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柘枝引-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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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城比林雅书想象中的,要窄一些。有些地方,它是坡路,有些地方又是石阶。当林雅书看到一个石缝里居然长出了杂草,不免又添了几分凄凉。但她转念一想,这杂草居然能够在这么恶略的环境下长出来,也算得上是坚毅。
  天又阴了下来,风很大,吹在身上,冷飕飕的。林雅棋缩了缩脖子,道:“这么冷的天还来爬长城,你们可真是有兴致。”张道恒走在林雅棋的身边,微笑着,握住林雅棋的手。
  林雅诗走在前头,一边走一边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古代的人不能把长城上的路都造成一样的呢?一会儿是坡,一会儿又是台阶,一点都不整齐。”林雅书跟着她走进一个烽火台。这个烽火台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冰冷的石头。古老的石块又破损的缺角,粗糙的纹路。烽火台里弥漫着一股尿骚味。大风之中,林雅书的长发被风吹乱,她用手挽了挽头发。站在长城上,眺望着远方,此时是秋季,一个万物渐渐步入死亡的季节,大地一片肃杀之景。
  孔睿渊指着北面,道:“那里是陈仁廷的地盘。”
  林雅书知道陈仁廷,这个出生马贼的军阀占据着中国北方的大片领土。
  林雅诗道:“为什么我们不把那里打下来?我们的军队应该继续北上,打败陈仁廷,统一中国。”
  “统一中国?”林雅棋走上来,道,“你以为统一中国就这么容易吗?如今外国人对我们虎视眈眈,那么多领土被他们瓜分去了。陈仁廷的日子也不好过,在他的地盘上,日本人十分嚣张,横行霸道。”张道恒接着林雅棋的话,道:“据说日本人打算扶植逊帝溥仪建立一个伪政权,想要一步又一步地占据我们的国土。”
  在古老破败的长城之上,这几个年轻人都陷入了沉默。祖国所承受的屈辱让他们失去了游玩的兴趣,只剩下沉重的心情。放眼望去,大好河山依旧如同昔日,国势的衰败让他们感慨。
  林雅书道:“我们的国家一定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在大风中,林雅书的话显得格外的坚定。她的声音不响,语调又是那么的清丽婉约,可是这句话清清楚楚地印在了每个人的心里。她又加重了语气,强调了那两个字:“一定。”
  青年人的爱国心被眼前的景象所激发。但他们都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与小姐,以及名声显赫的电影明星,他们发出慷慨激扬的言论,呼吁着救中国,可他们却无能为力,因为他们对物质和金钱的依赖性,使得他们无法放手一搏。
  有人从下面走上来。他们收起脸上的愤慨之情,舒散了阴郁的心情。
  林雅书抓着城墙上的砖头,隔着手套,她依旧能够感受到石头的冰冷。她转过头去,想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也与他们一样有着兴致,来行赏乱世深秋长城的美。
  那人穿着黑色的大衣,黑色手套,皮鞋擦得发亮,一副公子哥的派头。
  是柳汉文。他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慵懒地走着。徐顺跟在他的身后。
  林雅书皱了皱眉头,转过头,当做没有看见他。只是心里嘀咕,他是怎么通过底下那些卫兵。
  林雅诗见有人来了,而且还是这样一个样貌英俊、打扮考究的少爷,她便主动与他搭话。柳汉文见林雅书站在那里,背对着他,显然是不想看到他。他笑了笑,跟其他的人打了招呼,又对林雅书说了一句:“你好。”林雅书依旧不理睬他。他看她站在那里,一身素白,简单而干净。在这苍老的古长城之上,站立着这样一位江南来的小姐,文弱纤细,更突显出她的柔美。他独自笑了笑。
  林雅诗是自来熟,很快便与柳汉文谈了起来。她觉得柳汉文是那样的英俊潇洒,在柳汉文的面前,向来被称为是少女们梦中情人的电影明星张道恒也黯然失色。况且,张道恒的派头是演出来的,而柳汉文的派头与气度则是自发的。
  孔睿渊听柳汉文讲到社会上的名媛们,以及那五光十色的社交生活,这也是他最感兴趣的。他立刻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公子哥产生了好感,与他攀谈起来。
  “您府上是做什么的呢?”孔睿渊问道。
  柳汉文回答道:“我只不过是一个生意人。”
  几个人攀谈起来。末了,柳汉文道:“今日相见,甚为投缘。过几日请各位吃顿便饭,可否?”林雅诗和孔睿渊欣然答应。柳汉文嘴角带着笑,瞥了林雅书一眼。林雅书站在那里,没有看他。
  回到家里,孔睿渊道:“他绝对不是一个生意人。做生意的人没有这么多时间去享受,况且他所认识的小姐,都是一等一的名媛,绝非一般的生意人可以接触到。”林雅诗也道:“我觉得他一定是贵族之后。你们也瞧见了,他那副派头,完全就是天生的贵族。”林雅棋则不以为然,板着脸道:“什么贵族。我觉得他就是一个花花公子,以结交女人为乐。一副败家子的模样。”孔睿渊笑道:“二表姐,你这是拐着弯骂我呢?”林雅棋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要骂你,哪里用得着拐着弯?我向来都是直接批评你的,睿渊,别老是与那些公子哥们瞎混,多读书,多做正经事。”
  孔睿渊扮了一个鬼脸,没有理会林雅棋的话,转头对林雅诗说:“有一点真是奇怪。他这样的品貌,又是认识那么多的名流名媛,为什么我从来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呢?柳汉文。这个名字,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林雅诗笑着拍了拍孔睿渊的肩,道:“那说明你的社交圈子还太窄。以后呀,别总在我面前吹牛,说你多么有能耐。”
  林雅书则没有说话。她知道,柳汉文绝对不是偶然与他们遇见。还要请她的亲人吃饭?这个柳汉文,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林雅书有些生气。

  第八章

  林雅诗提出要去北平饭店跳舞。林雅书原本不想去,但林雅诗则鼓动她,说三姐妹一起去。林雅书被林雅诗缠得无法,只得答应。
  舞厅里的人很多。都是北平的社交名流,时尚摩登。也有一些旧族遗老,穿着长衫褂子,前来开开眼界。孔睿渊遇到熟人,热情地与他们打招呼,他在社交场合如鱼得水。遇见他认识的几位小姐,邀请其中一个,走进舞池跳舞。林雅诗也接受了某位男士的邀请,下场跳舞。林雅棋与林雅书在一旁坐着,她们都不想跳舞。林雅棋是挂念着她的张道恒,林雅书则是不喜欢跳舞。
  林雅棋道:“时间过得好快,马上就要回到南方去了。”林雅书问:“张道恒还要继续待在北平吗?”林雅棋道:“他要在北平过年。这部电影,得到明年春天才拍完。”林雅书知道,她的二姐舍不得离开张道恒。她还无法明白,为什么恋爱中的人总是时刻想念着对方,希望与对方在一起。
  舞池里灯光摇曳,音乐声弥漫着整间大厅。林雅书靠着沙发坐着,看着人们跳舞。变幻的舞厅灯光之下,她看见一个人的面孔,是柳汉文。他搂着一个女子的腰,脸上带着他惯有的笑容。那个女子一脸的娇羞,显得无比幸福,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露出微笑。昏暗的灯光下,她仿佛一朵盛开的花朵,娇艳欲滴。他伸出手,抚摸着她的长发。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林雅书心想,他在舞池里与女子如此暧昧,却还每日送花给她,真不知道他存着什么心思。她觉得他亦是那些富家子弟,花心而滥情。她是在妓院里遇见他,喝得烂醉,搂着□的他,所以他在她的心里留下一个风流败家子的印象。
  她坐在暗处的沙发里,他没有看见她。而她却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她看见他与那个女子跳了一会儿舞,他低下头,在女子的耳边细语,女子露出娇憨的笑,然后他拉着女子的手,走出了舞厅。林雅书想,他对她,也是如同对那个女子一样。一想到这点,她的心里便有些不舒服,她觉得他贬低了她。
  林雅诗跳了几场,有些累了,便下场休息。她坐在林雅书的身边,喝了几口橙汁,道:“二姐,三姐,你们猜我刚才看到谁了?”林雅棋问:“你看到谁了?”林雅诗笑道:“我看到柳汉文了。他挽着一位漂亮的小姐。或许是他的女朋友。真是可惜,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说着,往后一仰,靠在沙发上。
  “那绝对不会是他的女朋友。”孔睿渊也回来坐着,笑道,“那是交际花安娜。她曾经在奉天十分风光,但因为得罪了陈大帅的五姨太,所以不得不到北平来。像她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有男朋友。”林雅诗问道: “为什么不会有男朋友?”孔睿渊笑着向她眨了眨眼,说:“你应该懂的。”“哦。原来如此。”林雅诗恍然大悟,点着头,不怀好意地笑着,又道,“我还要去跳舞,你去吗?” “去啊。咱们走吧。”孔睿渊与林雅诗又回到了舞池里。
  音乐暧昧,灯光暧昧。林雅书坐在黑暗里,看着舞池,仿佛看着一场杂乱的歌舞剧。林雅棋坐在一旁,静静的,似乎在思念着张道恒。这是一场暧昧的电影,昏暗的灯光下众人起舞,阴暗的角落里,两个女子无声地坐着。等到散场时分,人们纷乱的脚步声响起,她们知道,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在半途中,看见夜空中闪过几道亮光,又听见轰隆的声音。林雅诗累了,坐在汽车里,头靠在车窗上,喃喃道:“又不是逢年过节的,北平人怎么放起烟火来了呢?”林雅棋在一旁道:“或许是人家娶亲。”林雅诗嗤嗤地笑道:“二姐,就算是娶亲,哪有大半夜放爆竹的?”林雅书望着车窗之外的夜空,心里闪过不祥的预感,这似乎并非烟花爆竹的声音。再看北平的大街之上,几乎没有人,家家闭门。
  回到孔府,还未下车,门房便急匆匆地跑上来,隔着车窗,喊道:“少爷,小姐,你们终于回来了。出事了,陈仁廷的兵进关了,已经打到北平城下了。老爷上了前线,太太正在担心呢。”孔睿渊一听父亲上了前线,吓得脸色发白,脚也软了。林家姐妹忙拉着他往里走,去见杜颜玉。
  杜颜玉的哭声从屋里传出来。林雅棋拉住一个丫鬟问道:“前线有消息吗?莫非战况不好?”那丫鬟答道:“方才有人来报,称咱们的部队正在撤退,据说是拜了。北平总部给前线打电话,电话打了一半就断了,再也没有连上。”几个人听了这话,心情沉重。深秋的风吹在脸上,冷飕飕的,冻得失去了感觉。他们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便走进屋子,强打起精神,安慰杜颜玉。
  二姐和五妹都是善于言谈的人,林雅书站在一旁,插不下话。她望着杜颜玉哭红的双眼,担心着二舅的安慰。战争,又是战争。好不容易平定了几年,又要打仗了。她知道陈仁廷,他是北方的军阀,多年来一直占据着关外。新政府多次与他谈判,但都没有结果。如今,他终于不安于一方,打进关内来了。她的耳边回响起战场上的厮杀声,那枪炮的声音一阵又一阵地在她的耳边回响。
  过了许久,传来消息说政府的军队彻底败了,正退到北平城里来。杜颜玉又大哭起来,她不知道丈夫是否活着,据说死了很多人。
  枪炮声渐渐近了,仿佛就在耳边一般。林雅书站在屋子门口,听见外面院子里仆人的交谈。
  “那个陈大帅,难道他要造反吗?”
  “什么造反呀?如今可不是皇上在位的时候了。只要手里有兵,谁都可以坐天下。”
  杜颜玉也听见了仆人们的话,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径直冲到门口,大骂道:“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快给我滚!”
  忽然,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仆人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老爷……老爷回来了……”杜颜玉一听,立刻跨出门槛,往外跑去。林雅书跟着杜颜玉跑进院子里,她看到了她的二舅。
  孔晨昌躺在担架上,脸是漆黑的,头发乱糟糟的一团,身上的军装已经被鲜血浸湿。
  孔府上上下下忙做一团。杜颜玉让人把孔晨昌抬进卧室,又派人去请医生。孔睿渊看见父亲的惨象,吓得脸色发白,呆坐在那里。林雅诗与他的关系最好,陪在他的身边,轻声安慰他。
  杜颜玉扑在床前,紧紧的抓住孔晨昌的手,她已经不哭了,神情坚定,不住地唤道:“老爷,你千万别睡,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林雅棋与林雅书在孔晨昌的床前站着,陪伴着杜颜玉。林雅书看见鲜血不断地从孔晨昌的身体里涌出来,而他的脸越来越苍白。她的脑袋肃静地如同空白。
  林雅棋忽然开口,轻声地问林雅书道:“道恒怎么办?他会不会有危险?”在这个时候,林雅棋最牵挂的人,不是生命垂危的二舅孔晨昌,而是她深爱着的男朋友张道恒。在恋爱中的女子都会失去理性。林雅书淡淡地说道:“他不过是个平民百姓,不会有事的。”她的嘴唇发白,关切地看着孔晨昌。
  医生赶来了。这个美国医生与孔家是相熟的。孔晨昌的伤势太重,无法承受再一次的颠簸,因此美国医生便在孔晨昌的卧室里替他进行手术。美国医生拿出他所带来的箱子中的手术器械,开始准备手术,他让杜颜玉和林家姐妹到屋外等待。
  夜很冷。林雅棋握着杜颜玉的手,她们都在担心自己所爱的男子。林雅书靠着柱子站着,寒风吹在她的身上,她却在冒着冷汗。屋子里很安静,孔晨昌已经虚弱得无法因疼痛而叫出声音。杜颜玉小声地念叨着:“他会好起来的。他会好起来的。”她的话语诚恳而深切,仿佛基督教徒在十字架前的祈祷,佛教徒在佛像前的诵经。
  不知过了多久,林雅书发现自己的脚已经僵了,一阵一阵麻上来。她微微活动了一下双腿,觉得两条腿仿佛不是自己的。枪炮声已经渐渐地平息了。只是偶尔还会冒出几声枪声。北平的夜晚,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不知是哪一方获胜。
  外边又传来喧闹声,脚步声杂乱,有人大声地吆喝着。待那些人走近,杜颜玉斥责他们:“谁让你们这么闹的?老爷需要安静!”那些人并不听她的话,像是潮水一般涌过来。林雅书看清了,他们是穿了军装的,只是这军装不是政府的军装。她从未见过穿这种军装的军人,但她马上就明白了,这些都是陈仁廷的兵。
  政府军败了。北平被陈仁廷占领。
  孔晨昌被拉起来,奄奄一息的他被投入大牢。与他一同被抓的,还有他的妻子杜颜玉,他的儿子孔睿渊,以及他的三个外甥女。
  监狱。林雅书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她和林雅棋、林雅诗、杜颜玉关在一间牢房。杜颜玉敲打着铁栏,喊着要出去。喊了很久,都没有人来搭理她。她喊不动了,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喃喃地说:“老爷受了重伤,得及时让医生治疗。怎么办……老爷该怎么办……”林家姐妹走过去,蹲下身,安慰杜颜玉。
  牢房里充斥着一股臭烘烘的味道,让人作呕。墙上的窗户没有玻璃,外面的冷风倒灌进来,冻得要命。夜深了,杜颜玉哭累了,坐在地上,靠着墙壁睡过去。林雅棋与林雅诗也坐在一旁,歪着头睡着了。林雅书无法睡着。她又饿又冷,心里还惦记着身负重伤的二舅。
  为什么要把他们关在监狱里?林雅书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黑夜,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也许,陈仁廷要拿他们去要挟她的外公,南方政府的重要人物孔平德。陈仁廷的手中,有孔平德仅剩的那个儿子,他的儿媳,他唯一的孙子,还有他的三个外孙女。
  林雅书打了一个寒颤。在黑暗中,林雅诗打了一个喷嚏,她半睡半醒,用手揉了揉鼻子,又睡了过去。林雅书心疼妹妹,便把身上的白色罩衫脱下来,盖在林雅诗的身上。她在她们是身边坐下,手抱着膝盖。她不知道她们将面临着什么。如果真的如她所想,陈仁廷要用他们要挟她的外公,外公会答应陈仁廷的条件吗?凭她对外公的了解,她知道外公是不会为了个人的私利而损害政府的利益。那么,当外公拒绝了陈仁廷开的加码之后,他们将面临着什么?陈仁廷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会不会把他们都杀了?
  死亡。林雅书又一次离它这么近。好在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幼小的女孩,她已经能够面对这个沉重的词语。虽然依旧有一些害怕,但她不像当年那么恐惧了。她已经学会把心沉淀下来,努力使自己平静地面对一切。牢房里是那样的冷,林雅书觉得自己的头开始变沉,剧烈地疼痛。缩了缩鼻子,她觉得自己是受凉了。她把头靠在膝盖上,企图进入睡眠。
  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抬起头,见牢门被打开,牢房外面的灯光耀眼。这突如其来的光线,使得她的眼睛刺痛。她用手挡住光芒,眯着眼睛看着。
  一个身穿军装的男子站在门口。军帽下,他的眸子隐藏在帽檐的阴影中,深邃而神秘。挺拔的身姿,有一股凌然的气势。他背光站着,她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从他的靴子一直延伸到她的脚边。
  她抬着头,觉得昏昏沉沉的,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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