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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全编-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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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同说,〃我们得让子女在大学毕了业,才算尽了责任。〃SK说,〃不然,要看我们的经济,他们的材质与志愿;若是中学毕了业,不能或不愿升学,便去做别的事,譬如做工人吧,那也并非不行的。〃自然,人的好坏与成败,也不尽靠学校教育;说是非大学毕业不可,也许只是我们的偏见。在这件事上,我现在毫不能有一定的主意;特别是这个变动不居的时代,知道将来怎样?好在孩子们还小,将来的事且等将来吧。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养他们基本的力量——胸襟与眼光;孩子们还是孩子们,自然说不上高的远的,慢慢从近处小处下手便了。这自然也只能先按照我自己的样子:〃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光辉也罢,倒楣也罢,平凡也罢,让他们各尽各的力去。我只希望如我所想的,从此好好地做一回父亲,便自称心满意。——想到那〃狂人〃〃救救孩子〃的呼声,我怎敢不悚然自勉呢?
1928年6月24日晚写毕,北京清华园。
(原载1928年10月10日《小说月报》第19卷第10号)
旅行杂记
这次中华教育改进社在南京开第三届年会,我也想观观光;故〃不远千里〃的从浙江赶到上海,决于七月二日附赴会诸公的车尾而行。一殷勤的招待
七月二日正是浙江与上海的社员乘车赴会的日子。在上海这样大车站里,多了几十个改进社社员,原也不一定能够显出甚么异样;但我却觉得确乎是不同了,〃一时之盛〃的光景,在车站的一角上,是显然可见的。这是在茶点室的左边;那里丛着一群人,正在向两位特派的招待员接洽。壁上贴着一张黄色的磅纸,写着龙蛇飞舞的字:〃二等四元A,三等二元A。〃两位招待员开始执行职务了;这时已是六点四十分,离开车还有二十分钟了。招待员所应做的第一大事,自然是买车票。买车票是大家都会的,买半票却非由他们二位来〃优待〃一下不可。〃优待〃可真不是容易的事!他们实行〃优待〃的时候,要向每个人取名片,票价,——还得找钱。他们往还于茶点室和售票处之间,少说些,足有二十次!他们手里是拿着一叠名片和钞票洋钱;眼睛总是张望着前面,仿佛遗失了什么,急急寻觅一样;面部筋肉平板地紧张着;手和足的运动都像不是他们自己的。好容易费了二虎之力,居然买了几张票,凭着名片分发了。每次分发时,各位候补人都一拥而上。等到得不着票子,便不免有了三三两两的怨声了。那两位招待员买票事大,却也顾不得这些。可是钟走得真快,不觉七点还欠五分了。这时票子还有许多人没买着,大家都着急;而招待员竟不出来!有的人急忙寻着他们,情愿取回了钱,自买全票;有的向他们顿足舞手的责备着。他们却只是忙着照名片退钱,一言不发。——真好性儿!于是大家三步并作两步,自己去买票子;这一挤非同小可!我除照付票价外,还出了一身大汗,才弄到一张三等车票。这时候对两位招待员的怨声真载道了:〃这样的饭桶!〃〃真饭桶!〃〃早做什么事的?〃〃六点钟就来了,还是自己买票,冤不冤!〃我猜想这时候两位招待员的耳朵该有些儿热了。其实我倒能原谅他们,无论招待的成绩如何,他们的眼睛和腿总算忙得可以了,这也总算是殷勤了;他们也可以对得起改进社了,改进社也可以对得起他们的社员了。——上车后,车就开了;有人问,〃两个饭桶来了没有?〃〃没有吧!〃车是开了。二〃躬逢其盛〃
七月二日的晚上,花了约莫一点钟的时间,才在大会注册组买了一张旁听的标识。这个标识很不漂亮,但颇有实用。七月三日早晨的年会开幕大典,我得躬逢其盛,全靠着它呢。
七月三日的早晨,大雨倾盆而下。这次大典在中正街公共讲演厅举行。该厅离我所住的地方有六七里路远;但我终于冒了狂风暴雨,乘了黄包车赴会。在这一点上,我的热心决不下于社员诸君的。
到了会场门首,早已停着许多汽车,马车;我知道这确乎是大典了。走进会场,坐定细看,一切都很从容,似乎离开会的时间还远得很呢!——虽然规定的时间已经到了。楼上正中是女宾席,似乎很是寥寥;两旁都是军警席——正和楼下的两旁一样。一个黑色的警察,间着一个灰色的兵士,静默的立着。他们大概不是来听讲的,因为既没有赛瓷的社员徽章,又没有和我一样的旁听标识,而且也没有真正的〃席〃——坐位。(我所谓〃军警席〃,是就实际而言,当时场中并无此项名义,合行声明。)听说督军省长都要〃驾临〃该场;他们原是保卫〃两长〃来的,他们原是监视我们来的,好一个武装的会场!
那时〃两长〃未到,盛会还未开场;我们忽然要做学生了!一位教员风的女士走上台来,像一道光闪在听众的眼前;她请大家练习《尽力中华》歌。大家茫然的立起,跟着她唱。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有些人不敢高唱,有些人竟唱不出。所以唱完的时候,她温和地笑着向大家说:〃这回太低了,等等再唱一回。〃她轻轻的鞠了躬,走了。等了一等,她果然又来了。说完〃一——二——三——四〃之后,《尽力中华》的歌声果然很响地起来了。她将左手插在腰间,右手上下的挥着,表示节拍;挥手的时候,腰部以上也随着微微的向左右倾侧,显出极为柔软的曲线;她的头略略偏右仰着,嘴唇轻轻的动着,嘴唇以上,尽是微笑。唱完时,她仍笑着说,〃好些了,等等再唱。〃再唱的时候,她拍着两手,发出清脆的响,其余和前回一样。唱完,她立刻又〃一——二——三——四〃的要大家唱。大家似乎很惊愕,似乎她真看得大家和学生一样了;但是半秒钟的惊愕与不耐以后,终于又唱起来了——自然有一部分人,因疲倦而休息。于是大家的临时的学生时代告终。不一会,场中忽然纷扰,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东北角上;这是齐督军,韩省长来了,开会的时间真到了!
空空的讲坛上,这时竟济济一台了。正中有三张椅子,两旁各有一排椅子。正中的三人是齐燮元,韩国钧,另有一个西装少年;后来他演说,才知是〃高督办〃——就是讳〃恩洪〃的了——的代表。这三人端坐在台的正中,使我联想到大雄宝殿上的三尊佛像;他们虽坦然的坐着,我却无端的为他们〃惶恐〃着。——于是开会了,照着秩序单进行。详细的情形,有各报记述可看,毋庸在下再来饶舌。现在单表齐燮元,韩国钧和东南大学校长郭秉文博士的高论。齐燮元究竟是督军兼巡阅使,他的声音是加倍的洪亮;那时场中也特别肃静——齐燮元究竟与众不同呀!他咬字眼儿真咬得清白;他的话是〃字本位〃,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字与字间的时距,我不能指明,只觉比普通人说话延长罢了;最令我惊异而且焦躁的,是有几句说完之后。那时我总以为第二句应该开始了,岂知一等不来,二等不至,三等不到;他是在唱歌呢,这儿碰着全休止符了!等到三等等完,四拍拍毕,第二句的第一个字才姗姗的来了。这其间至少有一分钟;要用主观的计时法,简直可说足有五分钟!说来说去,究竟他说的是什么呢?我恭恭敬敬的答道:半篇八股!他用拆字法将〃中华教育改进社〃一题拆为四段:先做〃教育〃二字,是为第一股;次做〃教育改进〃,是为第二股;〃中华教育改进〃是第三股;加上〃社〃字,是第四股。层层递进,如他由督军而升巡阅使一样。齐燮元本是廪贡生,这类文章本是他的拿手戏;只因时代维新,不免也要改良一番,才好应世;八股只剩了四股,大约便是为此了。最教我不忘记的,是他说完后的那一鞠躬。那一鞠躬真是与众不同,鞠下去时,上半身全与讲桌平行,我们只看见他一头的黑发;他然后慢慢的立起退下。这其间费了普通人三个一鞠躬的时间,是的的确确的。接着便是韩国钧了。他有一篇改进社开会词,是开会前已分发了的。里面曾有一节,论及现在学风的不良,颇有痛心疾首之概。我很想听听他的高见。但他却不曾照本宣扬,他这时另有一番说话。他也经过了许多时间;但不知是我的精神不济,还是另有原因,我毫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只有煞尾的时候,他提高了喉咙,我也竖起了耳朵,这才听见他的警句了。他说:〃现在政治上南北是不统一的。今天到会诸君,却南北都有,同以研究教育为职志,毫无畛域之见。可见统一是要靠文化的,不能靠武力!〃这最后一句话确是漂亮,赢得如雷的掌声和许多轻微的赞叹。他便在掌声里退下。这时我们所注意的,是在他肘腋之旁的齐燮元;可惜我眼睛不佳,不能看到他面部的变化,因而他的心情也不能详说:这是很遗憾的。于是——是我行文的〃于是〃,不是事实的〃于是〃,请注意——来了郭秉文博士。他说,我只记得他说,〃青年的思想应稳健,正确。〃旁边有一位告诉我说:〃这是齐燮元的话。〃但我却发见了,这也是韩国钧的话,便是开会辞里所说的。究竟是谁的话呢?或者是〃英雄所见,大略相同〃么?这却要请问郭博士自己了。但我不能明白:什么思想才算正确和稳健呢?郭博士的演说里不曾下注脚,我也只好终于莫测高深了。
还有一事,不可不记。在那些点缀会场的警察中,有一个瘦长的,始终笔直的站着,几乎不曾移过一步,真像石像一般,有着可怕的静默。我最佩服他那昂着的头和垂着的手;那天真苦了他们三位了!另有一个警官,也颇可观。他那肥硬的身体,凸出的肚皮,老是背着的双手,和那微微仰起的下巴,高高翘着的仁丹胡子,以及胸前累累挂着的徽章——那天场中,这后两件是他所独有的——都显出他的身份和骄傲。他在楼下左旁往来的徘徊着,似乎在督率着他的部下。我不能忘记他。三第三人称
七月A日,正式开会。社员全体大会外,便是许多分组会议。我们知道全体大会不过是那么回事,值得注意的是后者。我因为也忝然的做了国文教师,便决然无疑地投到国语教学组旁听。不幸听了一次,便生了病,不能再去。那一次所议的是〃采用他,她,牠案〃(大意如此,原文忘记了);足足议了两个半钟头,才算不解决地解决了。这次讨论,总算详细已极,无微不至;在讨论时,很有几位英雄,舌本翻澜,妙绪环涌,使得我茅塞顿开,摇头佩服。这不可以不记。
其实我第一先应该佩服提案的人!在现在大家已经〃采用〃〃他,她,牠〃的时候,他才从容不迫地提出了这件议案,真可算得老成持重,〃不敢为天下先〃,确遵老子遗训的了。在我们礼义之邦,无论何处,时间先生总是要先请一步的;所以这件议案不因为他的从容而被忽视,反因为他的从容而被尊崇,这就是所谓〃让德〃。且看当日之情形,谁不兴高而采烈?便可见该议案的号召之力了。本来呢,〃新文学〃里的第三人称代名词也太纷歧了!既〃她〃〃伊〃之互用,又〃她〃〃它〃之不同,更有〃佢〃〃彼〃之流,窜跳其间;于是乎乌烟瘴气,一塌糊涂!提案人虽只为辨〃性〃起见,但指定的三字,皆属于也字系统,俨然有正名之意。将来〃也〃字系统若竟成为正统,那开创之功一定要归于提案人的。提案人有如彼的力量,如此的见解,怎不教人佩服?
讨论的中心点是在女人,就是在〃她〃字。〃人〃让他站着,〃牛〃也让它站着;所饶不过的是〃女〃人,就是〃她〃字旁边立着的那〃女〃人!于是辩论开始了。一位教师说,〃据我的'经验',女学生总不喜欢'她'字——男人的'他',只标一个'人'字旁,女子的'她',却特别标一个'女'字旁,表明是个女人;这是她们所不平的!我发出的讲义,上面的'他'字,她们常常要将'人'字旁改成'男'字旁,可以见她们报复的意思了。〃大家听了,都微微笑着,像很有味似的。另一位却起来驳道,〃我也在女学堂教书,却没有这种情形!〃海格尔的定律不错,调和派来了,他说,〃这本来有两派:用文言的欢喜用'伊'字,如周作人先生便是;用白话的欢喜用'她'字,'伊'字用的少些;其实两个字都是一样的。〃〃用文言的欢喜用'伊'字,〃这句话却有意思!文言里间或有〃伊〃字看见,这是真理;但若说那些〃伊〃都是女人,那却不免委屈了许多男人!周作人先生提倡用〃伊〃字也是实,但只是用在白话里;我可保证,他决不曾有什么〃用文言〃的话!而且若是主张〃伊〃字用于文言,那和主张人有两只手一样,何必周先生来提倡呢?于是又冤枉了周先生!——调和终于无效,一位女教师立起来了。大家都倾耳以待,因为这是她们的切身问题,必有一番精当之论!她说话快极了,我听到的警句只是,〃历来加'女'字旁的字都是不好的字;'她'字是用不得的!〃一位〃他〃立刻驳道,〃'好'字岂不是'女'字旁么?〃大家都大笑了,在这大笑之中。忽有苍老的声音:〃我看'他'字譬如我们普通人坐三等车;'她'字加了'女'字旁,是请她们坐二等车,有什么不好呢?〃这回真哄堂了,有几个人笑得眼睛亮晶晶的,眼泪几乎要出来;真是所谓〃笑中有泪〃了。后来的情形可有些模糊,大约便在谈笑中收了场;于是乎一幕喜剧告成。〃二等车〃,〃三等车〃这一个比喻,真是新鲜,足为修辞学开一崭新的局面,使我有永远的趣味。从前贾宝玉说男人的骨头是泥做的,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至今传为佳话;现在我们的辩士又发明了这个〃二三等车〃的比喻,真是媲美前修,启迪来学了。但这个〃二三等之别〃究竟也有例外;我离开南京那一晚,明明在三等车上看见三个〃她〃!我想:〃她〃〃她〃〃她〃何以不坐二等车呢?难道客气不成?——那位辩士的话应该是不错的!
1924年7月14日,温州。
(原载1924年《时事新报》副刊《文学周报》第130期)
说梦
伪《列子》里有一段梦话,说得甚好:
〃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不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呼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宫观,恣意所欲,其乐无比。觉则复役人。……尹氏心营世事,虑钟家业,心形俱疲,夜亦昏惫而寐。昔昔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
数骂杖挞,无不至也。眠中啽呓呻呼,彻旦息焉。……〃
此文原意是要说出〃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觉梦兼之,岂可得邪?〃这其间大有玄味,我是领略不着的;我只是断章取义地赏识这件故事的自身,所以才老远地引了来。我只觉得梦不是一件坏东西。即真如这件故事所说,也还是很有意思的。因为人生有限,我们若能夜夜有这样清楚的梦,则过了一日,足抵两日,过了五十岁,足抵一百岁;如此便宜的事,真是落得的。至于梦中的〃苦乐〃,则照我素人的见解,毕竟是〃梦中的〃苦乐,不必斤斤计较的。若必欲斤斤计较,我要大胆地说一句:他和那些在墙上贴红纸条儿,写着〃夜梦不祥,书破大吉〃的,同样地不懂得梦!
但庄子说道,〃至人无梦。〃伪《列子》里也说道,〃古之真人,其觉自忘,其寝不梦。〃——张湛注曰,〃真人无往不忘,乃当不眠,何梦之有?〃可知我们这几位先哲不甚以做梦为然,至少也总以为梦是不大高明的东西。但孔子就与他们不同,他深以〃不复梦见周公〃为憾;他自然是爱做梦的,至少也是不反对做梦的。——殆所谓时乎做梦则做梦者欤?我觉得〃至人〃,〃真人〃,毕竟没有我们的份儿,我们大可不必妄想;只看〃乃当不眠〃一个条件,你我能做到么?唉,你若主张或实行〃八小时睡眠〃,就别想做〃至人〃,〃真人〃了!但是,也不用担心,还有为我们掮木梢的:我们知道,愚人也无梦!他们是一枕黑甜,哼呵到晓,一些儿梦的影子也找不着的!我们徼幸还会做几个梦,虽因此失了〃至人〃,〃真人〃的资格,却也因此而得免于愚人,未尝不是运气。至于〃至人〃,〃真人〃之无梦和愚人之无梦,究竟有何分别?却是一个难题。我想偷懒,还是摭拾上文说过的话来答吧:〃真人……乃当不眠,……〃而愚人是〃一枕黑甜,哼呵到晓〃的!再加一句,此即孔子所谓〃上智与下愚不移〃也。说到孔子,孔子不反对做梦,难道也做不了〃至人〃,〃真人〃?我说,〃唯唯,否否!〃孔子是〃圣人〃,自有他的特殊的地位,用不着再来争〃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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