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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三戒大師-第6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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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闻言表情一滞,过了一会儿,就开始笑,先是呵呵的笑,然后越笑越大声,直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沈默微笑看着他,手臂一直悬着,等他笑完了,和他碰一下,也饮尽了一杯。

    “我服了。”张居正痛快的喝光杯中酒道:“你的境界似乎又有提升啊。”一语释前嫌,这不仅要说话的艺术,更需要心灵的强大。

    “只是不愿说假话了而已。”沈默淡淡道:“与善仁,言善信,这样多好。”

    “那好吧,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张居正道:“咱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

    “说吧……”沈默点点头,道:“我听着。”

    “……”张居正捋下胡须,有些无奈道:“好吧,你兵部的差事办得如何?”

    “说实话……”沈默像是问他,又像是给自己起头道:“好比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口,暂时只能给当当传声筒。”

    “嗯……”张居正点点头道:“人事上不动一动的话,确实不好插手。”

    “是啊……”沈默颔首道:“你那边呢?”

    “呵呵……”张居正下意识的想搪塞几句,但想到沈默那‘言善信’的前提,只好苦笑一声道:“我也好有一比,‘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怎么?”沈默轻声问道:“你的改革遇到什么问题了?”

    “嗯……”张居正点点头,给自己斟上酒,叹口气道:“我这个户部尚书,已经彻底成了空衔了……”他这段时间心里憋了太多的郁闷,终于找到机会一吐而尽……

    自从去年,前任户部尚书高耀,因为军需案被参倒后,时任佐贰官的张居正便临时掌印主政。加上另一位侍郎徐养正的全力支持,他的那些整饬部治、盘存清账的改革措施,得以强力推行下去。几个月下来,便部务井然,面貌一新,大有开创新局之意。

    就在他拾掇好了部务,准备大干一场,对大明的财政桎梏动刀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徐阶曾经答应他,待他入阁之后,将由王国光接掌户部,以保证他的举措能延续下去。可是事到临头,徐阶竟然让葛守礼出任户部。老葛是什么人?那是和徐阶一个时代的老前辈,甭管人家在家闲了几年,只要人家一出山,他张居正就只能甘陪末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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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那种不甘人下之人,我只是希望能实实在在的做些事”张居正的脸微微发红,也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因为激动的:“如果志同道合,我就算给他当马前卒又如何?”说着把酒盅往桌上重重一搁道:“可是这老葛,横竖看我不顺眼,和别人能客客气气、谈笑风生,但我一露面,他就闷不吭声。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只是‘嗯’一声、我要问他什么意见,他就‘哈’一声;逼急了的话,最多再‘哼’一声,完全拒绝和我对话。”

    沈默陪着张居正一起叹气,心里却知道,其实张居正性情深沉威严,入阁后更是十分有相体,难免会给人以‘倨傲’的印象。偏偏葛守礼人如其名,十分注重礼仪规矩,对张居正这种‘目中无人’的表现,自然十分不满。他不认为这是张居正性情使然,只觉着此人入阁之后,便自诩为相、目无余子了,当然不会给张居正好脸色看了。

    不过这还在其次,因为如果只为了尊卑的话,看在徐阁老的面子上,葛守礼也就不跟张居正计较了。关键在于,他们持不同政见——在对待财政的问题上,葛守礼是坚定的保守派,他认为应对朝廷的财政危机,要从节流入手。他的理由也很硬气,嘉靖初年时,朝廷的赋税就是这些,当时可以敷衍开支,现在就没道理不行。之所以不行,是因为被贪污浪费的地方太多了,问题出在官吏身上,而不是百姓。因此他反对任何政府主导的改革,认为它们都会因为脱离实际、以及贪官污吏的破坏,而最终变成祸国殃民的恶政。所以他主张应当宽政简行、约束官吏、以不扰黎民为要……这显然与张居正大刀阔斧的改革格格不入。而两人冲突的焦点,又集中在‘一条鞭法’上。

    对于张居正大力推崇,并极力在全国推广的‘一条鞭法’,葛守礼却视为洪水猛兽,他在上任后不久,便上了第一道《宽农民以重根本疏》:

    奏中很恳切的谈起了他对新法的看法。说:‘国初征纳钱粮,户部开定仓库名目和石数价值,小民照仓上纳,完欠之数了然,其法甚便。近年推行之一条鞭法,不论仓口,不开石数,只看每亩该银若干,因在东南取得成功,便被许多人奉为救时良药、仿佛能包治百病一般。其实这玩意儿一点都不新鲜,几十年前臣就见过,不过当时有另一个名字,叫‘一串铃法’罢了。

    然后他回忆起过去的教训道:‘臣当年刚下地方,担任彰德府推官时,其时赋役尚如旧也,历观河南人物殷富、沃野盈畴,一派盛世景象。后有河南巡抚张某,标新立异,以东南之法行之河南,将朝廷的地租和赋税全都并之于地,竟不论户之等则,只论田之多寡,按地课差然而工匠因没有土地而免差、富商大贾虽多有资财,亦因无田而免役,结果田地愈多者苦愈甚衣不遮体、终岁辛劳的农民独受其困故而纷纷效仿,放弃自家的田土,以避朝廷税赋最后农民器然丧其务本之心,富者贫,贫者逃,致使田土遭弃,化为荒原,许多县极目不见其界……这是书生误国,让黎民百姓雪上加霜的恶政啊’

    ‘及臣任巡抚时,整个河南荒田弥望,黎民憔悴。荒田至数十万馀顷,人烟继绝,周回几百里官府招人垦种,亦无有应者,这就是推行新法的结果。当然臣也承认,新法在东南推行颇有成效,但正如‘南橘北枳’的道理,人家东南那边、收入既多,又十年才一应差,故论地亦便。而河之南北,山之东西,地多瘠薄少碱,天常无雨久旱,每亩收入不过数斗,而寸草不生亦有之,且又年年应差正赋已无力交纳,岂能再加以重役?现在有司非但不思轻徭薄赋、以安生民,反而变法乱常,起科太重,征派不匀且有胥吏因缘为奸,增减洒派,弊端百出,百姓焉能不受其害?’

    ‘当时有个荒唐无比的现象……曾经买入土地的地主,为避免多纳税赋,宁肯不要本钱,也要地归原主,而原主自然不要,双方便起诉讼,仅卫辉府之一县内,一日便有因此具状者二百人。开审时臣也旁听,便听原主抗辩云:‘当时为贫卖地,今地归于我,将何办差?’结果一人必欲归,一人苦不受,县令亦无可奈何……自古‘国以农为本,农以田为根’,土地生物以养人,财用皆出于此,今日却使人恶之如是,为法之弊,无甚于此者’

    ‘后来臣叫停新法,命查复旧规,按户纳同等税粮,赋税亦按丁口,民乃喜若更生又乐种田,而逃亡者亦渐复业焉……未几微臣迁官,而继之者不察,又复以地科差,今其患未已,不知凋弊作何状,此亦可以为戒矣’

    ‘然而朝廷现在又想在北直隶推行‘一条鞭法’——计地徵银,农民丧气,无可奈何,只得脱离田土,将来畿内荒芜,必可立见又闻之此法还将浸yin及于山东,臣以为更加离谱须知山东地大半滨海,盐碱少薄,甚至不毛,民已为赋税所累,困苦之极,若再加之以差,必然民尽逃,地尽荒矣此皆在数年之间尔,可不畏哉?故请正田赋之规,罢一条鞭法,使小民不再逃离土地,以兴天下农事’

    葛守礼的奏疏一上,顿时引起了朝野的激烈反响,许多从前就反对新法,只是摸不清虚实,不敢反对张居正的大臣。现在也看明白了徐阁老的态度……他要是支持一条鞭法,就不会让葛守礼当这个户部尚书了于是众人再不留情,纷纷开炮攻击新法,将已经在北直隶推行一条鞭法,并准备令山东亦行之的张居正,推上了风口浪尖。虽然张居正极力上书辩解,无奈声势太小,完全淹没在讨伐的浪潮中。

    结果连好容易才控制住的户部,都与他渐行渐远了……官员们本来就对他严苛的考成之法十分不满,只是迫于无奈才勉力为之,现在有了葛大爷撑腰,自然理直气壮的消极怠工了。就连徐养正和刘体乾两个老东西,也见风使舵,不再跟着他傻干得罪人,反而劝他认清形势,别再和葛大爷闹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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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到‘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转换的就是这么快啊……”张居正醉眼朦胧,呼道:“拙言啊,拙言,老师曾经对我说过,别人给的都不算数,只有自己掌握的才算数。今日终于知道,这是至理啊”

    沈默默默听他大倒苦水,良久才叹口气道:“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我还当就我一个难熬呢。”

    “你不好过,我也不好过,高阁老也不好过。”张居正笑道:“看来要想好过,就得学学李子实啊”‘子实’是李春芳的表字,在张居正的印象中,此人虽然是同科的状元,但也只代表他读书之多、学问之博。论起办事来,却稳重有余而魄力不足,绳墨有余而变通不足。平日除了老老实实做自己分内之事,决不肯沾惹一点是非。因此大家都认为他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是同年中出了名的好好先生。

    见张居正不屑李春芳,沈默摇摇头道:“太岳兄,你莫小瞧了李石麓,他表面不哼不哈,不温不火,跟谁都和得来,好好先生似的。其实他最懂得官场三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简简单单八个字,说起来谁都懂,但又有谁能按下争强之心,得那渔翁之利呢?但他就懂得……”自从王寅提出‘上善若水’后,沈默就发现,李春芳的为官之道,最接近这个最近接道的‘水德’。

    “是啊……”张居‘嗞溜’一声满饮了一杯,给沈默斟酒道:“可就是知道了,我们也做不到啊”说着眉毛一扬道:“要做事哪有不得罪人的?做多错多,不做不错,一辈子尸位素餐,固然谁也不得罪,可朝廷要这样的官员有何益处?难道给他高官厚禄,就是为了让他当好好先生吗?”

    “算了,不说这个……”沈默摇摇头,喝尽杯中酒,反手把酒盅扣在桌上……这在京城是酒足不再喝的意思,不过出了京城就不能乱用了,因为在其它地方,那是挑衅的意思。遂正色道:“这酒也喝了,话也说了,你找我到底干什么吧?不会只是想诉苦的吧?”

    “好吧,那就说正事儿。”张居正点点头,揉了揉眼角,目光恢复清明道:“是为了高肃卿的事儿。”

    “哦……”沈默看看他,心说你什么立场?

    “放心,我不是老师的说客,老师也不知道咱俩在这喝酒。”张居正说着苦笑摇头道:“估计你也不信,现在大家都把我当成老师的门下走狗了吧。”

    “怎么会呢……”沈默摇摇头,但心知确实如此,徐阶屡次超擢张居正,并使其以侍郎身份,超越许多高官入阁,这一方面显示了徐阶的强权若斯,令人无不心惊。另一方面,也给张居正打上了深深的徐氏烙印,自此以后,旁人一提张居正,就是‘徐阶的得意门生’,从而将两人的言行混为一谈。

    “既然今晚的主体是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我就实话实说,”张居正压低声音道:“这次胡应嘉事件,并非偶然。”

    “哦?”沈默面上流露出不解之色,其实他在奇怪,张居正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不过在张居正看来,还以为他不懂自己的意思呢,便解释道:“言官们的情绪,是被人煽动起来的,因为有人想让他们开炮,而高肃卿正是他们的靶心,所以哪怕他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也一样成了众矢之的。”

    “你猜的?”沈默轻声问道。

    “不是,是我传达的命令。”张居正坦然道:“第一炮之后,还有第二炮、第三炮,直到把他轰倒为止。”

    分割…

    仔细看看,其实我把很多主角不参与的事情,全都以叙述的形式写出来,放心吧,定多还有一章,小默默就要取代小拱拱了。

第七九三章 唯一的大佬(中)

    第七九三章唯一的大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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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张居正散了酒席,沈默回到家时,已是月上中天,寒星寂寥。

    他不想把一身的酒气带给妻女,便让丫鬟跟后院说一声,自己今晚在后书房歇了。

    路过月门洞时,他问一句:“十岳公歇了吗?”

    “仍在前书房呢。”沈全小声道。

    沈默心中一暖,便改变了路线,往前书房去了。

    轻轻推开门,就见王寅穿一件玄色的鹤氅,正歪靠在椅背上看书。他一边的地上垫了几块砖,砖上坐着一只泥炉,炭火正旺,煮着一铫子开水。红彤彤的火光映衬下,那张清矍的面孔多了几分亲切,少了几分出尘。

    “先生还没睡?”这年代晚上在家没什么娱乐,不出门的话,都会早早睡下。

    “年纪大了,睡不着哇。”王寅搁下书,一面冲茶一面微笑道:“长夜难熬,品茗论道,方不负千金宵呐。”

    沈默知道,王寅定然是预料到,自己赴宴回来,肯定想找人唠唠,所以才在这儿等自己呢。心头一热,他让侍卫把椅子搬到炉边,然后便命其他人退下。待屋里只剩下他们俩人,沈默方苦笑道:“可惜都是些大煞风景的话题。”

    “呵呵,风花雪月,骚客所好;程朱陆王,学究之爱。”王寅摇头笑道:“老朽不是骚客,也不是学究,就好这阴阳之道。”

    “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沈默笑起来道:“那咱爷们就深夜围炉话纵横吧。”

    “善哉。”王寅笑着给沈默倒上茶,问道:“和张太岳都谈什么了?”

    沈默拢着茶杯,轻声将席上的交谈转述给王寅,末了不禁苦笑道:“他将徐阁老要把高拱整垮的情况坦诚相告,那意思肯定是想让我转告高拱,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我还真吃不准哩……”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王寅微微笑道:“有时候表象扑朔迷离、难以捉摸,我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透过对此人的了解,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很可能就其意自见了。”

    “设身处地……”沈默沉吟道:“今日的局面,和张居正有何关系呢?”

    “关系大着呢”夜深万籁寂,王寅的谈性却比白日要浓很多:“事实证明,徐阁老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当初徐阶以他的威权,接连超擢张居正,已经到了不管不顾、只争朝夕的程度了。其背景不单单是因为老臣起复,徐阁老是希望张居正,能够帮助他对付高拱的。”

    “哦?”沈默轻声道。

    “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因为以徐阁老的能量,不用张居正帮忙,也依然是毫无悬念的完胜。”王寅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他之所以要让张居正充当马前卒,其目的是为了离间两人的关系……大人应该清楚,高、张之间,原先关系十分融洽,向以‘同志’相许,甚至在高拱和徐阶开始交恶时,张居正也曾尽力斡旋、着实帮着高拱说过几次好话。”

    沈默点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换成我是徐阁老,也不会愿意,自己的地里长出别人的庄稼。”王寅淡淡道:“他不能容忍张居正和高拱眉来眼去,所以当初才会让张居正一起拟遗诏……这看起来是在给他增加资本,其实是让高拱和张居正离心,现在徐阁老要抓住机会,对高拱发动总攻了,又让张居正指挥言官来冲锋陷阵,就是为了让他俩彻底决裂。”

    “为何徐阁老非要偏执于此呢?”沈默心中是有答案的,但他需要王寅的回答来印证。

    “是为了永绝后患啊,别的阁老被斗倒了,东山再起的可能性很小。但高拱不一样啊,毕竟与当今情同父子。徐阁老肯定担忧,将来自己退了,皇帝要是再起复高拱,那就会瞬时胜负逆转。”王寅道:“所以继任的首辅,必须与高拱势成水火,这样才能坚决阻止高拱起复……”这种事只要首辅的态度坚决,即使皇帝也无可奈何。

    “果然是好大的一盘棋……”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怪不得徐阁老坚决不会换人呢。”

    “是啊。”王寅点头道:“大人的事情待会儿再说,咱们先说张居正……除了方才说的之外,他还有个困扰,就是自己必须按照徐阶制定的路线行进,不能逾越半步,只能做一个合乎规矩的继承人。师相既要他交投名状、又要他循规蹈矩,这两件事都令人不快,张居正该如何抉择呢?”说着笑望着沈默道:“大人,还记得咱们曾经总结过的吗?”

    “当然不会忘了。”沈默端着茶盏,悠悠道:“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制定对策时,都要考虑三要点:一个是面子,一个是良心,一个是利益。凡上策必得其三,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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