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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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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总甲,对付你,我林家一个三尺小童就可以了,何必我爷爷出马。”林延潮上前一步。
“你……你们不要自误,”谢总甲骂道,他倒是没想到林延潮与他对薄公堂。
“你放心,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哼,到时候哭得是你。”谢总甲拂袖走进了大堂,在砖头上跪下。
林延潮也是迈过门槛,踏进堂内,跪在谢总甲一旁。
林延潮也算是第一次在古代尝到了下跪的滋味,脸贴在地上,只看到左右皂吏的靴底。
“抬起头来!”
林延潮抬起头,公堂上一目了然。周知县正坐在公案之后,端起茶呷了一口,一旁衙役喝道:“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小民谢彘,乃洪塘乡永安里妙峰村人士,庆隆二年任永安里里长至今。”
周知县听了道:“谢里长为朝廷教化地方,起来回话!”
“谢老父母!”谢总甲站起身来,神色颇有几分自傲。在公堂上,没有功名的百姓要从头跪到结束,而谢总甲能免跪,这就是里长的权力。
“小民林延潮,乃洪塘乡永安里洪山村人士,现在社学读书两年,先父是庆隆年间的秀才,讳定。”
周知县听说是秀才子弟,微微颔首,仔细看去不由道:“这不是洪塘社学那个少年,你怎么来与本乡里长打官司了?”
林延潮心底一块石头落下,他之前还生怕周知县,认不出自己来,故意穿着那日在社学见胡提学的旧衣来。一旁谢总甲却是脸色大变,他反复打量林延潮,心底有种坏事的感觉。
林延潮答道:“承蒙老父母惦记,里长谢家本为亲家,祖父闻亲家指使长媳,无中生有向衙门告状,气得五内俱焚。孙儿担心祖父身子,故而代祖父应讯!”
谢总甲心底大骂,好个卑鄙的小童,还未开审,就给自己抹黑。而一旁围观的百姓,也是议论纷纷,一是赞林延潮有孝心,二是担心林延潮一个孩童,怎么与一个大人对薄公堂,这不是以大欺小。
林延潮听得议论,微微一笑,一来强调孙子替祖父应讯,这是孝道之举,二来暗批媳妇告丈夫,公公,违背了夫为妻纲,父为子纲的道理。参考之前子告父的例子,自己没打官司,就先操了三分胜算,这就是道德上的优势。
百姓,书吏们开始议论纷纷,舆论都已是偏向了林延潮这一边。
周知县倒是没有露出偏袒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道:“谢家是否无中生有,诬告你祖父,本官自有论断,你爹是秀才,起身回话吧!”
林延潮站起身。
“将谢家的告状,念给他们听。”
一旁执笔书办,摊开状纸朗声念起。
……民妇过门之后,饱受欺凌,嫌其貌丑如山鬼,叱辱常闻,日犹未午,已嫌午饭失时,起尚平明,已嗔晨兴过夜,如斯种种,不可枚举……
……面上之抓横累累,臂间之青块棱棱。每遭毒打,唯有号呼。邻人闻之酸心,过客因之下泪……
……谁无儿女,宁无伤心……
官司胜负,状词占了七分,这也就是古代讼师不用出庭辩护,也能帮人打赢官司的把握所在。林延潮听来,状词一字一句极为诛心,而且还相当有文采,真不愧为能排进省城五个手指头的讼师。
一旁不明真相的群众,有几人开始义愤填膺,至于没义愤填膺,也只是文化太低,听不懂而已。
“谁家女儿嫁给他们家,真是倒了大霉了。”
“县尊老爷,要为民住持公道!”
若非之前林延潮营造的道德优势,百姓们早就一面倒的支持起谢家一方了。
大伯已是忍不住道:“这简直一派胡言,无一句属实啊!爹,潮囝怎么不申辩啊。”
林高著道:“亏你还是衙门帮闲的,这都不知道,现在申辩就是咆哮公堂,直接打班子。你看潮囝多有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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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入理不如入情
状词念完,周知县脸上看不出喜怒来,而对着堂下的谢总甲问道:“你女儿何在?”
谢总甲垂下道:“侯在衙门外,被丈人和其夫殴打,心身居伤,不愿见人。”
“传她进来验伤。”
不久大娘被请了进来,但见她右脸青肿,群情有些激动了。
“都是爹妈生的,就算是娶进门的媳妇,也是别人家心头肉啊!”
“小民还有证人,是邻里!”谢总甲气焰又足了三分。
证人果真是洪山村的人,好似是妙峰村嫁到洪山村的妇人,不过也确实是邻里。这邻里当下一五一十控诉,林高著,大伯平日如何刻薄媳妇。
周知县听完将状纸丢在一旁向谢总甲问道:“对于你女儿被殴之事,你有何诉求?”
谢总甲道:“请老父母,断二人义绝,林家当还我女儿的五亩嫁妆田,另追究林高著殴打我女儿之罪,剥去役职下狱。”
周知县点点头道:“此也不算太过。”
周知县对林延潮道:“依大明律,公公或丈夫殴妻至折伤,此乃义绝之状,本官可以强判夫妻离异,并追究夫家之过,你有何异议?”
林延潮明白按照儒家法律,正如父亲可以告儿子,儿子不能告父亲一般;丈夫可以休妻,但妻不能休丈。但真遇到夫家实在太过分,官府替妻族做主,判夫妻和离,若夫妻应离不离,则杖八十!
林延潮也明白,这场离婚争产的官司,自己能不能打赢,就是判七出还是义绝上。判义绝,大娘就可以如愿以偿拿到那五亩嫁妆田,林高著还要因殴媳,受到处罚。如果是七出,大娘就什么都拿不到了。
一般案子周知县这时候就可以结案了。但周知县没有,不是偏向林家,只是想看看林延潮的本事如何。
林延潮丝毫也没有慌张之色,但也没有开口反驳。
周知县道:“你既不说话,本官就当你词穷,你若替祖父认罪,本官可容情轻判如何?”
林延潮道:“回老父母的话,祖父虽已将大娘逐出本家,但过去仍是我的长辈,有些话我若当堂直言,则对长辈不敬,但若是不说,对于祖父则是不孝。”
林延潮话兜了回来,还是扣住一个孝字。谢总甲岂不明白,心底暗呼厉害。一旁百姓也觉得林延潮有理,众人都心想,这个少年都懂得维护家庭的颜面,而这大娘横加指责,又有哪是做媳妇的本分呢。
啪!
周知县将惊木堂一拍,喝道:“本官容你孩童,故而不愿厉责之,但你若是不能做主,你上堂来说什么,让你祖父亲自来认罪就是。”
“县尊老爷,真青天啊!”谢总甲不由跪下,这话可是发自内心。
林延潮心道这知县果然不好糊弄,当下他只能暂时‘服软’道:“回老父母,学生知错了。只是学生有一事不明。正如乡邻所见,祖父当初逐大娘出家门时,打了她脸一巴掌对吗?”
一旁作证人的妇女回话道:“没错,当时我亲眼看见的。”
“那么这大娘脸上的淤青,确实是我祖父打的?”
“没错,众乡亲都可以为见证。”
林延潮道:“可是当初祖父打了一掌,已是过了快一个月,这么许久淤青未退,莫非是祖父曾练过铁砂掌不成?”
噗!正在喝茶的书办,喷了半口茶水,见到周知县很不快地横了他一眼,剩下半口强自咽下。
而外面的百姓,都是哈哈大笑。
“那是淤久成伤,以往我隔个四五天,就听到你祖父殴打谢娘子。”那妇人强自辩道。
“敢问是间隔四五天吗?”
“也有六七天,二三天不止。我亲耳听到。”那妇人连忙改口道。
林延潮向周知县道:“老父母容禀,我祖父在急递铺当差,每月只有两日回家一趟,其他都不曾返家,否则就是擅离职守。这又何来两三天,四五天,又六七天之说呢?”
哈哈!外周的百姓又是轰然大笑。
“是民妇听错了,或是他丈夫殴打的,但听成公公的。”
林延潮看向那民妇冷笑道:“真是牛吃房上草,风吹千斤石,无赖不成词,我再问你一句,到底是公公打得,还是丈夫殴打的?”
那妇人支支吾吾地道:“或是公公打的,或是丈夫打的,或是一起打的。”
见证人乱了方寸,谢总甲也是急了上前道:“老父母在上,无论怎么说,林高著这厮,殴我女儿不假,仅这一点即可断义绝。”
林延潮从容地道:“谢总甲,何必着急辩驳,你越是如此,越显得你理亏。实话言之,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否则你又何必请省城最好的讼师,写了一篇花团锦簇的告状。”
说到这里,周知县眉头一皱了,讼师可一贯不受官府待见。
林延潮继续道:“你说这无中生有之事。若非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你又何必让你女儿自伤身体,若非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你又何必找个说话毫无条理的妇人作伪证。”
“你越是处心积虑安排这些,越是显得你心虚啊。你安排下重重下作手段,以为糊弄我等也就罢了,但老父母大人有青天之名,你这等手段,焉能瞒得过他。”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谢总甲恼羞成怒。
“你在说老父母大人乃青天,这句话竟是胡说八道,一派胡言?谢总甲,我没料到你几时这么大胆了。”林延潮嘲讽道。
又是哄堂大笑,场外的百姓十分欢乐,这样的官司已是许久没见过了,这样聪颖的小孩也是难得一见。
“你……臭小子,我怎么……”谢总甲牙齿都要咬碎了。
“谢里长,你再这样下去,本官可要视你为咆哮公堂了。”周知县不紧不慢地拿着茶盖,挑去茶水上的茶末。
“小民不敢。”谢总甲冷汗滴落,当下回到原处。
“林延潮,你有几分口才,但不要以为捧了本官,本官就会信你。你们林家诉大娘犯了七出,道理又在哪里?”
好一个油盐不进的知县,林延潮也是服了。不过无论周知县感官如何,这样官司自己是赢定了。
林延潮走向大娘问道:“既是官府还未下断词,你仍是我的伯母,但我有几句话问你?”
大娘骂道:“你算什么,你叫我答,我就答?”
林延潮毫不犹豫转过身去道:“回老父母,伯母不答。”
“民妇林谢氏不可不答。”周知县开口道。
大娘咬牙切齿道:“好吧。民女知道了。”
林延潮看向大娘道:“大娘,我问你你嫁到我们林家,这五六年来你可煮过一日早饭?”
大娘贪睡,不肯起得大早,林浅浅一直都给家里做早饭了。大娘道:“没有,我顿顿煮的。告状里都说了,日犹未午,已嫌午饭失时。”
“大娘,我问你这五六年来,你可给祖父,三叔洗过一次衣裳?”大娘道:“何尝没有,你小时候的尿布都是我洗。”
“家有桑田,可以养蚕,你可为家里织过一丝一毫?”大娘冷笑道:“我没养桑种蚕,你吃西北风啊?”
“大娘,三年前,你得了疟疾,是谁连夜背着你,赶里十里路到省城求医问药,难道不是你说殴你的相公吗?”
大娘听了抬起头,前面说她的时候,她强加狡辩,但是说到这里时,她倒是露出内疚之色。看得出她对大伯,这份夫妻之情还是有的。果然还是入情比入理,更能打动人心。
既是大娘不出口否认,下面的事就容易多了。
林延潮当下将大伯当初待大娘如何如何,捡了一大堆说的。这并不难,大伯除了有些懒散外,但顾家上倒是没得说的。说至最后,大娘竟是一辞不发,目眶微红,竟是留下泪水。谢总甲在旁干着急。
说到最后一句,林延潮当下对道:“老父母在上,学生已是问的明白了,至于如何断罪,请你示下。”
一旁围观的百姓,这时候也是明白了情由,对着大娘指指点点。谢总甲低下头,露出沮丧的神色。
当下周知县写判词:“嫁妆田,归夫家处置,谢家不可再有染指之心,另此案告诉两方诉讼之费,由谢家一己承当。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三纲五常,伦常有序……”
“完了,这回什么都拿不到了,被林家骑到头上撒尿。”谢总甲脚步一绊,差点摔在地上。
“哇!”大娘顿时大哭了起来,她突向堂外奔去,众衙役都久经战阵的,以前没少见过什么告状的妇人,情急下做出什么自残的举动,当下各自上前阻拦,真在堂上出什么事都不好了。
周知县判词还没写完,哪知大娘一头奔到堂外,对林高著,大伯二人咚咚地磕头哭着道:“爹,我错了,相公,我错了,以往都是我的错了。”
“我说要离,只是说说的,我只是想你们,能够稍稍让着我一点。”
“我不想离,我想回家,我要延寿!我要延寿!”
这。这。林延潮也是愣住了,他也没料到这一步,难道自己最后那一番质问,令大娘良心发现?
一旁的广大人民群众,不愧是热心人,在旁都抱着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的道理在劝着。
大娘当众痛哭流涕,大伯不愧是林家第一心软之人,刷地一下,整个人就崩溃了,跪在地上抱起大娘,夫妻两个人一并嚎啕大哭:“婆娘,我们不离了,不离了,我们一起回家过日子,延寿一直在哭着喊着要你呢。县尊老爷,我们不离了,不离了!”
大娘顿时痛哭道:“相公,我以后都听你的,听你的!”
眼看事情要往另一个方向发展,林高著发话了:“我儿子答允你回我林家家门,我还没答允!你以为我林家的大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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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民意
眼见一场大团圆的好戏,立即要被林高着棒打鸳鸯。
一旁的百姓也是七嘴八舌说道了起来。
见民心一片支持,大伯和大娘也是在林高着面前一并哀求:“爹!你就网开一面吧!”
谢家老三也是奔出门来扶住大娘道:“姐,咱们不求他们林家,我和咱爹养你一辈子。”
“三弟,你别插手姐的事。”说完大娘可怜巴巴地看向林高着。
“早知今日,当初又何来我逐你出家门一事了。我问你那五亩嫁妆田,你以后还图不图了?”
大娘哭道:“我只要延寿,什么田啊我都不要了。”
“那你还为难不为难,延潮和浅浅了。”
“我不敢了,我发誓,从今以后我给林家做牛做马,再刻薄延潮和浅浅,我就不是人。”
林高着神色缓了几分道:“人谁没有一点缺点呢?但要知错能改,潮囝你看呢?”
林延潮看了大娘一眼道:“一切全凭爷爷决定。”
林高着点点头,向堂外谢总甲道:“亲家,你怎么看?”
谢总甲见女儿这样也是心疼,叹了口气道:“还能怎么说,还是不是你说得算,这一番是你林家赢了。”
林高着点点头对大娘道:“好吧,这一次算了,回家过日子吧。”
好了,好了,一家和好了。这破镜重圆的好戏,又是俗套的大团圆结局,但每次都令一旁百姓感动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以后和你男人,好好过日子嘞!”
“是啊,有这样的相公和公公,哪里找喽!”
“咱们作女人,一辈子也不求大富大贵,就求个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你说对不对?”
大娘也是泪流满面道:“我记住了,我记得住。”
啪!
就在气氛一片温馨的时候,惊堂木一响,周知县喝道:“你们这般要离就离要和就和,朝令夕改的,还有哪点把本官放在眼底,信不信本官治你们一个扰乱司法之罪!”
周知县这一喝,众人皆惊。
这可是有名的破家县令,这样的人岂是好相与的。
林延潮当下上前道:“老父母在上,听讼,并非为罚,而乃是教化万民。而今若老父母公正执断,怎么能使得谢总甲一家悔过,若非老父母执法生威,我们林家与谢家又怎么能言归于好,眼下这一切都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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