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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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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为可以通过走路治好癌症?我不明白。他有宗教信仰吗?”

“他?他只有在倒车不小心轧到花园时才会叫上帝。”她笑了一下,让他知道自己是在开玩笑。医生看起来更迷惑了。“哈罗德六个月前退休了,退休后他就变得非常——”她停下来,努力搜寻合适的字眼,“——安静。”她说。

“安静?”他重复。“每天都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就这样,一整天。”代理医生的眼睛亮起来,孩子气地点一下头。“我知道了。抑郁。”他一下拿起笔,拔掉笔盖。“我想不是抑郁,”她感觉到心跳加快了,“问题是,他有老年痴呆。”喏,她说出来了。代理医生的嘴张开了,下巴发出惊慌的一声“咔”。他将笔放回桌面,没有盖上笔盖。“他有老年痴呆,还要走路去贝里克?”“是的。”

“弗莱夫人,您先生目前吃的是什么药?”一段肃穆的沉默,莫琳打了个寒战。“我说的老年痴呆,”她慢慢开口,“还没确诊。”代理医生又放松下来,几乎笑了:“您是不是想说他很健忘?

有点老态了?忘记带手机并不代表他有老年痴呆呀。”

莫琳生硬地点点头。很难说哪件事让她更生气,是他刚才说“老态”时向她眨眨眼,还是他脸上现在挂着的那个居高临下的笑容。“他有家族遗传,”她说,“我认得出那些迹象。”

然后她简要说了一下哈罗德的过去:他父亲从战场回来,成了酒鬼,日渐消沉;他父母并不想要孩子;他母亲终于收拾包袱,一去不回;他父亲和好几个阿姨在一起过,在哈罗德满十六岁那天让他离了家;往后很多年,他们都没有再联系。“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突然给我丈夫打电话,说是他的继母,叫他赶紧把父亲领回家,他父亲疯了。”

“是老年痴呆?”“我给他找了家疗养院,但他没到六十岁就走了。我们去看过他几次,他父亲经常大吼大叫,还乱扔东西,根本认不出哈罗德是谁。现在我丈夫也在朝这个方向发展。不仅仅是健忘,还有其他迹象。”

“他有没有说话时找不到准确的字眼?有没有遗忘整段整段的对话?将东西忘在奇怪的地方?情绪有没有大起大落?”

“有,有。”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这样啊。”代理医生咬着下唇说。

莫琳闻到了胜利的味道。她仔细地看着他说道:“我想知道——你,作为一个医生——觉不觉得哈罗德这样做对他自己是一种危险,可不可以阻止他?”

“阻止?”“对。”她嗓子都紧了,“可以强制他回家吗?”她脑门上的血管一下一下跳得厉害,都开始疼了,“他走不了五百英里那么远的。他救不了奎妮·轩尼斯的。一定要让他回来。”

莫琳的话在沉默中着地。她双手合十放在膝盖上,摆好双腿。来这里要说的已经都说了,但还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所以她需要调整姿势,以控制内心翻腾的不安。

代理医生呆住了。她听到外面有个婴儿大声哭喊,心里希望能有个人将他抱起来。医生开口道:“看来我们有一个特殊个案,需要警方介入。您的丈夫进过精神病院吗?”

莫琳从医生诊室冲回家,羞耻得想吐。对哈罗德的过去以及行走计划的一番解释逼着她头一次从哈罗德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情。这个决定是疯狂的,不符合他性格的,但绝对不是老人痴呆作祟。如果哈罗德真是出于信念不顾一切地这样做的话,这事甚至还有一丝浪漫的影子。她告诉代理医生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或许只是瞎担心。哈罗德不过是老了一点,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或许他已经回来了呢。最后她只让医生给自己开了几片低剂量的安眠药。

走在通向码头的路上,真相如刺破黑暗的光线袭来。她和哈罗德凑合这么些年的原因并不是戴维,甚至不是因为同情。她忍过这些年,是因为无论和哈罗德在一起的日子有多孤独,没有他只会更加孤单。莫琳从市场买了一条排骨和一棵已经开始发黄的花椰菜。

“就这些吗?”收银台的女孩问。莫琳说不出话来。

她拐进福斯桥路,想着屋子里等待她的寂静。那些没付的账单,咄咄逼人的账单,码得整整齐齐的。她的身体好像越来越重,步子越发慢了。

回到小花园门口,雷克斯正在用篱笆修剪树篱。“病人怎么样了?”他问,“好点了吗?”她点点头,走进房去。

12 哈罗德与骑自行车的母亲

奇怪的是,多年前正是纳比尔先生把哈罗德与奎妮分在了一组。他将哈罗德召到他那包满了木板的办公室,说他想让奎妮下酒吧去查账,因为信不过那个小老板,想突击检查一下。但奎妮不会开车,所以得有人送她过去。他仔细考虑过了,纳比尔边说边抽出一支烟,哈罗德作为年资比较高的销售代表,又结了婚,绝对是不二人选。纳比尔站着的时候双腿跨得很开,仿佛占据更多面积就表示他更强大似的,事实上,他不过是穿着闪亮西装,才到哈罗德肩膀高的老滑头罢了。

除了点头,哈罗德当然没有其他选择。但内心里他很是为这件事紧张。自从文具柜尴尬的一幕,他们再没有说过话。而且他一向将车里的时间看作是自己的私人时刻,毕竟他又不知道奎妮喜不喜欢听广播二台。但愿她在车上不要太健谈。那些男同事已经够他受的了,对女同事他真是一无所知。

“那就这样定了,”纳比尔先生伸出手,又小又湿,握着像一只小小的蜥蜴。“夫人还好?”

哈罗德支吾着回答:“她很好,您的——?”他心里慌了起来。纳比尔先生六年里已经娶了第三个老婆,这次是一个金发盘得高高的前酒吧服务员。纳比尔可不喜欢别人忘记自己老婆的名字。

“维朗妮卡很好。听说你儿子进了剑桥?”纳比尔突然咧嘴一笑,话题一转,哈罗德根本不知道接下来的会是这样一句:“就会死读书的娘娘腔。”他边说边从嘴角呼出一道烟圈,笑嘻嘻地等哈罗德的反应,明知下属不会出言反驳。

哈罗德低下头。桌面上立着纳比尔先生心爱的穆拉诺玻璃小丑系列,有些长一张蓝色的脸,有些慵懒地靠躺在椅子上,有些在弹奏乐器。

“别乱碰,”纳比尔突然举起手一指,像瞄准手枪一样,“那可是我母亲留下来的。”

谁都知道这是纳比尔先生的重要藏品,但在哈罗德眼中,这些畸形的小玩偶诡异极了,四肢与脸庞就像在阳光暴晒下扭曲了的黏土,颜色也凝结了。他不禁有种错觉,它们都在嘲笑他,他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怒气。纳比尔将烟头往烟灰缸一拧,走到门边。

哈罗德经过时他加了一句:“还有,看着点轩尼斯。你知道那些婊子都是什么破德性。”他用指尖点一下鼻子,此刻他的手又成了某个他们共享的秘密的指针,而不是手枪了。只是哈罗德一点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他心想虽然奎妮那么能做事,是不是也快要被纳比尔先生赶走了。他从来不太信任比自己能干的人。几天后就是他们第一次合作的日子。奎妮抓着她的方形手袋上了哈罗德的车,仿佛两人要去超市购物,而不是去酒吧查账。哈罗德认识那个酒吧老板,那人最多也只能算是个靠不住的家伙。他真为奎妮担心。

“我听说你会捎我一程,弗莱先生。”她稍稍有点冷淡地说。两人一路沉默。她坐在副驾驶位上,姿势非常端正,双手握成两个粉红色小球,放在大腿上。哈罗德从来没试过这么小心地拐弯、踩离合、拉手刹。到达后他,跳下来打开副驾驶座的门,等着她的脚慢慢地伸出来,踩到地上。莫琳的脚踝非常小巧,是哈罗德的软肋。奎妮却有着厚重的脚踝,跟他的脚踝一样,哈罗德想。她缺乏一些女性化的身体特征。

他一抬头,尴尬地发现奎妮正盯着他。“谢谢了,弗莱先生。”她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然后挽着手袋踏着小碎步离开了。

哈罗德正在检查啤酒库存,突然惊讶地发现酒吧老板满头大汗地过来了,脸涨得像甜菜根一样红。

“操,”他说,“那女人简直是个怪物,什么都瞒不过她。”哈罗德突然生出一丝钦佩,还有小小的骄傲。回程路上,她又回到沉默静止的状态。哈罗德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但如果她还醒着,发现他去看她,又显得十分鲁莽。车子在酿酒厂停车场慢下来时她突然说了一句:“谢谢。”哈罗德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很乐意帮忙”之类的话。

“我是说谢谢你上次,在文具柜那次。”

“不用介意。”他回答,真心不想再提这事。“我当时非常低落。你人太好了,我早就该道谢的,但始终有点尴尬。真不该这样。”他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即使没看,他也知道她一定咬着嘴唇。“我很高兴能帮一点忙。”他又将驾驶手套的摁扣重新摁上。“你是一个正人君子。”她慢慢地说,哈罗德第一次听到了这个词组真正的意思:正人,君子。说完她就在他帮她开车门之前下车走了。他凝视着她穿着棕色套装的背影,利索地稳步穿过停车场,这景象让他心痛:她就是有这样一种诚实的朴素。那晚上床后哈罗德偷偷向自己保证:无论纳比尔先生到底因何对奎妮作出粗鲁评价,他下次都要站出来为她说话。

莫琳的声音穿过卧室里的黑暗传过来:“今晚你可别打鼾。”

第二十五天,一层厚厚的乌云灰压压地盖住天地,一场又一场的豪雨几乎要将所有东西的颜色轮廓都打掉。哈罗德望着前方,努力寻找一点方向感,或是乌云间透出的一丝光亮,但感觉就像是隔着家里厚厚的窗帘企望看见外面的世界一样。视野里只有无止无尽的雨。他停下来翻看旅游指南,因为这种对前方的无知实在是太难以忍受了。他感觉整个身体都在和他作对,而他已经快要被打输了。

衣服全湿了。脚上的鞋子吸饱了水,形状都变了。维特内、维斯特莱、维特伯,原来有这么多地名以“维”字开头。他把剃须刀和剃须膏忘在小旅馆的公共厕所里,也没精力重新买了。仔细检查一下双脚,他发现小腿上的疼痛已经变成看得见的问题:皮肤下出现了一条触目惊心的深红色。哈罗德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害怕起来。

到森弗路德,哈罗德给莫琳打了个电话。他需要听听她的声音,还需要她提醒他此行的目的,即使她说的一切只是出于愤怒。哈罗德不想让莫琳察觉自己心中的犹豫和小腿的状况,所以他只问了她和房子的情况。她回答一切都好。她问他是不是还在路上,他说自己已经过了埃克赛特和提伯顿,正取道陶顿向巴斯进发。她问需要她给他寄什么吗?手机、牙刷、睡衣、替换的衣服?她的声音透着一种温和,但他肯定只是自己想多了。

“我很好。”他说。“那你应该快到萨默塞特了吧?”“我不确定,但应该快了吧。”“今天走了多远?”“不知道,大概七英里吧。”“好,好。”她说。

雨打在电话亭顶上,窗外昏暗的灯光化成了液体。他想留下来,好好和莫琳聊聊,但没有可说的话了。两人之间培育了二十年的沉默与距离已经太深太远,连老生常谈都感觉空洞,直刺人心。

终于她说:“我要挂了,哈罗德。有很多事情要做。”“是,是,我也是。就是给你打个招呼,看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

“哦,我很好,就是忙。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几乎都忘了你不在。你呢?”“我也很好。”“那就好。”

“是啊。”最后实在无话可说,他道了再见,因为那好歹也算是一句话。

其实他并不想挂机,就像他不想继续走下去。他看向外面的雨,等它停下来。一只乌鸦低着头,身上的羽毛湿得发亮,像颗星星。他希望它动一下,但它只是站在那里,孤零零的,浑身湿透。莫琳忙得几乎忘了他不在。

星期天哈罗德醒来时已近中午,他腿上的痛楚并未好转,窗外的雨亦没有减缓。他听到外面整个世界兀自运行的声音:车流、人流,都在奔向自己的方向。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躺在床上,不想动,不想面对这一天的任务,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他回忆起从前莫琳睡在他身边,想着她没穿衣服的模样,那么完美、那么纤瘦。他怀念她柔软的指尖滑过皮肤的触感。

哈罗德摸索着找到帆船鞋,鞋底已经磨得像纸一样薄。他没有剃须,没有洗澡,也没有检查双脚,穿鞋子时感觉就像是勉强将双脚塞进小一号的盒子一样。他穿戴停当,脑子完全放空,因为无论想什么,都只会得到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老板娘招呼着叫他吃顿早餐,哈罗德拒绝了。如果他接受这份好意,哪怕他只是允许自己和她有一刻的眼神接触,哈罗德都怕自己会哭出来。

他从森弗路德出发,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他任由自己的脸庞因疼痛而扭曲,随便旁人怎么想吧,反正他只是个局外人。身体在呐喊,渴求休息,他没有停下来,他气自己这么脆弱。大片大片的雨迎面打在身上,脚上的鞋子烂得和没穿没什么两样。他真想念莫琳。

事情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曾经一度他们也有过快乐的日子。随着戴维一天天长大,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道越来越宽的裂痕,仿佛两件事是有关联的。莫琳太会做母亲了,她当然会和孩子站在同一阵线。“戴维呢?”有时莫琳这样问,哈罗德回答他刷牙时听见门响了一下。“噢!对的。”她会这样回答,故意表现得好像刚满十八岁的儿子大晚上跑到外面游荡不是什么问题一样。如果他诚实地道出担心,恐怕只会让她更加忧虑。那时她还愿意下厨,那时她还没搬出房间。

就在奎妮消失前夕,一切才终于四分五裂,分崩离析。莫琳埋怨,抽泣,拳头一下一下捶在他胸口:“你还是个男人?”她这样号叫。还有一次她对他说:“都是你,一切都是你。如果不是你,什么都会好好的。”

听着这一切真是让人心如刀割。即使她事后在他怀里哭着道歉,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一切都是哈罗德的错。

然后就没了。沟通、吵闹、目光交流,都没了。她甚至无须把话说出口,他只要看她一眼就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管用了。她不再责怪哈罗德,不再在他面前哭泣,不再让他抱着她换取安慰。她将衣服搬到客房,他躺在两人当初结婚时买的床上看着,无法走近她,却又被她的抽泣声折磨着。太阳升起来,他们会错开上厕所的时间,他穿衣吃早饭,她则在几个房间穿来穿去,仿佛他不存在,仿佛只有忙忙碌碌不停下来才能按捺住内心的呐喊。“我走了。”“好。”“再见。”“今晚见。”

那些句子其实一点实际意义都没有,还不如直接说外语呢。两个灵魂之间的裂痕是无法弥补的。退休前最后一个圣诞,哈罗德向莫琳提议要不要一起参加去酿酒厂的庆祝派对,她反应过来后张大嘴死死盯着他,好像他对她做了什么似的。

哈罗德不再望向天空、山麓、树木,不再寻找能标示这趟旅程进展的标志物。埋头逆风而行,看到的只有雨,因为天地之间剩下的也只有这无穷无尽的雨了。A38国道比想象得难走太多,虽然他只在路肩上走,尽量选择栅栏和路障背后的路,但来往的车辆总是太快,溅起的水花每每打得他浑身湿透,险象环生。过了几个小时,哈罗德突然发现沉浸在过去的悲伤和回忆中的自己,已经朝着错误的方向走了两英里。他没有其他选择,只好原路折返。

重走来时的路比第一次更加艰难,好像总在原地打转。痛楚更强烈了,每走一步,都好像在噬咬身体。到巴格利坪以西,他终于放弃,在一家挂着“提供住宿”的农舍前停下来。

主人是个一脸担忧的男人,告诉他还有一间空房。剩下的租给六个骑单车跨越整个英格兰的女人了。“她们全都有孩子,”他说,“给人一种感觉,她们这回终于可以放松放松了。”他提醒哈罗德在这里最好低调一点。

哈罗德这一觉睡得很差。他又开始做梦了,隔壁那群女人好像在开派对,他醒醒睡睡,既担心小腿的状况,又很想忘掉这个担忧。那群女人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当年父亲身边一个又一个女伴的声音,有嬉笑声,还有父亲终于释放那一刻的哼声。哈罗德眼睛睁得大大的,小腿一跳一跳,祈祷这一晚赶紧过去,祈祷自己身在其他任何地方。

早上,腿疼又加剧了。脚跟上方的皮肤透出一条条紫色的斑痕,整只脚肿得几乎塞不进鞋子里。哈罗德用力一挤,疼得打了个寒战。镜子里的自己皮肤晒伤了,满脸胡茬儿,形容枯槁,一脸病容。这一刻他能想到的只有父亲在疗养院里的模样,父亲连脚上的拖鞋都穿反了。“跟你的儿子打招呼呀。”看护说。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全身抖起来。

哈罗德本想在那些骑自行车的母亲起来之前吃完早餐,然而正在他要喝咖啡的当儿,一群穿着荧光紧身服的身影伴着一阵响亮的笑声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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