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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方岁月去-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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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把所有的包都集中到了楼底下。我看到有亮着顶灯的空车开过来,就想奔过去,胳膊被他一把拽住。
  “你干吗?”
  “找个旅馆。”
  “你怎么搞成这样?”
  “我辞了工作。”
  “辞了工作你哪里有钱,搞什么。”他拎起最大的箱子,肩膀上还扛着两只大包走在最前面,不容分说,于是我赶紧抱起一整箱的书跟在他的后面。他因为拿的东西重,所以走得飞快,我知道他在往他家的方向走,但是心里面不清楚他到底想怎么样,于是就跟着走。书太重,压得我的手臂酸疼,我不敢迈大步子,唯恐跌倒,于是我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却丝毫不见要停下来等等我的样子,我努力地走,跟上他,像一只很小很小的拖油瓶,最后等我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走进他的房间,一整箱书连同人一起倒在地板上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沙发里开始抽烟。我窘迫地把散在地上的书再次围拢起来,小女孩的模样还是流露无疑,这次我已经不再是他的编辑了,我这才发现没有了这层身份的掩护,我就完全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放。
  但是就是这样,他在我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收留了我。
  第一个晚上我与他分别躺在两个房间里面,他很快就睡着了,因为我听到他的房间里面传出均匀的鼾声。一个人住的时候并不感到时间过得有多么缓慢,但是现在,听着那些诱人的鼾声、磨牙齿的声音,再次感到孤立无援起来。我洗了澡,很干净,用了植物气味的沐浴露,我蜷缩在被子里面的时候,眼睛还紧紧盯着那个铜的门把手,我希望它被旋转,希望门打开,然后他能够进来,靠在我的身边,于是我一直醒着,等客厅里面的灯灭了,等卫生间里再次响起欢快的水流声,等浴缸里最后一滴水流干净了,等到整个夜晚都安静下来,等到他真的睡着了,我还是醒着,虽然我知道他不可能进来。
  “其实我与他除了真的上床其他什么都做了,我在精神上早就已经不是处女了,可是他不承认,我们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他感到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只是因为我还是个身体上的处女,我恨极了他这一点。”忡忡这样对我说过。我现在想起这些来,觉得好笑,可是又笑不出来,我在床上翻来覆去,闻着这整个房间里陌生的气味,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
  他要借钱给我,让我去把房东的钱给还清了,我先是不肯,但是也没有办法,我存折里面的钱正好可以还清所有的房款,但是这以后就还是没有钱了,还是需要他的帮助。这种感觉不好,就像与灿烂住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我是很害怕别人的恩惠的,他说他不缺少钱,这我知道,过去那些书给他赚到了足够的钱,可是我心里总感到抄袭别人作业的那种不安稳,这叫我极其厌恶自己,厌恶自己无所事事地每天消耗时间。消耗时间终于已经成为一种罪孽,我每天睡到中午昏昏沉沉地醒过来就感到沮丧,希望这一天从头来过,可是每一天都不见得有什么新的起色。我常常能够看到南方的山坡,我走在清凉的傍晚,都会看到南方的山坡,好像面前的那些高楼都能够变成树林和湖泊,好像我、小夕和艾莲穿着比基尼正从山坡上奔下去,嬉笑打闹着光脚从身边跑过。
  可我竟然也胖了,那套比基尼在几次搬家的途中掉了,就算是在,或者也是挤不进去了的。我整日整日地坐着或者是躺着,满怀心事,肚子上面堆着一厚圈的脂肪,大腿变粗了,过去旧的胸罩几乎都不能够用了,我很少照镜子,想象着自己在缓慢地变成一个难看的胖子,也不想去做丝毫的努力,这漫长的时间里面,我不知道要为了什么样的事情而努力。
  他陪我去还钱,我们步行到我住过的房子那里,是傍晚,我用钥匙打开信箱,把钱塞进去,里面还躺着一封不知道什么时候寄过来的信,右下角写着内详,我关拢信箱,把钥匙也扔到里面去,给房东挂了个电话。
  走在路上我拆开信来,是完全陌生的字迹。
  我该是会永远地记住那个黄昏的,那个黄昏,我走在北方的马路上,风沙很大,我慢慢地把手里面的这张信纸合上又摊开,看几行再合上,再摊开,呼吸困难,好像是在中学的操场上运动会跑八百米,操场很小,要跑五圈半才会跑完,通常在第四圈的时候我就已经感到手脚都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了,操场上那些正在打球和嬉笑的人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在接近终点的时候,只看到窄窄的跑道两边,同学们都靠过来,叫着,但是听不见,耳朵里面单单是自己的肺在喘息,还有风的声音,那次我正好来月经,却还是倔强地要跑,结果根本没有跑到终点,就眼前一黑,我在昏过去的前一秒钟想的是,后面跑上来的同学千万不要踩在我的身上。
  我看到J先生凑近了我,拼命地跟我说话,我张口结舌,我拽住他的胳膊,拉着他衬衫的袖子,紧紧地拉住,我记得我还跟他说了一句话,我说:
  “对不起,我想我要昏过去了。”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这是我们在高三毕业典礼上唱的歌,我们坐在学校附近的小电影院里面,台上破破的喇叭用尖厉的声音放着这首曲子,而底下的同学和老师在散发着浓郁烟味的电影院大厅里面哭成了一团。我和很多同学拥抱,一边在寻找着小五的影子,但是太乱了,所有的人都在那些条形的椅子中穿来穿去,我们刚才进行了诗朗诵,还看了电影,第二天就是高考了。我在拥挤的走廊里面跑来跑去,不时地撞见那些以后都再也没有见到过、完全忘记了名字的同学,像大人般地握手,惜别,心里只惦记着小五,在哪里啊。后来我发现他站在台上,站在一架破破的风琴边上,像是要表演节目似的站了一会儿,他还是穿着校服,脖子里面系着古怪的领带,他站了一会儿,拎起书包扭身从安全通道走了。就这样,我们仓促地毕业,张灯结彩地走向未来。在我昏过去的三分钟里面我脑子里面盘旋着那首曲子:“啊年轻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信是小五的女友写来的。小五回到南方去以后根本就没有收到我寄过去的信,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走了,他的女朋友收到我的信,并且给我回了信,语句很简单,但是字组成句子以后每行都具有杀伤力,我这才知道原来小五一直跟其他女孩子有来往,在这些年间他从来没有停止过投入其他女孩的怀抱。而他女友则一厢情愿地以为那都是我,我无法解释,小五确实来过北方找我,但是他是到了最后才说爱我的。那些简单的字句里面充满了愤恨和怨气,她看了我的信一定以为我就是那个小五多年来隐秘的情人,而其实连我都不知道那些女孩子是谁。可是我已经不需要再去解释了,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我记得他的女朋友,那个婴儿肥的女孩子,小五告诉过我我们俩是一个星座的,虽然她把所有的恨都泻在了我的身上,但是我却觉得我握着信,我们俩在此刻是惺惺相惜的,她言简意赅,字字悲痛,我被她巨大的爱和恨震撼了。
  这一年,我离开南方山坡两年,距离中学毕业典礼六年,小五死于煤气中毒,他是我苍白的阳光少年,却死于这样面若桃花的死法,一定很不公平。
  小五死了小五死了小五死了。
  我醒过来时趴在J先生的肩膀上面,他正背着我向前走去,我胖了,变得很沉,于是我一
  下子彻底惊醒了,我跳下他的背,他盯着我,说:“我喊不到出租车,以为你要死了,你吓死我了。”
  “我死不了的,我痛经。”我紧咬着嘴唇说,痛经永远是个掩饰一切的最好理由。
  “我昏过去多久?”
  “三分钟。”
  “可是我做了很多梦,好像是一段特别长的时间,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很害怕,万一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多年怎么办?”我手里已经没有了信,我去摸口袋,信纸被攥得紧紧的,攥成一颗核桃般塞在了衣服口袋里面。我从J先生的脸上看到了紧张,我皱成一团的心脏被这种紧张稍微抚开了一下,但是又立刻缩起来,紧缩,缩成石头。我试图去握他的手,他没有抽回去,于是我握着他的一根指头,走回家去。
  晚上我在厨房里做菜,煎鱼,炒青菜,炖排骨汤,滴着水的鱼下油锅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去躲,我撩着袖子,有滚烫的油飞溅到我的胳膊上、脸上,好像怎么都不够疼似的。然后我们坐在桌子边上看新闻,看新闻的时候我想,我们每天都看新闻,小五走了的那天,新闻里面讲了些什么呢,我不记得了,记忆太脆弱了。J先生帮我从超市里面买来很多女孩子爱吃的小零食,牛肉干、麦丽素、果冻、薯片和整包的香瓜子,他不知道我是不吃零食的,他和马肯一样不知道我从来不买零食给自己,我从来不曾像个普通女孩那样从超市里面拎很多很多的食物回来填补自己,但是我打开房门看到放在走廊里面的塑料袋时还是欢快了一下。J先生在沙发里面阅读,每到夜晚他就好像是一个跟沙发连在一起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漠不关心。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那些话每天每天地积累起来,简直要把我压垮了。我拆了包瓜子站在阳台上面,深夜了,我们完全像是两个跟这个社会脱节的人,昼夜颠倒,看起来既孤苦伶仃又相依为命。可我知道其实全不是如此,只有我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地抓住他,抓紧他,还担心他知道,他却并非要与我相依为命。
  我趴在阳台上面,周围那些小花盆里的植物默默地吐着微不足道的香气,水在滴,我的脑子里突然又冒出袁枚的句子来,中学里面我们在纸上默写千遍万遍,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可能错,到后来那些句子像是生在了舌头上,生在了身体里面,到最后,过去背的古文都只剩下只言片语,却只有《祭妹文》怎么样都忘不掉,好像早知道有一天会派上用场。那么小五,再跟我一起背诵一段好么,他喜欢那段回忆妹妹活着时抓蟋蟀和两小无猜念书的那段,而我则喜欢袁枚的感慨:“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小五,为什么你要再次离开我,你已经爱上我,却还是离开我们共同的隧道。
  我自己背诵着,却好像可以听得到小五的声音,附和着我,不可捉摸。我把瓜子壳往底下的屋檐上扔去,一两只老鼠迅速地从屋檐壁上窜过去,两小团阴影迅速地不见了,令人发抖的孤独突然之间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注视着对面楼顶上的一只水龙头,心想着这就是死亡啊,再没有一个人会跟我说说话了,而我竟然终将在某个未知的一天,在醒来时,将小五彻底忘记,再也记不起与他在一起的时光,再也记不起他的面孔来,这一次他与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将再也够不到他,哪怕是在记忆里,对我来说,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对小五的淡忘。我惨淡的脚指甲在拖鞋里面扭来扭去,终于号啕大哭起来,我被自己的哭声吓着。J先生从沙发上弹起来,冲到阳台上面来,他抱住我,问我:“怎么了,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么?”我浑身抽搐到无法说话,汹涌的泪水瞬间就堵塞了气管,手指发麻到几乎要晕厥在他的怀里,他的问话渐渐在耳边变得朦胧起来,我被幻觉笼罩着,再次回到山坡上去,踩着脚踏车的女孩突然松开脚踏板,滑翔时空气里甜腥的气味,树木郁郁葱葱,是我和忡忡的南方岁月。我拽住J先生的衬衫,拽得太紧,顾不上,拽脱了他的两粒扣子,我像个溺水的人一样,攀附在他的身上,贪婪地想要从他身上找出一丝一毫忡忡的气息来。小五的离去竟让我想念起忡忡来,这种想念被忽视了那么多年,突然之间爆发出来,不可收拾。
  J先生抱着我,用手抚摩我的背,我终于缓慢地安静下来,整个人如同从水里面捞出来一般虚脱。
  “我再也不能跟忡忡说话了,我想,我大概再也不能跟忡忡说话了。”
  当说第二遍时,我意识到这是个确凿的事实,于是孤独在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巨大
  的恐惧,我好像忽然之间被拉到了一个事实面前,并且有一种力量在强迫着我去。
  这就是我第一次在J先生面前提起忡忡的名字,而之前,甚至连南方山坡的事情我都不敢在他面前讲起来,好像这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忌。我们有很多害怕点破的东西,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只是我,后来才感到这是一种奇妙的磁场,不仅是我,我们都在维持着秘密的磁场,他从来不提起他过去的生活,仿佛在我认识他之前的日子完全是空白,仿佛那些他曾经写作的日子已经完全消失,他故意把自己搞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但越是这样做就越是漏洞百出,我们的日常谈话也总像是一场勾心斗角,有的时候我感到忡忡的名字已经在他的嘴边了,但是他又活生生地吞下去。
  “你也认识忡忡么?忡忡。”他念叨着忡忡的名字,一定被这种并无恶意的巧合惊呆了,于是空张着嘴巴,声音颤抖,怅然若失。我们靠得很近,在阳台上面说了整晚的话,迫不及待,好像两个人对这一天都是期待已久,那些话像豆子一样倒在这个夜晚,落地有声。我们各说各的,全部都是回忆,像个迟暮的人,但是我们都在说着南方的岁月,说起山坡底下那个总是藏起来不见的湖,他就曾经住在湖的那一端。
  我说着忡忡,像个唠叨的老人,恨不得把我们从十二岁相识以后的事情全部说一遍,因为急,所以颠来倒去,可能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他则说着那个藏在抽屉里面照片上的女人,这个女人原来也是从南方山坡上的学校毕业的,我们竟然是校友,当然她在那里上学的时候,我和忡忡还从没有到过南方,也从来没有对南方产生那么多的憧憬。
  “我是她的初恋,但是当她爱上我以后她变得喜欢猜疑,她不信任我,也不信任这段真实存在的感情,她总是觉得这感情其实是我编造出来的一个小说,我只是爱着小说里面的人而已。所以她一次次地离开我,但是又一次次地回来,我被这件事情困扰着,很痛苦,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这的确就是个小说,就像我过去遇见过的很多女人,都好像是我小说里面一个又一个的人物,小说结束了,关系也结束了似的,但是她真的不同,我觉得她是真实存在的,令人牵肠挂肚的,而且我一直等她回来,直到遇见你之前。”
  “遇见我之前怎么了?”
  “在南方最后一次见到忡忡的时候,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在我的房间里面看到忡忡留下来的东西,衣服和厕所里面的东西,然后她就走了,两个月后,她结婚了,她这一次走得很远,嫁给一个挪威人,去那里生活了,太远了,我终于感到她不会再回来了。”
  “其实忡忡是来找你了。”
  “什么?”
  “后来你来北方了,忡忡也来了,可能这当中她遇到了什么事情被耽搁了,但是我觉得她还是在找你。”
  “那么你呢?”
  我,是啊,我到底又是怎么了,我的爱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爱呢,就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有的时候我感到在他面前的时候,我变成忡忡,我好像是在替忡忡找到他,替忡忡爱着他,但是这一定是他所不能够理解的。于是我试着搂住他的脖子,开始亲吻他的嘴唇,这又是一个很长的吻,我们吻了一半停下来又说了会儿话,然后继续吻。最后所有的悲伤都变成了想念,又都宣泄完了,我们重新站在阳台上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小腿酸痛,骨头疼得好像要裂开来,身体的疲惫让我们俩又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去。
  我到底是没有跟J先生说起小五啊,我在心里面替小五造了个墓园,把他小心地安葬了,我现在和以后的朋友们将永远都不知道小五长什么模样,他们都没有见过他,也都没有听我提起过他,我把他永远地安全地留在了心里面,没有人可以触犯他,也没有人可以爱他,而且他总是那个穿着校服跳霹雳舞的少年,他好像是死在十九岁一样。与庞大的孤独感比起来,悲伤和死亡其实都是微不足道的,当我握着他女友写来的信时,我感到其实十九岁以后的小五与我是没有关系的了,我只爱着十九岁的小五,而十九岁的小五其实很早很早就死掉了,我不愿意承认罢了。我这样一个越来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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