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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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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母亲离开那天,父亲盯着前门,仿佛要用意念将门“砰”一声打开,看到站在门后的母亲。他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那里,还抱着两瓶酒,好像就这样坐了好几个小时。
“她会回来的。”他说。哈罗德躺在床上,用尽全身力量倾听,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是人,成了“寂静”的一部分。第二天早上,小小的屋子里满地都是母亲的衣服,像极了一个个空荡荡的母亲。其中一条甚至落到了那片小得可怜,被称之为“前院”的草坪上。“发生什么事了?”隔壁屋的女士问道。哈罗德将衣服一件件捡起来,团成一个球。上面充满了母亲的气味,她不会就这样一去不回的。小小的哈罗德要将指甲掐进手臂才能忍住不叫出声来。待他将这些画面回想一遍,晚空的漆黑终于淡了。哈罗德心情冷静了下来,躺回床上。
几个小时之后,他还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几乎连动都动不了了。水泡还勉强可以忍受,只要贴上几片厚厚的膏药。但右腿每次一受力,脚踝就升起一阵剧痛,直刺到小腿肚子那里。他完成了平时做的事情:洗澡、吃早饭、收拾塑料袋、付钱,但只要有重量放在右脚上,他就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天空是冷冷的钴蓝色,太阳还未升起,雾气还微微闪着白光。哈罗德顺着西尔维街走向A396国道,一路走下来,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每隔二十分钟就要停一下,拉下袜子,捏捏小腿上的肌肉。幸好还看不出什么劳损的痕迹。
他试着去想奎妮和戴维,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没有成功,那些画面往往还没成形就分崩离析了。他想起儿子对他说“我打赌你没法说出非洲大陆所有国家的名字”,然而每当他试着想出一个国名来,小腿就立刻一阵刺痛,脑子就空白一片了。半英里走下来,哈罗德感觉自己的胫骨好像被锯掉了,再也承不住一点重量。他只好由左腿一步一拖,右脚只敢点一点地。还没到中午,天空中已经堆满了云。无论怎么看,横跨英格兰都像爬一座险峰那么难,连脚
下的平地都好像陡峭了起来。他无法摆脱父亲瘫在厨房椅子上等母亲回来的画面。那画面其实一直都在,但哈罗德感觉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认真去看。父亲的裤子里或许是一片狼藉,最好还是别用鼻子呼吸。
“走开。”他说。但他的眼神一下就从哈罗德身上移到了墙上,很难确定到底是哈罗德还是那面墙碍着了他的眼。
邻居们听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后都来安慰父亲。琼一直都是个很自我的人,他们说。其实这是件好事,至少你还年轻,还能从头开始。屋子里突然多了不少从前没有过的女性气息:窗子打开了、橱柜清理了、床铺晾过了。炖菜、馅饼、肉冻、果酱、牛油布丁、水果蛋糕包在棕色的锡纸里面一包包送过来。家里从未有过这么多食物,何时开饭并不是他母亲会关心的事情。黑白照片丢进了袋子里,红色唇膏和她那瓶香水一起,从浴室消失了。有时他会看见她转过街角或穿过马路,有一次还看见她来接他放学,冲过去之后才发现不过是一位陌生的阿姨,戴着妈妈的帽子,穿着妈妈的衣服。琼一直很喜欢明快的颜色。他的十三岁生日眼看着来了,又过了,她依然一点音信也没有。六个月后,浴室的柜子里再也找不到她的气味了。父亲开始填补她离开后留下的空缺。
“叫梅阿姨。”他说。他已经脱下了睡衣,换上一套宽宽大大的西装,甚至开始剃胡子。
“我的天,真是个小大人了。”那女人看起来只剩下从厚厚的毛领子里冒出来的一张脸,提着蛋白杏仁饼的手指就像香肠一样。“他会喜欢吃这个吗?”
想到这里,哈罗德的嘴巴湿润了。他吃光了塑料袋里的饼干,但还远远不够。嘴里的唾沫越来越稠,像糨糊一样。遇上路人,他就用手帕遮住自己的嘴巴,不想吓到他们。他买了两瓶牛奶,狼吞虎咽地喝下去,流得下巴上都是。已经喝得这样快了,对液体的渴望却仍然如此强烈,他边喝还边用嘴巴将纸盒的口子拉大一点,自己也觉得简直无法解释。牛奶还是流得不够快。再往前走几英尺,肯定会因反胃而停下来。他实在没法不去想母亲离开的那段日子。
在那个母亲带走的行李箱里,不仅仅有她的笑声,她也把整间屋子里唯一比他高的人带走了。不能说琼是个温柔亲切的人,但她至少还是挡在了这个儿子和一片乌云之间。那些阿姨给他递糖果,捏他的脸颊,甚至问他自己穿的裙子好不好看。哈罗德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了界限,每次她们一碰他,他就往后缩一下。
“我并不是说他怪,”他的梅阿姨评论道,“可他就是不愿看着你。”
哈罗德现在走到比克利了。旅游指南说,他应该去看一看埃克斯河岸边的红砖小城堡。但一个穿橄榄色裤子的长脸男人告诉他,那本指南的内容已经过时了,除非他对豪华婚礼或神秘谋杀案有兴趣。他向哈罗德推荐比克利磨坊的手工艺礼品店,说那里还比较有可能找到合他口味和预算的东西。
哈罗德看看店里的玻璃饰品、香薰袋、当地人手工做的喂鸟器,没发现什么特别感兴趣或者需要的。他有点失望,想离开,但作为店里唯一的一个顾客,又有店员盯着,好像非买点什么不可。他带着一套共四个杯垫离开了,上面印着德文郡子,他给她选了一支圆珠笔,按一按笔尖就会发出暗暗的红光,当她想在黑暗中写字的时候,就可以用了。
“没妈的哈罗德”,学校里的孩子都这样叫他。他不肯上学了。
“没事的。”他的薇拉阿姨说。梅阿姨离开后,她就睡了梅阿姨的位置,“他蛮会讲笑话的,偶尔也有几句点睛之笔。”
疲惫又凄凉的哈罗德在一家“渔夫小舍”点了餐,眺望着河面的景色。他和几个陌生人交谈过,得知这不平静的河面上有座桥,是西蒙和加丰克尔写那首歌的灵感。他在对话过程中又点头又微笑,好像在仔细聆听,实际上满脑子都是走过的旅程,过去的时光,还有自己的脚到底怎么了。情况有多严重?会不会自动消失?他早早就上床睡了,安慰自己多休息一下就没事了,但痛楚并没有好转。
“亲爱的儿子,”琼寄来的唯一一封信是这样写的,“纽西兰是个很棒的地方。我非离开不可。我不是做母亲的料。替我问候你父亲。”最糟的不是她一走了之。最糟的是她连个解释都写得错字连篇。出发的第十天,没有一个动作不在提醒他他有麻烦了。每牵动一下肌肉,他的整条右腿都好像在灼烧。他想起自己在电话里给奎妮的疗养院留下的十万火急的宣言,觉得真是既幼稚又不恰当,连那天晚上和社工的对话也让他惭愧不已。一夜之间仿佛发生了什么,使这个旅程和他的信心断裂成两件不相干的事情,剩下的只有艰苦无边的跋涉。他走了十天,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不断地将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前面,现在却发现信念低到了脚下,之前强压着的担忧渐渐成了隐伏的事实。
到目前为止,顺着A396国道走到提伯顿那三英里半是最艰难的。路边几乎没有躲避来往汽车的余地,虽然越过刚刚修剪过的灌木能看到埃克斯河面闪烁的银光,他还是宁愿自己没看到那些四棱八角的枝叶。路过的司机按着喇叭朝他大喊大叫,叫他离开马路。他很是为现在的进度自责,照这个速度,要圣诞节才能赶到贝里克了。“连小孩子都会做得比你好。”他这样对自己说。
他想起了疯魔起舞的戴维,想起那个不顾一切往深海游去的男孩。又看《~文~》到自己试《~人~》着给这孩《~书~》子讲个笑《~屋~》话,戴维听完后整个脸都皱起来,“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他说。哈罗德含泪回忆着这些画面。他向他解释笑话的笑点在哪里,说笑话就是为了让人轻松一笑,然后又讲了一遍。“我还是不明白。”戴维回应。稍后哈罗德听到戴维向浴室里的莫琳重述那个笑话。“他说这东西好笑,”戴维抱怨道,“他还讲了两遍,我愣是没笑出来。”即使在那么小的年纪,他已经可以把话讲得如此阴沉。
哈罗德想起十八岁的戴维,头发垂过肩膀,手和脚长长地从袖口和裤管里伸出来。他看见这年轻人脚踩枕头躺在床上,双眼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哈罗德几乎要怀疑戴维是不是能看见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他的小手腕瘦得只剩下骨头了。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听你母亲说你考上了剑桥。”戴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盯着那片虚无。哈罗德想过将他揽进怀里,紧紧拥抱一下。他想说:“好样的,儿子,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你这么聪明的孩子?”然而他最终只是看着戴维深不可测的脸,说了一句“老天,太好了,老天”。
戴维嘲弄地一笑,仿佛父亲讲了一个笑话。哈罗德拉上房门,跟自己说,有一天,当儿子真正长大成人,他们之间相处或许会容易一点。
从提伯顿开始,哈罗德决定一直顺着大路走,他安慰自己这样走线路更直。沿着大西部的线路一直走,穿过乡村小径,到A38国道位置,这样还有二十英里就到陶顿了。
暴风雨就要来了。乌云像兜帽一样盖着大地,却在布雷克顿山边留下一道诡异的光边。他第一次想起了自己没带的手机,不知道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他很想和莫琳说一下话。树梢在花岗岩一样的天空下微微发着光,在第一阵风打到的时候疯狂地颤抖起来,树叶、短枝都卷到了空中。鸟儿在叫。远处一道雨幕出现在哈罗德和群山之间。第一滴雨落下,他把头缩进外套里。
无处可避。雨打在哈罗德的防水夹克和脖子上,甚至流进绑着松紧带的袖口。雨点像豆子一样落下,在水洼里回旋,在排水沟里冲刷。每驶过一辆车子,雨水便溅到他的裤子上,然后顺势流入帆船鞋里。一个小时之后他的脚就全湿了,身上的皮肤被湿透的衣服粘得痒痒的。他不知道自己肚子饿不饿,也想不起自己吃过东西没有。只有右腿仍然痛着。
一辆车在他旁边停下,溅起的水花直甩到他腰上。没关系,反正已经不能再湿了。乘客座的车窗慢慢摇下来,里面传出一股新皮革和暖气混合的味道。哈罗德弯下腰。
车里有一张年轻的,干燥的脸:“需要搭你一程吗?”
“我需要走路,”雨水刺痛了哈罗德的眼睛,“但谢谢你停下来。”
“真的没关系的,”年轻的脸坚持,“这种天气,谁都不该待在外面。”
“我发了誓的,”哈罗德直起身来说道,“我必须一路走过去。但是非常感谢。”
接下来整整一英里,他都在问自己是不是个傻瓜,想象着坐在热气腾腾的车厢里,让双脚休息一下。如果他一路这样搭便车的话,不出几个小时就可以到贝里克了。也许第二天早晨以前就能到。他走得越久,奎妮还活着的可能性就越小。但他仍坚信她在等着。如果他没能履行自己这边的诺言——无论这“协议”看起来多荒谬——他肯定自己一定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了。
我该怎么办?给我一个提示吧,奎妮。他有可能边想边大声说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停了下来,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时候重新回到了他眼中。
一辆巨大的货车轰隆隆朝他开过来,疯狂地响着喇叭,把他从头到脚溅满了泥。
然而另一件事发生了。是那种还没结束就叫人意识到其重要性的事。快到傍晚时,雨突然停了,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根本没下过雨。东边的云层撕开一道裂缝,一道矮矮的、闪亮的银光破云而出。哈罗德停下来,看着那块巨大的灰云一点一点裂开,呈现出全新的蓝色、明亮的琥珀色,还有蜜桃色、绿色、深红色。渐渐云层透出了一种暗暗的粉色,仿佛被那些鲜活的色彩穿透了,融合在一起。他动弹不得,急切地想亲眼看见每一点改变:地上的光是金色的,连他身上的皮肤也因此暖起来;脚下的土地咯吱作响,仿佛在耳语什么;空气闻起来是绿色的,充满了新生;软软的水汽升腾而起,如缕缕轻烟。
哈罗德累得几乎抬不起腿,但他看到了这么丰盛的希望,叫人眼花缭乱。如果他能一直将眼光集中在比自己伟大的事物上,他知道自己一定可以走到贝里克的。
奎妮还活着。她也相信了。她在等他。
11 莫琳与临时医生
接待员一个劲地道歉:因为实行了新的自动化服务台,她没法帮莫琳办理预约医生来访登记了。“但是我就站在这里呀,”莫琳说,“为什么你不能帮我登记呢?”接待员指指离主接待台几英尺的屏幕,向莫琳保证自助服务操作非常简单。
莫琳的手指湿答答的。自动服务台问:请问您是男性还是女性,她按错了按钮;输入出生日期时,她将月份输到了日期的位置。最后她只好求助于一个年轻的病人,那病人对着她的肩膀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喷嚏。到她登记完,身后已经排起一条短短的队伍,有人抱怨,有人呻吟。屏幕上跳出一行字:请咨询主接待台。整条队伍都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接待员又一次忙不迭地道歉。莫琳平时看的医生临时有任务不在,但她可以选择看一个代理医生。
“为什么我刚来的时候你不告诉我?”莫琳大声说。
接待员开始念叨第三遍道歉辞。“都是那个新系统,”她说,每个人都要通过这个系统才能查询出结果,“连领养老金的老人也一样。”她问莫琳愿不愿意第二天早上再来一次,莫琳摇了摇头。如果回去,不知道还能不能鼓起这勇气再来一趟。
“您要喝杯水吗?”接待员说,“您脸色有点苍白。”“我坐一会儿就好。”莫琳说。
戴维说她能自己离开屋子,这当然是对的,但他不知道一路上的焦虑有多难熬。并不是因为她想念哈罗德,她告诉自己。但独自一人走在外面这个世界的确是一个新挑战,叫人害怕。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做着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开车、推婴儿车、遛狗、回家。仿佛生活一点没变,可明明就变了。这是一个新世界,一个不对劲的世界。她将扣子直扣到脖子那里,翻起衣领包住耳朵,但空气依然凛冽,天空太开阔了,周围的形形色色太强烈了。她趁雷克斯没有看见她冲出了福斯桥路,一口气逃到市中心。码头旁的水仙枯黄了,花瓣皱起来,连春天都要结束了。
在候诊室里,她试着看杂志,但读到的只是一个个分离的单词,连不成有意义的句子。她注意到身边那些与她同样年纪的夫妻坐在一起,相互陪伴。空气中的微尘在午后的阳光中回旋飞舞,好像有人在用勺子不断地搅动一样。
一个年轻人打开诊室门叫了一个名字,莫琳继续坐着,想是谁这么久都没有反应,突然才意识到医生喊的是自己的名字,忙站起来。那代理医生看来刚刚才毕业,连那套深色的西服也撑不起来。他的鞋子擦得锃亮,突然让她想起戴维上学时穿的鞋子,心里一阵刺痛。真后悔向戴维求助,待在家里多好。
“有什么可以帮您吗?”代理医生深鞠一躬,声音细不可闻。一句话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他一开一合的嘴唇里滑出来,莫琳要努力将身子探前去才能听到。搞不好待会儿他会给她安排一个听力检查呢。
莫琳开始向他解释丈夫如何为一个二十年没见的女人离家远走,并且坚信自己的行为可以治好她的癌症。他已经走了十一天了,莫琳絮絮说着,手里的手帕拧成一个结。“他不可能走得到贝里克的。没有地图,又没有合适的鞋子,连手机都没带。”一口气向陌生人说完一切,她不能自已,几乎哭了出来。她鼓起勇气偷偷瞄了医生一眼,他就像刚被人狠狠踩过一样,眉头的川字像用黑笔填过。
他慢慢开口,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您丈夫以为他正在拯救一个旧同事?”
“是的。”“治好她的癌症?”
“没错。”莫琳不耐烦起来。她要的不是解释,而是他马上可以理解。她来这里又不是为了帮哈罗德辩护。
“他认为自己可以怎样救她呢?”“他好像觉得徒步走过去就可以救她。”他的脸沉下来,这下子下巴上也多了几条深深的线:“他以为走一段路就可以治愈癌症?”“是一个女孩子给他的启发,”她回答,“在一个加油站里,她还给他做了个汉堡。哈罗德在家从来不吃汉堡的。”“一个女孩子告诉他,他可以治好癌症?”再这样下去,这可怜的男孩恐怕整张脸都会掉下来。莫琳摇摇头,试着理清条理,突然感到一阵疲惫。“我很担心他的身体。”她说。“他身体还健康吗?”
“他有点近视,两颗门牙都补过。但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他认为可以通过走路治好癌症?我不明白。他有宗教信仰吗?”
“他?他只有在倒车不小心轧到花园时才会叫上帝。”她笑了一下,让他知道自己是在开玩笑。医生看起来更迷惑了。“哈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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