞进一个去。灭蝇运动之后,街上许多食物铺子,备了冷布罩子,虽然简陋,不能不说是进步。铺子的人常和我们说,〃这是你们来了之后才有的呀。〃可见他们是很虚心的。

  蒙自有个火把节,四乡是在阴历六月二十四晚上,城里是二十五晚上。那晚上城里人家都在门口烧着芦秆或树枝,一处处一堆堆熊熊的火光,围着些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孩子们手里更提着烂布浸油的火球儿晃来晃去的,跳着叫着,冷静的城顿然热闹起来。这火是光,是热,是力量,是青年。四乡地方空阔,都用一棵棵小树烧;想象着一片茫茫的大黑暗里涌起一团团的热火,光景够雄伟的。四乡那些夷人,该更享受这个节,他们该更热烈的跳着叫着罢。这也许是个拔除节,但暗示着生活力的伟大,是个有意义的风俗;在这抗战时期,需要鼓舞精神的时期,它的意义更是深厚。

  南湖在冬春两季水很少,有一半简直干得不剩一点二滴儿。但到了夏季,涨得溶溶滟滟的,真是返老还童一般。湖堤上种了成行的由加利树;高而直的干子,不差什么也有〃参天〃之势。细而长的叶子,像惯于拂水的垂杨,我一站到堤上禁不住想到北平的十刹海。再加上崧岛那一带田田的荷叶,亭亭的荷花,更像十刹海了。崧岛是个好地方,但我看还不如三山公园曲折幽静。这里只有三个小土堆儿。几个朴素小亭儿。可是回旋起伏,树木掩映,这儿那儿更点缀着一些石桌石墩之类;看上去也罢,走起来也罢,都让人有点余味可以咀嚼似的。这不能不感谢那位李崧军长。南湖上的路都是他的军士筑的,崧岛和军山也是他重新修整的;而这个小小的公园,更见出他的匠心。这一带他写的匾额很多。他自然不是书家,不过笔势瘦硬,颇有些英气。

  联大租借了海关和东方汇理银行旧址,是蒙自最好的地方。海关里高大的由加利树,和一片软软的绿草是主要的调子,进了门不但心胸一宽,而且周身觉得润润的。树头上好些白鹭,和北平太庙里的〃灰鹤〃是一类,北方叫做〃老等〃。那洁白的羽毛,那伶俐的姿态,耐人看,一清早看尤好。在一个角落里有一条灌木林的甬道,夜里月光从叶缝里筛下来,该是顶有趣的。另一个角落长着些芒果树和木瓜树,可惜太阳力量不够,果实结得不肥,但沾着点热带味,也叫人高兴。银行里花多,遍地的颜色,随时都有,不寂寞。最艳丽的要数叶子花。花是浊浓的紫,脉络分明活像叶,一丛丛的,一片片的,真是〃浓得化不开〃。花开的时候真久。我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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