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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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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她每天都给他带一些糕点,彼此之间也开始以名字相称。在路上交谈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但只要一到小餐馆面对面坐下,话题就不翼而飞,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两个流氓叫什么?”他听到她问。两人现在已经又回到了车上。“什么?”

“是个冷笑话。”“哦!好。我想不到,叫什么?”

“流氓兔。”她用手紧紧捂住嘴,笑得浑身发抖,突然一声响亮的响鼻从指间漏出来,她脸都涨紫了,“我爸可喜欢这个了。”

最后哈罗德只好停下车,两人尽情笑了一顿。那天晚上在家里吃意大利烤面条加干酪沙司时他把这急转弯告诉戴维和莫琳,揭开谜底时,两人都一脸茫然。笑话不但不好笑,反而显得俗气了。

哈罗德经常和奎妮谈起戴维。不知道她现在还记不记得。奎妮没有孩子,也没有侄子侄女,因此,她对戴维在剑桥的情况十分上心。她会问,戴维是怎么找到学校的?有没有交到朋友?喜不喜欢划艇?哈罗德总是告诉她这孩子正是少年得意,虽然实情是他很少回复莫琳的信和电话,也从来没提过朋友和学习方面的事情。当然也没提起过划艇。

哈罗德从来不向奎妮提起假期后家里橱柜中堆满的空酒瓶,也不提起信封里的大麻。他谁也没说,连他的妻子也不知道。他只是把它们装起来,然后在上班途中扔掉。

“你和莫琳一定为有这么个儿子自豪,哈罗德。”奎妮说。他细细回想两人在酿酒厂共事的时光,虽然他们都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奎妮还记得那个自称怀了纳比尔先生的孩子,突然辞职消失了的爱尔兰女招待吗?有人说他安排那女孩把胎儿处理掉,却出现了并发症。还有一回厂里一个年轻销售代表喝得酩酊大醉,被人脱得只剩下内裤绑在厂门口,纳比尔先生还开玩笑要放狗咬他,说那会很好玩。男孩吓得尖叫起来,一股棕黄色液体顺着他的大腿流下来。

想起这一切,哈罗德心中感到一阵令人作呕的羞愧。戴维是对的,纳比尔的确是那样的人,连奎妮都比他有勇气。

他又看见她笑的模样,慢慢地,好像即使再快乐的事情也带着一股悲伤。

他听到她说:“酿酒厂出了事,就在那天晚上。”他看到她的身体在摇晃。抑或摇摇欲坠的是他。他以为自己要晕倒了,感到她小小¨。电子书 ZEi8。COm电子书 。电子书 。电子书¨的手抓着自己的袖子,不停摇动。自从文具柜那次以后,她一直没有碰过他。

她说:“你有没有在听?这是很严重的事,哈罗德,很严重的事。”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哈罗德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帮他背黑锅,也不确定她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后悔。他又问一次自己,奎妮当年为什么连再见都没说。想着这一切,他使劲摇摇头,继续往北走。

她当场就被解雇了。纳比尔的暴行传遍了酿酒厂,甚至有传言说他差点就用烟灰缸或那个小小的纸镇砸中了奎妮的头。后来纳比尔的秘书告诉几个销售代表,他从来都不怎么待见这女人,还有这女人当日是怎样坚持自己的立场的。她并没有听到奎妮每一句话,因为门是关着的,但从纳比尔先生的吼叫内容中可以推断出奎妮大概说了些什么,比如:“我真搞不懂你这么大惊小怪是做什么,我就是想帮她个忙而已!”有人跟哈罗德说:“如果奎妮是个男人的话,纳比尔先生一定会打得她胆汁都吐出来。”哈罗德当时坐在酒吧里,听得直反胃,又叫了一杯白兰地,一口喝到底。

被记忆折磨的哈罗德佝偻起双肩。他的确是个不可原谅的胆小鬼,但至少现在,他做了些实在事。已经能看到巴斯了。天上新月如钩,地面小路曲折,把山坡割开一块一块,米色的石头在朝阳覆盖下燃烧一样发着光。今天会是很热的一天。

“爸爸!爸爸!”他听到几声清晰的呼唤,猛地回过头来。飞驰而过的车辆擦过低垂的枝叶,除了他自己,什么人都没有。

16 哈罗德、外科医生与著名演员

哈罗德不想在巴斯待太长时间,埃克塞特已经让他明白城市会磨蚀他朝目标进发的意志力。他要给鞋子再换个底,但补鞋匠家中有事,中午才会开业。哈罗德一边等,一边又给奎妮和莫琳选了一份礼物。炙热的阳光像一块厚厚的钢板压在修道院教堂的大院里,晃得人眼睛发疼,他只好用手遮一下。

“请您排队好吗?”

哈罗德回头看见一些外国游客,统一戴着帆布遮阳帽,来这里参观带有罗马气息的巴斯城。导游是个英国女孩,应该刚满二十岁,面容精致,说话带着一种下层阶级的颤颤巍巍。哈罗德正想解释自己不是旅行团的一员,她就向他坦白这是自己第一次带团,“他们好像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和年轻时的莫琳不可思议地相似,哈罗德无法挪开脚步。女孩的嘴唇颤抖着,好像随时会哭出来,那哈罗德可就惨了。他尽量往后靠,试着走进另一群快游览完的游客,但每次即将成功时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年轻时穿着蓝色大衣的妻子,他不忍心让这年轻人失望。两个小时后导游讲解完毕,哈罗德在礼物店里买了一些明信片和马赛克钥匙圈,莫琳和奎妮都有份。他告诉女导游,她将神圣温泉那部分讲解得特别精彩,罗马人实在是十分聪明。

年轻导游动一动鼻子,好像闻到了什么难闻的气味,问他有没有兴趣去一趟附近的巴斯公共浴场,那里不但可以欣赏到整个城市的美景,还可以享受一级的洗浴服务。

惊骇万分的哈罗德几乎逃一样离开了。他已经很细心地洗澡、洗衣服,但衬衫的领子还是垮了,指甲缝里也夹着污垢。他买了门票、租了毛巾才想起自己没有游泳裤,只好离开,找到最近的运动商店,这变成他出门以来开销最多的一天。导购给他拿了一堆泳衣、游泳镜,哈罗德向她解释自己是个徒步旅行者,而不是游泳爱好者,她又拼命向他推介指南针的防水保护盖和一系列特价运动裤。

离开运动店时,人行道上挤满了人。哈罗德被挤得贴向一个戴高礼帽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铜像。

“我们在等那位超级巨星,”旁边一个女人向他解释,热气让她脸上发红,“他在签名售书。如果他能看我一眼,我想我会晕过去。”

连看到那个超级巨星都是一件难事,更别提和他对视了。他看起来不高,身边又有一面穿黑色制服的书店工作人员围成的人墙。人群又尖叫又鼓掌,摄影记者努力举高相机拼命打着闪光灯。哈罗德想,人活到这样的成就又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旁边那个女人继续唠叨她的狗也是以这位巨星命名的,是一条西班牙猎犬。她希望待会儿可以告诉他这一点。她已经在杂志上读过有关他的一切,就像朋友一样了解他。哈罗德靠着铜像想看清楚一点,但铜像狠狠戳了一下他的肋骨,嘶哑着声音让他滚远点。发白的天空亮晃晃的,哈罗德的脖子突然冒出了汗,腋下也湿了,衬衫粘在了身上。

等哈罗德回到浴场,已经有一群年轻女人在水里嬉戏,他不想惊扰她们,于是匆匆蒸了一下身就离开了。在泵房里,哈罗德问能不能给贝里克郡一个非常好的朋友带一份据说有益身体健康的圣水,工作人员给他灌了一瓶,又因为他丢了门票多收了他五英镑的费用。已经下午了,哈罗德该上路了。

在洗手间里,哈罗德突然发现身边站着的就是刚才那个签售新书的演员,他穿着皮夹克、皮裤子,脚上是一双细跟牛仔靴。他盯着镜子里的倒影,拉紧脸上的皮肤,仿佛在检查有没有丢什么东西。从近处看他的发色非常深。哈罗德不想打扰那位演员,擦干自己的手,假装在想别的东西。

“可别告诉我你也有一条狗以我命名,”演员突然盯着哈罗德说,“今天我没什么心情。”

哈罗德回答自己没有养狗,又说自己小时候被一条叫作清客的北京犬咬过好多回。也许在政治立场上这样的名字不是那么恰当,但养狗的阿姨从来不会因为他人的感受麻烦自己。“后来我的儿子想养一只小狗,我还是太害怕,拒绝了。现在我很后悔。最近我一直在徒步行走,看到一些实在还不错的小狗。”

演员转头继续关注镜子里的倒影,接着埋怨给小狗命名的事情,好像哈罗德一点没提起儿子的事。“每天都有人来跟我说他们养什么狗,现在直接就把我的名字给狗了,好像我还应该高兴似的。这群人什么都不懂。”

哈罗德嘴上附和着,心里却觉得这的确是看重他的表现。举个例子,他就想不到有谁会管自己的狗叫哈罗德。

“我用了很多年认认真真拼搏,在皮特洛赫里待了一整个剧季,但最后一部古装剧就成名了,全国每个人都觉得给自己的狗起我的名字是创意。你来巴斯是想买我的书吗?”

哈罗德坦言并非如此。他以最简略的语言介绍了奎妮的情况,觉得【文】没必要【人】提及想象【书】中疗养院【屋】里的护士见到他到达时会怎样鼓掌。演员看起来在听,听完又问了一遍哈罗德准备好他的书没有,仿佛哈罗德很想让他签名似的。

哈罗德于是同意了,觉得这或许也是一份不错的礼物,奎妮一直都很喜欢看书。他正要问演员介不介意等他赶紧去买一本回来,演员又开口了。

“还是算了,全都是垃圾,里面没有一个字是我写的,我连读都没读过。我只是个到处睡女人的瘾君子。上周我和一个女人口交,下去了才发现她有那家伙。这些东西他们可不会放到书里。”

“的确。”哈罗德看向门口。“所有访谈节目都来找我,所有杂志都要采访我,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好好先生,其实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像扮演着两个人。现在你大概要告诉我你是个记者了吧。”他嘿嘿一笑,举手投足却让他想起戴维的莽撞冷酷。

“我不是什么记者,我不是做记者的料。”“再跟我说一遍,你为什么要走路去布拉德福?”哈罗德小声说了几句贝里克郡、补偿之类的话,但他还是慌张

于这个明星突然的坦白,他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来。“你怎么知道这女人还在等你?你有她的音信吗?”“音信?”哈罗德明明听到了,还是重复了一遍。这其实是在拖延时间。

“她有没有跟你说她愿意你这样?”哈罗德张开嘴,试了几次,都无法说出话。“你们到底是怎么说的?”演员又问。哈罗德用指尖碰了一下胸前的领带:“我给她寄明信片了,我知道她在等我。”哈罗德笑了,演员也笑起来。他希望演员被说服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还能怎样表达。有一阵子演员看起来也的确认同了,但是突然他蜜色的脸庞升起一种阴沉,好像吃了什么味道不对的东西一样:“如果我是你,我就赶紧找辆车。”

“什么?”“徒步个毛啊。”

哈罗德的声音颤抖着:“徒步才是关键,这样她才能活下来。约翰·列侬也曾卧病在床,我儿子就在他墙上挂了一张他的海报。”

“约翰·列侬还有小野洋子和全世界的传媒报道呢。你有谁?你就有你自己,一点一点挪去贝里克郡。如果她没收到你的信呢?或许他们压根就忘了告诉她。”演员皱起眉,压下嘴角,仿佛在揣摩这个错误决定的意义,“我把车子借给你,还有我的司机。你今晚就该到了。”

卫生间的门被打开了,一位穿着短裤的男士走向便器。哈罗德耐心地等他忙完。他要让那个演员明白平凡人也可以尝试不平凡的事,这没法用逻辑解释。但他脑子里又全是一辆开往贝里克的汽车。演员是对的,哈罗德留了口信,寄了明信片,但没人能肯定她真的相信他是认真的,甚至没人能证明她的确收到了消息。他要握紧双手才能阻止它们发抖。

“我没有扫你的兴吧?”演员说。他的声音突然温柔起来,“我跟你说了我是个浑蛋。”哈罗德摇摇头,但没有抬眼,心里希望那个穿短裤的男士没有听到。

男士走到哈罗德和演员之间洗手,突然开始笑,好像想起了一件很私人的趣事:“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妻子给我们的狗起了你的名字。”

哈罗德转身向大街走去。

空中有一层厚厚的白云,压在整座城市上头,仿佛要将城里的生命力压榨出来。酒吧和咖啡馆都摆到了路上,喝酒和逛街的人都只穿背心,几个月没见太阳的皮肤晒成了深红色。哈罗德把外套搭在手臂上,依然要不停举手,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杨絮种子像飞虫一样悬在半空。哈罗德走到补鞋店,门还是没开。他背包的肩带都被汗浸湿了,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或许到修道院待一阵。他希望那里凉爽一点,再给他一点启示,但那里正在进行音乐彩排,不对游客开放。哈罗德在一小片阴影中坐下来,看了一眼铜像,直到一个小孩子突然哭喊起来,铜像突然朝她挥了挥手,还给她递过去一颗糖。哈罗德来到一家小小的茶馆,发现自己在这里可以买得起一壶小小的茶。

女侍应皱着眉说:“我们下午不供应饮料,你只能点摄政巴斯奶茶。”但哈罗德已经坐下了,只好点了一杯摄政巴斯奶茶。

这里的桌子很挤,几乎可以看见蒸腾上来的热气。店里顾客都伸开腿坐着,用店里过了塑的菜单扇着风。饮品上来时,哈罗德看到的是一小勺凝结的奶油窝在一摊脂肪里。女侍应说:“慢慢享用。”

哈罗德问她知不知道到斯特劳德最近的路,她耸耸肩。“可以请你和其他顾客搭桌子吗?”她用陈述的语气说完,就向站在门口的一个男人打招呼,示意他坐到哈罗德对面。男人面带歉意地坐下,抽出一本书。他的脸刮得很干净,头发剪得短短的,白色衬衫的领子打开着,露出V形的完美的咖啡色皮肤。他麻烦哈罗德把糖递过来,又问他喜不喜欢巴斯。他说自己是美国人,女朋友正在这里享受简·奥斯丁式的体验。哈罗德不太确定那是什么,但希望千万不要牵扯到刚才那个明星。接着是沉默,哈罗德松了一口气,他可不需要再来一回埃克塞特的偶遇了。放下心里对他人的考虑不说,他此刻非常希望身边能有一堵墙把自己隔开。

哈罗德把奶茶喝掉,却无法吃下那碟司康饼,心中有种沉闷无趣,感觉就像奎妮离开酿酒厂后那些年一样。他只是一团穿着西装的空虚,有时说话,有时听到身边人讲话,每天上车下车,上班回家,却与其他人没有真正的交流。纳比尔离开后走马上任的经理说,哈罗德应该转到幕后工作,直至退休,比如整理文件。真是一个奇怪的建议。于是哈罗德得到一张特殊的桌子、一台电脑和一个写着他名字的徽章,但从来没人接近他。他用餐巾纸盖住司康饼,不小心碰到了对面男士的目光。

“天气热得叫人吃不下东西。”男人说。哈罗德表示同意后马上后悔了。现在对面的男人好像要将对话继续下去。

“巴斯看起来还不错,”他合上书说,“你在度假?”

哈罗德不情愿地把故事解释了一遍,能简洁的地方就一笔带过。他没有提起加油站女孩和她靠信念救下阿姨的事,但提到了儿子离开剑桥后他到湖区走过一趟,虽然他并不确定自己到底走了多远。那次他回到家后有好几周没动。

“你的儿子会和你会合吗?”男人问。哈罗德说不会,然后询问美国人以何为生。“我是一个外科医生。”“我遇到过一个斯洛伐克女人,她也是个医生,但她在这里只能找到清洁工的工作。你是什么医生?”“肿瘤科。”

哈罗德感到身体里的血加快了速度,好像一不小心开始狂跑起来。“天啊,”他说,很明显两人都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我的天!”

那医生耸耸肩,歉意地笑笑,仿佛希望自己做的是别的事情。哈罗德四下寻找刚才那个侍应,但她正忙着给一个顾客拿水。哈罗德热得晕乎乎的,抬手擦了擦额头。

肿瘤医生说:“你知道你朋友得的是哪种癌症吗?”“我也不确定,她在信里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就是这么多。”哈罗德感觉自己完全暴露在医生的审视下,仿佛医生正拿着解剖刀一寸寸探究他的皮肤。他松松领带,解开了领口的纽扣。那个侍应怎么不快一点呢?

“是肺癌吗?”“我真的不知道。”“我可以看看那封信吗?”

哈罗德并不想给他看,但他已经将手伸了过来。哈罗德伸手进裤袋找到信封,整了整老花镜上的胶布,奈何脸上太湿,只好用手固定住老花镜,另一只手用袖子擦了擦桌面,然后用手帕又擦了一遍,才把粉红色信纸打开抚平。时间好像停滞了,当那个外科医生伸手轻轻将信挪过去,哈罗德的手指还在上面徘徊。

在医生看信的当儿,哈罗德又把奎妮的话读了一遍。他感觉自己必须保护好这封信,只要不让信离开自己的视线,就可以做到这一点。他的目光落在那句附言上:“不用回信了。”后面是歪歪斜斜的一笔,好像有人用左手写字,不小心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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