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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马-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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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都太太的脸白了一会儿,忽然通红起来。小鼻子尖子出了一层冷汗珠,嘴唇一劲儿颤,比手颤的速度快一些。她呆呆的看着地上的东西,一声没出。

玛力的脸也白了,把母亲搀到一把椅子旁边,叫她坐下;自己忙着捡地上的东西,有地毯接着,碟子碗都没碎,只是牛奶罐儿的把儿掉了一半。

“妈!怎么啦?”

温都太太的脸更红了,一会儿把一生的苦处好象都想起来。嘴唇儿颤着颤着,忽然不颤了;心中的委屈破口而出,颇有点碎嘴子:

“玛力!我活够了!这样的生活我不能受!钱!钱!钱!什么都是钱!你父亲为钱累死了!我为钱去作工,去受苦!现在我为钱去服侍两个中国人!叫亲友看不起!钱!世界上的聪明人不会想点好主意吗?不会想法子把钱赶走吗?生命?没有乐趣!——除非有钱!”

说完了这一套,温都太太痛快了一点,眼泪一串一串的往下落。玛力的眼泪也在眼圈儿里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用小手绢给母亲擦眼泪。

“妈!不愿意服侍他们,可以叫他们走呀!”

“钱!”

“租别人也一样的收房钱呀,妈!”

“还是钱!”

玛力不明白母亲的意思,看母亲脸上已经没眼泪可擦,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温都太太半天没言语。

“玛力,吃你的饭,我去找拿破仑。”温都太太慢慢站起来。

“妈?你到底怎么倒在地上了?”

“拿破仑猛的一扑我,我没看见它。”

玛力把马威叫来吃早饭。他看玛力脸上的神气,没跟她说什么;先把父亲的饭(玛力给从新打点的)端上去,然后一声没言语把自己的饭吃了。

吃过饭,玛力到后院去找母亲。温都太太抱着拿破仑正在玫瑰花池旁边站着。太阳把后院的花儿都照起一层亮光;微风吹来,花朵和叶子的颤动,把四围的空气都弄得分外的清亮。墙角的蒲公英结了好几个“老头儿”,慢慢随着风向空中飞舞。拿破仑一眼溜着他的主母,一眼捎着空中的白胡子“老头儿”,羞答答的不敢出声。

“妈!你好啦吧?”

“好啦,你走你的吧。已经晚了吧?”温都太太的脸不那么红了,可是被太阳晒的有点干巴巴的难过;因为在后院抱着拿破仑又哭了一回,眼泪都是叫日光给晒干了的。拿破仑的眼睛也好象有点湿,看见玛力,轻轻摇了摇尾巴。“拿破仑,你给妈赔不是没有?你个淘气鬼,给妈碰倒了,是你不是?”玛力看着母亲,跟小狗说。

温都太太微微一笑:“玛力,你上工去吧,晚了!”

“再见,妈妈!再见,拿破仑!妈,你得去吃饭呀!”

拿破仑看见主母笑了,试着声儿吧吧叫了两声,作为向玛力说“再见”。

AK

玛力走了以后,温都太太抱着拿破仑回到厨房,从新沏了一壶茶,煮了一个鸡子。喝了一碗茶;吃了一口鸡子,咽不下去,把其余的都给了拿破仑。有心收拾家伙,又懒得站起来;看了看外面:太阳还是响晴的。“到公园转个圈子去吧?”拿破仑听说上公园,两只小耳朵全立起了,顺着嘴角直滴答唾沫。温都太太换了件衣裳,擦了擦皮鞋,戴上帽子;心里一百多个不耐烦,可是被英国人的爱体面,讲排场的天性鼓动着,要上街就不能不打扮起来,不管心里高兴不高兴。况且自己是个妇人,妇人?美的中心!不穿戴起来还成!这群小姑娘们,连玛力都算在里头,不懂的什么叫美:短裙子露着腿,小帽子象个鸡蛋壳!没法说,时代改了,谁也管不了!自己要是还年轻也得穿短裙子,戴小帽子!反正女人穿什么,男人爱什么!男人!就是和男人说说心里的委屈才痛快!老马?呸!一个老中国人!他起来了没有?上去看看他?管他呢,“拿破仑!来!妈妈给你梳梳毛,那里滚得这么脏?”拿破仑伸着舌头叫她给梳毛儿,抬起右腿弹了弹脖子底下,好象那里有个虱子,其实有虱子没有,它自己也说不清。

到了大街,坐了一个铜子的汽车,坐到瑞贞公园。坐在汽车顶上,暖风从耳朵边上嗖嗖的吹过去,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拿破仑扶着汽车的栏杆立着,探着头想咬下道旁杨树的大绿叶儿来,汽车走得快,始终咬不着。

瑞贞公园的花池子满开着花,深红的绣球,浅蓝的倒挂金钟,还有多少叫不上名儿来的小矮花,都象向着阳光发笑。土坡上全是蜀菊,细高的梗子,大圆叶子,单片的,一团肉的,傻白的,鹅黄的花,都象抿着嘴说:“我们是‘天然’的代表!我们是夏天的灵魂!”

两旁的大树轻俏的动着绿叶,在细沙路上印上变化不定的花纹。树下大椅子上坐着的姑娘,都露着胳臂,树影儿也给她们的白胳臂上印上些一块绿,一块黄的花纹。温都太太找了个空椅子坐下,把拿破仑放在地下。她闻着花草的香味,看着从树叶间透过的几条日光,心里觉得舒展了好些。脑子里又象清楚,又象迷糊的,想起许多事儿来。风儿把裙子吹起一点,一缕阳光射在腿上,暖忽忽的全身都象痒痒了一点;赶紧把裙子正了一正,脸上红了一点。二十年了!跟他在这里坐着!远远的听见动物园中的狮子吼了一声,啊!多少日子啦,没到动物园去!玛力小的时候,他抱着她,我在后面跟着,拿着些干粮,一块儿给猴儿吃!那时候,多快乐!那时候的花一定比现在的香!生命?惨酷的变化!越变越坏!服侍两个中国人?梦想不到的事!回去吧!空想有什么用处!活着,人们都得活着!老了?不!看人家有钱的妇女,五十多岁还一朵花儿似的!玛力不会想这些事,啊,玛力要是出嫁,剩下我一个人,更冷落了!冷落!树上的小鸟叫了几声:“冷落!冷落!”回去吧,看看老马去吧!——为什么一心想着他呢?奇怪男女的关系!他是中国人,人家笑话咱!为什么管别人说什么呢?一个小麻雀擦着她的帽沿飞过去;可怜的小鸟,终日为找食儿飞来飞去!

拿破仑呢?不见了!

“拿破仑!”她站起来四下看,没有小狗。

“看见拿破仑没有?”她问一个小孩子,他拿着一个小罐正在树底下捡落下来的小红豆儿。

“拿破仑?法国人?”小孩子张着嘴,用小黄眼珠看着她。“不是,我的小狗。”她笑了笑。

小孩子摇了摇头,又蹲下了:“这里一个大的!”温都太太慌慌张张的往公园里边走,花丛里,树后边,都看了看,没有小狗!她可真急了,把别的事都忘了,一心想找着拿破仑。

她走过公园的第二道门,两眼张望着小河的两岸,还是没有拿破仑的影儿。河里几个男女摇着两只小船,看见她的帽子,全笑起来了。她顾不得他们是笑她不是,顺着河岸往远处瞧。还是没有!她的眼泪差不多要掉下来了,腿也有点软,一下子坐在草地上了。那群男女还笑呢!笑!没人和你表同情!看他们!身上就穿着那么一点衣裳!拿破仑呢?小桥下两只天鹅领着一群小的,往一棵垂柳底下浮,把小桥的影子用水浪打破了。小桥那边站着一个巡警,心满气足的站在那里好象个铜像。“问问他去。”温都太太想。刚要立起来,背后叫了一声:“温都太太!”

马威!抱着拿破仑!

“呕!马威!你!你在那儿找着它了?”温都太太忙着把狗接过来,亲了几个嘴:“你怎么在这儿玩哪?坐下,歇一会儿咱们一块回去。”她喜欢的把什么都忘了,甚至于忘了马威是个中国人。

“我在那里看小孩们钓鱼,”马威指着北边说:“忽然有个东西碰我的腿,一看,是它!”

“你个坏东西,坏宝贝!叫你妈妈着急!还不给马威道谢!”拿破仑向马威吧吧了两声。

抱着小狗,温都太太再看河上的东西都好看了!“看那些男女,身体多么好!看那群小天鹅,多么有趣!”“马威,你不摇船吗?”

马威摇了摇头。

“摇船是顶好的运动,马威!游泳呢?”

“会一点。”马威微微一笑,坐在她旁边,看着油汪汪的河水,托着那群天鹅浮悠浮悠的动。

“马威,你近来可瘦了一点。”

“可不是,父亲——你明白——”

“我明白!”温都太太点着头说,居然有点对马威,中国人,表同情。

“父亲——*悖甭硗得凰担灰×艘⊥贰!澳忝腔姑欢ü嫔夏抢镄娜ツ模俊?

“没呢。我打算——”马威又停住了,心里说:“我爱你的女儿,你知道吗?”

那个捡红豆的小孩子也来了,看见她抱着小狗,他用手擦着汗说:

“这是你的拿破仑吧?姑娘!”

听小孩子叫她“姑娘”,温都太太笑了。

“喝!姑娘,你怎么跟个中国人一块坐着呀?”

“他?他给我找着了狗!”温都太太还是笑着说。“哼!”小孩子没言语,跑在树底下,找了根矮枝子,要打忽悠悠。忽然看见桥边的巡警,没敢打,拿起小罐跑啦。“小孩子,马威,你别计较他们!”

“不!”马威说。

“我反正不讨厌你们中国人!”温都太太话到嘴边,没说出来:“自要你们好好儿的!

你们笑话中国人,我偏要他们!“温都太太的怪脾气又犯了,眼睛看着河上的白天鹅,心里这样想。

“下礼拜玛力的假期到了,我们就要去休息几天。你们在外边吃饭,成不成!”

“啊!成!玛力跟你一块儿去,温都太太?”马威由地上拔起一把儿草来。

“对啦!你看,我本来打算找个人给你们作饭——”“人家不伺候中国人?”马威一笑。

温都太太点了点头,心中颇惊讶马威会能猜透了这个。在英国人看,除了法国人有时候比英国人聪明一点,别人全是傻子。在英国人看,只有英国人想的对,只有英国人能明白他们自己的思想;英国人的心事要是被人猜透,不但奇怪,简直奇怪的厉害!

“马威,你看我的帽子好看,还是玛力的好看?”温都太太看马威精明,颇要从心理上明白中国人的“美的观念”,假如中国人也有这么一种观念。

“我看都好。”

“这没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的好看!”

“见玛力,说玛力的好看?”

“真的,温都太太,你的帽子确是好看!父亲也这么说。”

“啊!”温都太太把帽子摘下来,用小手巾抽了一抽。“我得走啦!”马威看了看表说:“伊姑娘今天找我来念书!你不走吗?温都太太!”

“好,一块儿走!”温都太太说,说完自己想:“谁爱笑话我,谁笑话,我不在乎!偏跟中国人一块走!”AA

马威近来常拿着本书到瑞贞公园去。找个清静没人的地方一坐,把书打开——不一定念。有时候试着念几行,皱着眉头,咬着大拇指头,翻过来掉过去的念;念得眼睛都有点起金花儿了,不知道念的是什么。把书放在草地上,狠狠的在脑杓上打自己两拳:“你干什么来的?不是为念书吗!”恨自己没用,打也白饶;反正书上的字不往心里去!

不光是念不下书去,吃饭也不香,喝茶也没味,连人们都不大愿招呼。怎么了?——她!只有见了她,心里才好受!这就叫作恋爱吧?马威的颧骨上红了两小块,非常的烫。别叫父亲看出来,别叫——谁也别看出来,连李子荣算在里头!可是,他妈的脸上这两点红,老是烫手热!李子荣一定早看出来了!

天天吃早饭见她一面,吃晚饭再见一面;早饭晚饭间隔着多少点钟?一二三四……没完,没完!有时候在晚饭以前去到门外站一站,等着她回来;还不是一样?她一点头,有时候笑,有时候连笑都不笑,在门外等她没用!上她的铺子去看看?不妥当!对,上街上去绕圈儿,万一遇见她呢!万一在吃午饭的时候遇见她,岂不是可以约她吃饭!明知道她的事情是在铺子里头做的,上街去等有什么用,可是万一……!在街上站一会儿,走一会儿;汽车上,铺子里,都看一眼,万一她在那个汽车上,我!飞上去!啊!自己吓自己一跳,她!细一看,不是!有时候随着个姑娘在人群里挤,踩着了老太太的脚尖也不顾得道歉,一劲儿往前赴!赶过去了,又不是她!这个姑娘的脸没有她的白,帽子衣裳可都一样;可恶!和她穿一样的衣裳!再走,再看……心里始终有点疼,脸上的红点儿烫手热!

下雨?下雨也出去;万一她因为下雨早下工呢!“马威你糊涂!那有下雨早放工的事!

没关系,反正是坐不住,出去!“伞也不拿,恨拿伞,挡着人们的脸!淋得精湿,帽子往下流水,没看见她!

她,真是她!在街那边走呢!他心里跳得快了,腿好象在裤子里直转圈。赶她!但是,跟她说什么呢?请她吃饭?现在已经三点了,那能还没吃午饭!请喝茶,太早!万一她有要紧事呢,耽误了她岂不……万一她不理我呢?……街上的人看我呢?万一她生了气,以后永不理我呢?都快赶上她了,他的勇气没有了。站住了,眼看着叫她跑了!要不是在大街上,真的他得哭一场!怎么这样没胆气,没果断!心里象空了一样,不知道怎样对待自己才好:恨自己?打自己?可怜自己?这些事全不在乎他自己,她!她拿着他的心!消极方法:不会把她撇在脑后?不会不看她?世界上姑娘多着呢,何必单爱她?她,每到礼拜六把嘴唇擦得多么红,多么难看?她是英国人,何必呢,何必爱个外国人呢?将来总得回国,她能跟着我走吗?不能!算了吧,把她扔在九霄云外吧!——她又回来了,不是她,是她的影儿!笑涡一动一动的,嘴唇儿颤着,一个白牙咬着一点下嘴唇,黄头发曲曲着,象一汪儿日光下的春浪。她的白嫩的脖子,直着,弯着,都那么自然好看。说什么也好,想什么也好,只是没有说“玛力”,想“玛力”那么香甜!

假如我能抱她一回?命,不算什么,舍了命作代价!跟她上过一回电影院,在黑灯影里摸过她的手,多么润美!她似乎没介意,或者外国妇女全不介意叫人摸手!她救我的父亲,一定她有点意;不然,为什么许我摸她的手,为什么那样诚恳的救我父亲?慢慢的来,或者有希望!华盛顿那小子!他不但摸她的手,一定!一定也……我恨他!她要是个中国妇人,我一定跟她明说:“我爱你!”可是,对中国妇人就有这样胆气吗?马威!马威!你是个乏人,没出息!不想了!好好念书!父亲不成,我再不成,将来怎办!谁管将来呢,现在叫我心不疼了,死也干!……眼前水流着,鸟儿飞着,花在风里动着;水,鸟,花,或者比她美,然而人是人,人是肉作的,恋爱是由精神上想不透,在肉体上可以享受或忍痛的东西;压制是没用的!

伊姑娘?呕!她今天来念书!念书?*悖》悄畈豢桑?

温都太太抱着小狗,马威后面跟着,一同走回来。走到门口,伊姑娘正在阶下立着。她戴着顶蓝色的草帽,帽沿上钉着一朵浅粉的绢花。蓝短衫儿,衬着件米黄的绸裙,脑袋歪着一点,很安静的看着自己的影儿,在白阶石上斜射着。

“她也好看!”马威心里说。

“啊,伊姑娘!近来可好?进来吧!”温都太太和凯萨林拉了拉手。

“对不起,伊姑娘,你等了半天啦吧?”马威也和她握手。“没有,刚来。”伊姑娘笑了笑。

“伊姑娘,你上楼吧,别叫我耽误你们念书。”温都太太抱着拿破仑,把客厅的门开开,要往里走。

“待一会儿见,温都太太。”伊姑娘把帽子挂在衣架上,拢了拢头发,上了楼。

马老先生正要上街去吃午饭,在楼梯上遇见凯萨林。“伊姑娘,你好?伊牧师好?伊太太好?你兄弟好?”马老先生的问好向来是不折不扣的。

“都好,马先生。你大好了?我舅舅真不对,你——”“没什么,没什么!”马先生嗓子里咯*辶思干孟笫抢帜兀骸拔易约翰缓谩K呛靡猓缍且豢榇崭鋈饶帧_瘢?唏,唏。“

“马先生,你走吧,我和马威念点书。”伊姑娘一闪身让马老先生过去。

“那么,我就不陪了,不陪了!唏,唏,唏,”马老先生慢慢下了两层楼梯,对马威说:“我吃完饭上铺子去。”说的声音很小,恐怕叫凯萨林听见。“上铺子去”不是什么光荣事:“上衙门去”才够派儿。

凯萨林坐在椅子上,掏出一本杂志来。

“马威,你教我半点钟,我教你半点钟。我把这本杂志上的一段翻成中国话,你逐句给我改。你打算念什么?”

马威把窗子开开,一缕阳光正射在她的头发上,那圈金光,把她衬得有点象图画上的圣母。他拉了把椅子坐在她的里首,因为怕挡住射在她头上的那缕阳光。“她的头发真好,比玛力的还好!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玛力总是比她好看。玛力的好看往心里去,凯萨林只是个好看的老姐姐。”马威心里想,听见她问,赶紧敛了敛神,说:“你想我念什么好,伊姐姐?”

“念小说吧,你去买本韦尔斯的《保雷先生》,你念我听,多咱我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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