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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马-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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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老先生要往外送,伊牧师从温都太太的肩膀旁边对他摇了摇头。
温都太太把伊牧师送出去,两个人站在门外,又谈了半天。马老先生才明白伊牧师摇头的意思。心里说:“洋鬼子颇有些讲究,跟他们非讲圈套不可呢!”
“看这俩中国人怎样?”伊牧师问。
“还算不错!”温都太太回答:“那个老头儿倒挺漂亮的,看那筒茶叶!”
同时,屋子里马威对父亲说:“刚才伊牧师夸奖房子的时候,你怎么一声不出呢?还没看出来吗:对外国人,尤其是妇女,事事得捧着说。不夸奖他们,他们是真不愿意!”
“好,不好,心里知道,得了!何必说出来呢!”马老先生把马威干了回去,然后掏出“川绸”手巾,照掸绿皮脸官靴的架式掸了掸皮鞋。
正是四月底的天气:晴一会儿,阴一会儿,忽然一阵小雨;雨点还落着,太阳又出来了。窗户棱上横挂着一串小水珠,太阳一出来,都慢慢化成股白气。屋外刚吐绿叶的细高挑儿杨树,经过了雨,树干儿潮润的象刚洗过澡的象腿,又润,又亮,可是灰*蹇诼?嘟的。
马老先生虽然在海上已经睡了四十天的觉,还是非常的疲倦。躺在床上还觉得床铺一上一下的动,也好象还听得见海水沙沙的响。夜里醒了好几次,睁开眼,屋子里漆黑,迷迷糊糊的忘了自己到底是在那儿呢。船上?北京?上海?心里觉得无着无靠的,及至醒明白了,想起来已经是在伦敦,又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凄惨!北京的朋友,致美斋的馄饨,广德楼的坤戏,故去的妻子,哥哥……上海……全想起来了,一会儿又全忘了,可是从眼犄角流下两个大泪珠儿来。“离合悲欢,人生不过如此!转到那儿吃那儿吧!”马老先生安慰着自己:“等马威学成了,再享几天福,当几天老爷吧!”这么一想,心里痛快多了。把一手心热汗的手伸出来,顺着毡子边儿,理了理小胡子。跟着把脑袋从枕头上抬起一点来,听听隔壁有声音没有。一点声儿没有。“年青力壮,吃得饱,睡得着!有出息,那孩子!”他自己嘟囔着,慢慢的把眼睛又闭上。
醒一会儿又睡,睡一会儿又醒,到了出太阳的时候,他才睡安稳了。好象听见马威起来了,好象听见街上过车的声音,可是始终没睁眼。大概有七点半钟了,门上轻轻的响了两声,跟着,温都太太说:“马先生,热水!”“谢——哼,啊,”他又睡着了。
不到七点钟,马威就起来了。一心的想逛伦敦,抓耳挠腮的无论怎样也不能再睡。况且昨天只见了温都姑娘一面,当着父亲的面儿,也没好意思和她谈话。今天吃早饭是他的好机会,反正父亲是决起不来的。他起来,轻轻的把窗子开开。雨刚住了,太阳光象回窝的黄蜂,带着春天的甜蜜,随着马威的手由窗户缝儿挤进来。他把在上海买的那件印花的西式长袍穿上,大气不出的等着热水来好刮脸。刮脸的习惯是在船上才学来的,上船之前,在上海先施公司买了把保险刀儿。在船上的时候,人家还都没起来,他便跑到浴室里去,细细的刮一回;脸上共总有十来根比较重一点的胡子茬儿,可是刮过几天之后,不刮有点刺闹的慌;而且刮完了,对着镜子一照,觉得脸上分外精神,有点英雄的气象。他常看电影里的英雄,刮脸的时候,满脸抹着胰子,就和人家打起来;打完了,手连颤也不颤,又去继续刮脸;有的时候,打完了,抱着姑娘要嘴儿,还把脸上的胰子沫儿印在她的腮上。刮脸,这么看起来,不光是一种习惯,里面还含着些情韵呢。
好容易把热水等来了,赶紧漱口刮脸。梳洗完了,把衣裳细细的刷了一回。穿戴好了,想下楼去;又怕下去太早,叫房东太太不愿意。轻轻开了门往外看:父亲门外的白磁水罐,还冒着点热气。楼下母女说话的声音,他听得真真的。温都姑娘的声音听得尤其真切,而且含着点刺激性,叫他听见一个字,心里象雨点儿打花瓣似的那么颤一下。
楼下铃儿响了,他猜着:早饭必定是得了。又在镜子里照了一照:两条眉毛不但没有向上吊着,居然是往下弯弯着,差不多要弯到眼睛下面来。又正了正领带,拉了拉衣襟,然后才咚咚的下了楼。
温都母女平常是在厨房吃早饭的。因为马家父子来了,所以改在小饭厅里。马威进了饭厅,温都太太还在厨房里,只有温都姑娘在桌子旁边坐着,手里拿着张报纸,正看最新式帽子的图样。见马威进来,她说了声:“咳喽!”头也没抬,还看她的报。
她只穿着件有肩无袖的绿单衫,胸脯和胳臂全在外边露着。两条白胖的胳臂好象一对不知道用什么东西作的一种象牙:又绵软,又柔润,又光泽,好象还有股香味儿。马威端了端肩膀,说了声:“天气不错?”
“冷!”她由红嘴唇挤出这么个字来,还是没看他。ZEi8。Com电子书
温都太太托着茶盘进来,问马威:“你父亲呢?”“恐怕还没起呢。”马威低声儿说。
她没说什么,可是脸象小帘子似的撂下来了。她坐在她女儿的对面,给他们倒茶。她特意沏的马先生给的茶叶,要不是看着这点茶叶上面,她非炸了不可。饶这么着,倒茶的时候还低声说了一句:“反正我不能做两回早饭!”“谁叫你把房租给中国人呢!”温都姑娘把报纸扔在一边,歪着头儿向她母亲说。
马威脸上一红,想站起来就走。皱了皱眉,——并没往起站。
温都姑娘看着他,笑了,好象是说:“中国人,挨打的货!就不会生气!”
温都太太看了她女儿一眼,赶紧递给马威一碗茶,跟着说:“茶真香!中国人最会喝茶。是不是?”
“对了!”马威点了点头。
温都太太咬了口面包,刚要端茶碗,温都姑娘忙着拉了她一把:“招呼毒药!”她把这四字说得那么诚恳,自然;好象马威并没在那里;好象中国人的用毒药害人是千真万确,一点含忽没有的。她的嘴唇自自然然的颤了一颤,让你看出来:她决没意思得罪马威,也决不是她特意要精细;她的话纯是“自然而然”说出来的,没心得罪人,她就不懂得什么叫得罪人。自要戏里有个中国人,他一定是用毒药害人的。电影,小说,也都是如此。温都姑娘这个警告是有历史的,是含着点近于宗教信仰的:回回不吃猪肉,谁都知道;中国人用毒药害人——一种信仰!
马威反倒笑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一声没言语。他明白她的意思,因为他看过英国小说——中国人用毒药害人的小说。
温都太太用小薄嘴唇抿了半口茶,然后搭讪着问马威:中国茶有多少种?中国什么地方出茶?他们现在喝的这种叫什么名字?是怎么制造的?
马威把一肚子气用力压制着,随便回答了几句,并且告诉她,他们现在喝的叫作“香片”。
温都太太又叫他说了一回,然后把嘴*遴阶潘担骸昂急悖被刮事硗У亩圆欢浴?
温都姑娘警告她母亲留心毒药以后,想起前几天看的那个电影:一个英国英雄打死了十几个黄脸没鼻子的中国人,打得真痛快,她把两只肉嘟嘟的手都拍红了,红得象搁在热水里的红胡萝卜。她想入了神,一手往嘴里送面包,一手握着拳在桌底下向马威比画着心里说:不光是英国男子能打你们这群找揍的货,女英雄也能把你打一溜跟头!心里也同时想到她的朋友约翰:约翰在上海不定多么出锋头呢!他那两只大拳头,一拳头还不捶死几十个中国鬼!她的蓝眼珠一层一层的往外发着不同的光彩,约翰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他来信说:“加入义勇军,昨天一排枪打死了五个黄鬼,内中还有个女的!”……“打死个女人,不大合人道!”温都姑娘本来可以这样想,可是,约翰打死的,打死的又是个中国女人;她只觉得约翰的英勇,把别的都忘了。……报纸上说:中国人屠宰了英国人,英国人没打死半个中国人,难道约翰是吹牛撒谎?她正想到这里,听见她母亲说:“杭便。”她歪过头去问:“什么?妈!”她母亲告诉她这个茶叫“杭便”,于是她也跟着学。英国人是事事要逞能的,事事要叫别人说好的,所以她忘了马威——只是因为他是中国人——的讨厌。“杭办”
“杭办”“对不对”?她问马威。
马威当然是说:“对了!”
吃完了早饭,马威正要上楼看父亲去。温都姑娘从楼下跑了上来,戴着昨天买的新帽子,帽子上插着一捆老鼠尾巴,看着好象一把儿荞麦面面条;戴老鼠尾巴是最新的花样,——所以她也戴。她斜着眼看了马威一下,说了声“再见,”一溜烟似的跑了。
温都姑娘上铺子去作工,温都寡妇出来进去的收拾房屋,拿破仑跟着她左右前后的乱跑。马威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等着伊牧师来。
马威自从八岁的时候死了母亲,差不多没有经过什么女性的爱护。在小学里的时候,成天和一群小泥鬼儿打交道;在中学里,跟一群稍微个儿大一点的泥鬼瞎混;只有礼拜天到教堂作礼拜去,能看见几位妇女:祈祷的时候,他低着头从眼角偷偷的看她们;可是好几回都被伊太太看见,然后报告给伊牧师,叫伊牧师用一半中国话,一半英国话臭骂他一顿:“小孩子!不要看姑娘!在祷告的时候!明白?See?……”伊太太祷告的时候,永远是闭着一只眼往天堂上看上帝,睁着一只眼看那群该下地狱的学生;马威的“看姑娘”是逃不出伊太太的眼线的。
教堂的姑娘十之八九是比伊太太还难看的。他横着走的眼光撞到她们的脸上,有时候叫他不由的赶快闭上眼,默想上帝造人的时候或者有点错儿;不然,……有时候也真看到一两个好看的,可是她们的好看只在脸上那一块,纵然脸上真美,到底叫他不能不联想到冥衣铺糊的纸人儿;于是心中未免有点儿害怕!且不管纸人儿吧,不纸人儿吧,能看到她们已经是不容易!跟她们说说话,拉拉手,——妄想!就是有一回,他真和女人们在一块儿作了好几天的事。这回事是在他上英国来的前一年,学界闹风潮:校长罢长,教员罢教,学生也罢了学;没有多少人知道为什么这样闹,可是一个不剩,全闹起活儿来;连教会的学堂也把《圣经》扔了一地,加入战团。马威是向来能说会道,长得体面,说话又甜甘受听,父亲又不大管他,当然被举为代表。代表会里当然有女代表,于是他在风潮里颇得着些机会和她们说几句话,有一回还跟她们拉手。风潮时期的长短是不能一定的,也许三天,也许五个月;虽然人人盼着越长越好,可是事事总要有个结束,好叫人家看着象一回事儿似的。这回风潮恰巧是个短期的,于是马威和女人们交际的命运象舞台上的小武丑儿,刚翻了一个跟头,就从台帘底下爬进后台去了。
马威和温都姑娘不一定有什么前缘,也不是月下老人把他和她的大拇脚指头隔着印度洋地中海拴上了根无形的细红线。她不过是西洋女子中的一个。可是,马威头一个见的恰巧是她。她那种小野猫似的欢蹦乱跳,一见面他心里便由惊讶而羡慕而怜爱而痴迷,好象头一次喝酒的人,一盅下去?成媳懔⒖毯炱鹄戳恕?墒牵纳衿杂铮?叫他心里凉了好多……她说:“再见”的时候确是笑着,眼睛还向他一飞……或者她不见得是讨厌他……对了:她不过是不喜欢中国人罢了!等着,走着瞧,日子多了叫她明白明白中国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必一定跟她套交情呢,女子可多了,……
马威翻过来掉过去的想,问题很多,可是结论只有一个:“等着吧,瞧!”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儿,颧骨尖儿上那一点特别的热,象有个香火头儿在那里烧着。“等着瞧,别忙!”
“别忙!”他这么叨唠着,嘴唇张着一些,好象是要笑,可是没笑出来;好象要恼——恼她?——,又不忍的。一会儿照照镜子看自己的白牙,一会儿手插在裤兜里来回走……“别忙!走着瞧!”
“马威!马威!”马老先生一嗓子痰在楼上叫,跟着嗽了嗽,声音才尖溜了一点:“马威!”
马威收了收神,三步两步跑上楼上。马老先生一手开着门,一手端着那个磁水罐。脸上睡的许多红褶儿,小胡子也在一块拧拧着。
“去,弄点热水来!”他把磁罐交给马威。
“我不敢上厨房去呀!”马威说:“昨天晚上您没听房东说吗:不叫咱们到厨房去!早饭的时候,你没去,她已经说了闲话;您看——”
“别说了!别说了!”马老先生揉着眼睛说:“不刮脸啦,行不行?”
“回来伊牧师不是要和咱们一块儿出去哪吗——”“不去,行不行?”
马威没言语,把水倒在漱口盂里,递给父亲。
马老先生漱口的当儿,马威把昨天晚上来的箱子打开,问父亲换衣裳不换。马老先生是一脑门子官司,没理马威。马威本想告诉父亲:在英国就得随着英国办法走;一看父亲脸上的神气,他一声没出,溜出去了。
马老先生越想越有气:“这是上外国吗?没事找罪受吗!——找罪受吗!起晚了不行,热水没有!没有!早知道这么着,要命也不来!”想了半天:“有啦!住旅馆去!多少钱也花,自要不受这个臭罪!”跟着看了看箱子什么的,心里又冷静下去一点:“东西太多,搬着太麻烦!”又待了一会儿,气更少了:“先在这儿忍着吧,有合适的地方再搬吧!”这么一想,气全没有了,戴上大眼镜,拿起烟袋往书房里去了。
思想是生命里最贱的东西:想一回,觉着有点理;再想一回,觉得第一次所想的并不怎么高明;第三次再想——老实呆着吧,越想越糊涂!于是以前所想的全算白饶!马先生的由“住旅馆去!”到“忍着吧!”便是这么一档子事;要不怎么他轻易不思想呢!
温都太太专等着马先生起来问她要早饭,她好抡圆了给他个钉子碰;头一次钉子碰得疼,管保他不再想碰第二次。她听见他起来了,约摸着他已经梳洗完,她嘴里哼唧着往楼上走。走到马先生的屋门外,门儿半开着,一点声儿没有。忽然听见马先生咳嗽了两声,她回头一看,书房的门也开着呢:马先生叼着烟袋在椅子上坐着呢。
“怪不得伊牧师说:中国人有些神魔鬼道儿的,”她心里说:“你不给他早饭吃,他更好,连问也不问!好!你就饿着!”
马先生一动也没动,吧嗒着烟袋,头上一圈一圈的冒着蓝烟。
伊牧师到十一点多钟才来,他没见温都太太,在街门口问马威:“你父亲呢?出去不出去?”马威跑到楼上去问父亲,马老先生摇了把头,把头上绕着的蓝烟圈弄散开一些。马威跑下来告诉伊牧师:他父亲还没歇过来,不打算出去,于是他自己和伊牧师走下去了。
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来就是“出窝儿老”。出窝老是生下来便眼花耳聋痰喘咳嗽的!一国里要有这么四万万出窝老,这个老国便越来越老,直到老得爬也爬不动,便一声不出的呜呼哀哉了!
“我们的文明比你们的,先生,老得多呀!”到欧洲宣传中国文化的先生们撇着嘴对洋鬼子说:“再说四万万人民,大国!大国!”看这“老”字和“大”字用得多么有劲头儿!
“要是‘老的’便是‘好的’,为什么贵国老而不见得好呢?”不得人心的老鬼子笑着回答:“要是四万万人都是饭桶,再添四万万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这些宣传中国文化的先生们,(凡是上西洋来念书的,都是以宣传中国文化为主,念鬼子书不过是那么一回事;鬼子书多么不好念!)听了这类的话,只好溜到中国人唯一的海外事业,中国饭馆,去吃顿叉烧肉,把肚子中的恶气往外挤一挤。
马则仁先生是一点不含糊的“老”民族里的一个“老”分子。由这两层“老”的关系,可以断定:他一辈子不但没用过他的脑子,就是他的眼睛也没有一回钉在一件东西上看三分钟的。为什么活着?为作官!怎么能作官?先请客运动呀!为什么要娶老婆?年岁到了吗!
怎么娶?先找媒人呀!娶了老婆干吗还讨姨太太?一个不够吗!……这些东西满够老民族的人们享受一辈子的了。马老先生的志愿也自然止于此。
他到英国来,真象个摸不清的梦:作买卖他不懂;不但不懂,而且向?纯床黄鹱髀?卖的人。发财大道是作官;作买卖,拿着血汗挣钱,没出息!不高明!俗气!一点目的没有,一点计划没有,还叼着烟袋在书房里坐着。“已到了英国,”坐腻了,忽然这么想:“马威有机会念书,将来回去作官!……咱呢?吃太平饭吧!哈哈!……”除此以外,连把窗帘打开看看到底伦敦的胡同什么样子都没看;已经到了伦敦,干什么还看,这不是多此一举吗!不但没有看一看伦敦,北京什么样儿也有点记不清了,虽然才离开了四五十天的工夫。到底四牌楼南边有个饽饽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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